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层层叠叠的烦恼铺满一地,让他的双脚再也找不到一块空间来立足,他小心地躲着,早已疲惫不堪。他无奈地收起了那些摊在书桌上的宣纸,以及挂在那面墙上的她,一脸,一背影。
他走过那条小巷,青砖黛瓦,幽幽暗香。
他看她扶着长满爬藤植物的墙走路,她冲他笑,很自然。
在满是青苔的绿色江南小巷里,谁和谁都可能相遇,对视一眼,然后互不相识地离开,没有任何人再会记得在这里曾经有过一次多么平常的邂逅,然而,他却记住了她,深深的。
他喜欢写诗,每天都会带着纸墨去那条桥上,看日落,感受黄昏把落寞悄悄洒进桥下的河水里,然后慢慢荡漾开来,直到浸透他的宣纸。他喜欢在宣纸上写诗,因为他觉得他的诗很美,美的就像一幅画,山水,江南。
江南的小巷弯弯曲曲,深邃而悠长,通向不为人知的角落,在那里打一个转,又出现一个新的方向。小巷的两边住着许多人家,但也还显得幽静,只是偶尔有一两个妇女坐在自家门口于手里把弄一些布料似的东西,或者几声狗吠来回地在里面回响,悠荡。他相信她就住在这条小巷的某一个房间里,她用手生出那一缕青色的炊烟。
他依然每天于傍晚带着纸墨穿过那条小巷,不再只为写诗。一些人从他身边经过,淡淡地冲他笑,他也淡淡地笑,但,他却渴望能够看见那个不同寻常的笑,于是,他更加向往黄昏。
墙上的爬藤开始黄枯,直到落叶铺了一地,掩盖了青苔,看不清石板路。他脚下柔软地走过那条小巷,遗忘了墙上的萧条,朝着那个固定的方向。他终于又看到了她,她在他的前面慢慢地走,扶着墙,他悄悄地跟在她的后面。他想,她一定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正在用手感受那墙上的荒凉。他有了些害怕,害怕她会突然转过头来,发现自己身后的存在,然而她没有,直到在一个拐弯处走向了左面,他没有跟着她转过去,因为黄昏下的小桥不在那里。
这一次,他没有写诗,只是默默地站在灰色的小桥上,呆呆地看桥下的小河悄无声息地流过,细腻的河水透露出水草的清芳,缠绕在小桥的身旁,浮浮沉沉。他还是第一次闻到这种味道,很舒服,很惬意,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像是被雨水轻柔地清洗过了一般,最后只剩下那些一尘不染的目光。他在他自己的眼神中看到了她,她背着他在通往河里的石阶上不停地洗着什么,小小的波浪飘到他垂直的下方,他开始用他写诗的笔画她,她慢慢地出现在有些泛黄的宣纸上,飘逸的秀发,清纯的背影。
他把她夹在了他的诗中,好让他的诗沾染她的味道。以前,他总以为自己的诗很美,但现在他发现,自从有了她,那些诗不再是无可挑剔,他开始将它们慢慢地修改,浅浅地吟唱。他终于发现,他的诗,虽美,却总带凄凉,因为它们全都是被写在一天里即将谢幕时的黄昏,夕阳落下,一切景物都被蒙上黑暗,再也不见,直到第二天的清晨。
他并不是钟爱黄昏,只是无奈于只有黄昏时才能生出的空闲,他想过要随心所欲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所以才保留了写诗时酝酿出来的幻想,他想过他的生活要简简单单,简单得来每天只为看一场雨下,听一声鸟鸣,闻一下花香。生活的现实让他最终低下了曾经高傲的头颅,让他忙忙碌碌,无暇再去清高,然而她的出现,又再一次让他清醒,抹去了裹在他心上那一层厚厚的灰尘。
他开始想她,于是他在清晨里第一次迈出了自己沉重的步伐,薄薄的晨雾淡淡地充斥在那条江南小巷里,象一练白纱,没有支撑地在空中做柔软地漂浮,惹人怜惜。脚下的石头被打湿了一些,滑滑的,所以他走的很慢,慢的来可以数清自己究竟跨过了多少块石板。不是黄昏的小桥更显冷清,让他感觉不到外界应有的温度,他总觉得是少了些什么。他站在桥的中间,看复杂的思绪缓缓飘过眼前。
花开闭眼,他看见她,她冲他笑,很自然。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不答,只是淡淡地笑。然后她转身,留下清纯的背影依然。
没有人懂他的诗,至少他是这样认为。他以前那份狂放不羁的孤傲,那份对完美生活追求的幻想,都寓于在那些薄薄的宣纸之上,最后放进了黑暗的抽屉里。他终于发现,是他慢慢地把自己变的世故,俗气,终日漫无目的地追求那些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他翻到了她的画像,看她,让他羞愧,他终于明白,他写在黄昏里的那些诗都只不过是他现在对以前那个自己的敷衍,无奈的敷衍,没有一点真正的感情,只是强装的高雅。他决定从新拣拾属于自己的生活,真正感受江南六月划过身边风的清凉。
他把她的画像从一大叠的宣纸中拿了出来,轻轻地放到书桌上,伸出手,落笔却又无言,因为在他心中,她是那样完美,完美的来不能容忍一丝灰尘的沾染。他入神地看着她,忽然,一滴黑墨从笔尖落下,落到她的画像上,墨迹很快便于宣纸上那细腻的缝隙里游走开来,他慌忙地拿起白色的纸巾想要去补救,措手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那纸上黑了一片。窗外的风追逐着江南的细雨激起漫天的烟雾,令他双眼模糊。
