拉萨这个城市里“巷间文学” 向来较发达,而且往往能够切中时弊。
想当年,大噶伦嘎雪巴虽然在政坛上左右逢源,滑头滑脑,得势于一时,但是“巷间文学”却只把他的“手摇鼓”式的滑头形象留给后人。审计长龙夏则虽然削职为民,且失掉了双眼,但是“巷间文学” 把他社会变革的宏图传递给后世,而且把龙夏同藏戏中把国王的权力、财富,甚至连自己的双眼都布施给乞丐的赤美滚顿相媲美。
清高的山羊(热振)被无耻的老虎(达扎)猝然吃掉。拉萨人谁都知道这说的是摄政王达扎竟然杀害把法权暂交自己代行的热振活佛一事。“巷间文学”如此形象地再现这样重大的历史事件,真是令人叹为观止,这巧妙的双关语艺术也和毛泽东的 “我是猪(朱)身上的一根 ‘毛’ ”这一谦词一样精彩绝伦。
至此,拉萨的 “巷间文学” 能否窥见一斑呢? 其实我们拉萨人只是“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而已,人家外国学者早已有系统的研究。美国人高尔斯坦写于1968年的大部头专著就足以证明本文的开宗明义。他提交给第十五届国际汉藏语学会的论文,在《国外藏学研究译文》中独具特色。然而高尔斯坦其人因为 “不在此山中” ,他长期“遥感” 的结果只了解到了拉萨 “巷间文学” 的一种形式——街谣。我们当然不能求全责备一个外国人,倒是我们自己应当很好地反省一下为什么很少有人对此关顾。
拉萨 “巷间文学”除街谣这种形式之外,还有“甜茶馆逸闻” 、“祝酒新歌” 、“佛事奇观” 、由穿着各种古装和时装的人流组成的“八角街活风土画廊” 、用藏汉两种语言创作的各种“顺口溜”等。“巷问文学”还伴随着人们在林卡里游园狂欢,在河水里沐浴嬉戏。因而她并不是寥寥无几不值一顾,而是浩如烟海,比比皆是,光在高尔斯坦的拉萨街谣中都收进二百多首歌谣;她也不是缺乏艺术魅力,否则就不可能如此琅琅上口,妇孺皆知,回味无穷。由此看来我们不关注“巷间文学”是没有什么道理的。
然而,她长期处于自生自灭,不死不活的状态也是有原因的。就“巷间文学”自身的特点讲,因为她以辛辣的讽刺和巧妙的艺术技巧,无情地揭露和鞭挞社会上的丑恶、愚陋和暴虐,而且多半要涉及当权者或头面人物。因此文人就不敢笔录她,官人就不让她上“雅堂”,得不到应有的“栽培”。原藏政府的贵族老爷和太太们在当权时,对“巷间文学”那真是熟视无睹,视而不见,甚至往往设法使她销声匿迹。只是垮台以后,他们才倒在大鼻子蓝眼睛的怀抱里,振振有辞地向主子介绍起拉萨的“巷间文学”,而且自诩是他们上层创作的。在这种背景下出世的高尔斯坦专著当然不免打上贵族意识的深深烙印。
同时,“巷间文学”在得不到官方青睐的情况下,仍能生存,并且经久不衰,那当然是因为她植根于民众之沃土和她所具有的高超技巧的缘故。当年中层文人吉苏,运用“巷间文学”惯用的绝妙修辞技巧,当面臭骂藏政府大秘书长江白是拔了头发栽嘴边的秃子饿鬼。江白听完骂自己的优美“嘎协”体诗,便也高高兴兴地走了。因此,无论社会的变革,统治者的更迭都无法使“巷间文学”销声匿迹,当今的改革开放也未能使她急流勇退。
外国人且著书立说大谈拉萨“巷间文学”,咱自己也得略略提及她,洋人论古咱就说今,但要论今,切中时弊却没有论古那样容易,那样轻松。这一方面是因为“巷间文学”所涉及的古人往事的遗闻都较定型,而且经过时代的筛选和磨炼,已经相当精当,而要论今人今事则不然;另一方面,说古人不担多少风险,而论今人却相反。当今虽然应当充分相信“公仆” 的气量,但对残酷的现实也不能不留意。因此首先声明: 下面将要笔录的 “巷间文学” ,虽然含有笔者选择的因素,但不是“特指” ,而是“泛指” ,而且这是文学,大可不必“对号入座” 。
眼下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慢悠悠的歌谣式时代逐渐让位于紧凑的顺口溜式的时代。于是“向阳煤矿烧牛粪,西郊电站点蜡烛”; “东方不亮西方亮,西方兴旺东方衰”;“全国干四化,西藏忙四忙”; “明来没有水,暗来没有电”等等顺口溜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不胫而走。