天,是微微的青色,和小巷里那长满青苔的石板路一样,却没有石板路那样湿滑,因而不会让人担心走在那里是否会突然跌倒,所以他的思绪便很自在地在漫无边界的空中行步,了无拘囿。看着,想着,他又想到了她,还有她那自然的笑,纷纷扰扰的世界仿佛早已离他远去,惟留他形单影只地躺在江南小镇的瓦房里,一人寂寞自己的孤单。潮湿的空气带着阴冷让人窒息,他开始一张一张地铺开那些有诗的宣纸,他仔细地看,每一首诗上都已圈圈点点,显眼的墨迹像河边那棵老桦树上结出的花籽。他注意到在她那张模糊的脸下的两行文字,那两行他作为对“玷污”她的愧疚的补偿:你静静悄悄地走过,留下模模糊糊的背影,唤起我心中的挂念,深深浅浅,若隐若现。
江南六月的天,让北国的冰雪开始消融,他从冬眠中醒来,嘴里呼出的热气已渐失白色的韵味,无色透明,像那看不见的思念,悠然流转。他确定他心中对她的思念,但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爱。
他走进那条小巷,墙上已然一片绿色,青翠得沁人心脾,折射出一股新生的气息。他放弃了一切的尘俗世事,为了简单的生活。他搬进那间青砖黛瓦的小房,有户窗,对着那条小巷,可以飘进江南的雨。他的书桌紧靠窗户,放的下阳光。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江南明媚的天,他想,也许是他心中一直阴霾,没有光亮。
他决定出去走走,沿着小河,那样才不至于迷失延伸的方向,河岸两边的水气毫不吝啬地扑打在他的脸上,不痛,但很冰凉。他蹲下身去,用手捧了一些河里冷冷的水,再让它们从手掌的缝隙中自由地流出,末了,手掌依然湿湿,却还空空,像那来了又去的过往,静静发生,悄悄离去,无声无息。
他一直往上游走,希望能够看到尽头,但又担心路程的终结。他总是在这样自我肯定与否定中徘徊,希望一件事情发生,又害怕它的到来,于是很多时候,他渴望一切都能静止,或者自己能够停下,任由某样东西自己走到它该到的终点,发生,然后结束,就像他希望遇见她,但又害怕看见她,来来回回,无所适从。
他在几块歪歪斜斜的石头面前停了下来,石头上长满了野花,东一棵,西一棵,显得很单调。野草弯下的腰证明周围有风的存在。他走上一块石头,看远处淡蓝色的天掉进了小河的源头,没在河里的,就被洗掉了颜色,像她的皮肤,纯净的白。他想她,爱她自然的笑,恋她白皙的皮肤,渴望抚过她乌黑顺柔的发。
他看见她就在前方靠近河岸的水里,那分明就是她。她整个人都浸在小河里,和着无色的水一起透明,除了那一头的黑发。她慢慢地站了起来,依然背对着他,他开始有些紧张,呼吸也变的急促,他想把眼睛挪开,目光却久久停留在她的身上。她的皮肤一点一点地暴露在他的面前,直至被一览无余。她没有发现他,仍用湿湿的蓝色纱巾将冰冷的水带到她的身上,她的头发靠背贴着,多少遮住了一些少女不安的羞赧,而又透露出一种不自觉的湿润的友好的诱惑。他渐渐平静下来,小心地蹲下,将宣纸在双腿上铺展开,画起了她。
很多时候,想去靠近某个人,只为最后默默地走开,以留下缺憾,给回忆做慢慢的补填。
他拿出那幅画,上面一个没有任何外界修饰的背影,一个真真的她,他仿佛还能看到水珠从她光滑的皮肤上滑落,湿润出一条淡淡的轨迹。他把眼睛转向窗外,远处青黄缭绕,哪一缕,才是她用手生出的袅袅炊烟?
追求自我的代价开始袭来,他感到身上沉重的压力,他甚至因交不起房租而被迫在不久后从这狭小的瓦房里搬出去。该去哪里?他不想去想,但又不得不想,就像花开尽后终会了结于果实。
层层叠叠的烦恼铺满一地,让他的双脚再也找不到一块空间来立足,他小心地躲着,早已疲惫不堪。他无奈地收起了那些摊在书桌上的宣纸,以及挂在那面墙上的她,一脸,一背影。
他收拾好了所有的东西,他要走了。
清晨晴朗的天,像一面透明的水晶,没有一点杂质,有风,因为他感到身上很凉。
他最后一次走进那条熟悉的小巷。他低着头走,慢慢感受自己以往在每一快石板上留下的足迹,墙上已然一片绿色。
突然,他撞到了一个人,他抬起头,看到是她。他的心开始跳得很快,很快很快,以至于他几乎不能说出话来。她向他道歉,声音很甜,像江南石榴成熟的味道。他努力地笑着说是自己对不起她,她笑,和以前一样自然。他蹲下去拣自己掉落在地上的宣纸,她的背影清晰地铺在地上,他慌忙地将它拾起,心跳得更加激烈。他悄悄仰起头看她,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映,只是淡淡地笑。
我应该见过你,她笑着说。
是吗?他很吃惊地回答。
我肯定见过你,因为我闻到了一些你带来的特殊的味道,她说,仍然笑着,但没有将脸对着他。
他小心地问那是什么味道。她说是,她说她喜欢墨汁的香味。
他笑了,说她一定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她笑着摇头说不是,她说她一直都是很单纯地快乐地活着,那样才不会在黑暗中迷失方向......
【责任编辑: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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