咱拉萨人都知道,煤矿烧牛粪做饭,电站点蜡烛照明,这决不是“巷间文学” 的有意扩张,而是由错误决策造成重大损失的真正写照。曾几何时,“为了西藏人民和西藏建设” 不知兴建了多少工厂,但后来又因为 “脱离西藏实际”而把这些工厂拆掉了。建了拆,拆了建,反复折腾,真不知道到底哪是左啥是右,晃来晃去反正把人的眼睛给晃花了,什么也看不清了,于是大把大把的钞票也连同工厂的废墟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但说起来也怪,本来很幼嫩、脆弱的西藏经济竟然没有夭折、垮台,其实说怪也不怪,因为还有个身外法力呢(中央支援)! 不过缺乏自身内力的也只能是畸儿而已。
对这些重大问题,我不知道有没有总结和分析论述的专著,也许“巷间文学”填补了空白。
上述西兴东衰之说,其实是借用国际上的传统说法,反映拉萨城西和城东在建设上出现的反差。在这种反映建设上反差的表层中透视出群众对干部的不满和意见,加上少数干部只顾 “四忙”,这又增加了群众的这种不满和意见的份量。
所谓“四忙” 就是:“××干部开会忙; ××干部盖房忙; ××干部玩牌忙; ××干部佛事忙。” “巷间文学”还应当提及喝酒忙或聚宴忙之类。拉萨人当然都知道××代表什么字,不知道的其它地方读者可以填上自己“意中”字。这种填空法是上海有人闯出的杂文创作新路子,咱西藏也是否试一试呢?言归正传,我以为这“四忙”无需评说,只要认真想想咱是在“自治”呢?还是在“自克”或“自毁”这一根本问题就行了。
不过恕我直言,干群关系问题可是个大事!否则为什么近来先后来西藏视察工作的两位中央领导都特别强调紧紧依靠广大群众的问题,而且正好与“巷间文学”相合拍呢?其实干群关系问题则是共产党哲学的要义,这点咱管官的官和官管的官都非常清楚,都是当家里手。
尽管不能完全保证这里顺口溜的准确性和精确度,但是看来,常常提及和关注拉萨的“巷间文学”确有必要。据说这“巷间文学”的铺子里什么良药都应有俱有,清醒剂啦、良知丸呀、知取片更张膏什么的都可以各取所需。不过有些良药很苦,没有勇气吃不下就是了。
衷愿有更多的好友和名家关注和“栽培”这拉萨的“巷间文学”。如有可能和必要咱将再给她考虑个确切的定义,并同民间文学、民俗文学、作家文学等区别开来,确立她应有的地位。
(1988年12月2日《西藏日报》)
赏析 《也提及点“巷间文学”》是一篇介绍性的文字,但写得生动活泼,趣味横生,所以,它又是一篇很好的杂文。从中可以看出,巴桑罗布这位藏族作者,从“巷间文学”中吸取了营养,所以他的文章有一种西藏高原特有的幽默感。
这篇文字对拉萨的“巷间文学”作了生动的介绍。这一文学形式,一是主张正义的,对西藏的一些历史事件用文学的语言进行褒贬;二是富有形象性,用当地惯用的形象来比喻事物;三是充满幽默感,如吉苏当面臭骂大秘书长江白是拔了头发栽嘴边的秃子饿鬼,运用了藏族特有的修辞技巧。而且它的形式也是多种多样的,除街谣、顺口溜以外,还有“甜茶馆逸闻”、“祝酒新歌”、“佛事奇观”等等。由于它在民间有很深的根基,所以它有很强的生命力,能够流传至今,经久不衰。
巴桑罗布这篇文字是优美的,富有杂文味。如说那原藏政府的贵族老爷和太太们垮台以后,他们例在大鼻子蓝眼睛的怀抱里,振振有词地向主子介绍起拉萨的“巷间文学” ,而且自诩是他们创作的,作者对这些过时的人物进行了无情的讽刺。又说“ ‘巷间文学’ 的铺子里什么良药都应有俱有,清醒剂啦,良知丸呀,知取片更张膏什么的都可以各取所需。不过这些良药很苦,没有勇气吃不下就是了。”他还着重介绍了今日的“巷间文学”的顺口溜,文字不多,但很精当,很传神。
但愿有更多的人对“巷间文学”进行研究和整理,祝愿“巷间文学”与其他民族的杂文互相借鉴,得到新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