熳纤娣绾未 老守何能解 又使至代之 如对葛答谜
暮雨初歇,彩霞挂满了山头,山间迎来了一袭白襦青衫的女子。碎石块的小路上,泥泞浸滑,那绣着荷花的布鞋早已沾湿了泥浆,纤手撑着一把黄色梅花的油纸伞,树叶上滴嗒落下的雨滴,沿着伞檐轻滑落地。
她一脸焦急,羽步匆忙,就连发间珠花掉落都没有发觉。不知那娇艳的脸颊上沾湿的是雨滴还是汗水,她抬起衣袖拭了一拭,稍停了片刻,便又向山顶走去。
一条山涧的溪水奔涌而出,拦住了去路。原本潺潺清澈的小溪,却在午后那场暴雨中翻腾起来,混合着泥浆石土的冲刷,变得暴虐非常。她站在溪水旁迟疑许久,回首望了望下山的崎岖小路,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怎可就此回去。眉头微蹙,脱下了绣花布鞋,双手提起裙角,趟走过去。溪水淹没到她的小腿,在这盛夏的时节,流水却异常冰冷,脚下那些被雨水冲击来的石土,像尖刀一般直割脚心。她紧紧咬着下唇,蹒跚地趟水而去。
溪水畔是一座寺院,名唤静慈庵,这是她此行的目的。轻轻叩了叩门扉,却一直没有人来应门,微微一叹,想是在此兵荒马乱的分离之世,哪怕是遁入空门的方外之人也无法再四大皆空,下山逃难去了。刚要转身门却咯吱一声打开来,一个老尼站在门口向她一揖,“贫尼腿脚不便,让女施主久等了。”她忙双手合十还了一揖,随老尼走进寺院。寺院里四下寂静,也不见有其他人,墙角处已长满了野草苔藓。“师傅就您一个人吗?”老尼轻轻拨弄手中的檀珠,像是陷入了沉思,良久缓缓说道:“现在天下危亡,敌国的军队已经围攻了三次城池却都没有攻下,他们扬言攻破城池定要屠尽城内的每一个生灵,寺院的人都害怕被屠杀,早早的便下山逃难了。”“那您为何不走?”她问道,老尼微微笑道:“我这腿脚是走不了了,再说,能走去哪儿呢?他们今天攻破这座城,明天又攻破另一座,人们都只知道逃避,那终有一日无路可逃时,又该去向何处,倒不如守住这片土地,这座山丘,这落庙宇,让那终日惶惶的心,先去往归宿。”“归宿?”“是啊,难道你不是为了寻求心里的归宿而来?”她惊讶地望着老尼,奇道:“您知我前来所为何事?”老尼笑道:“不知,但凡天下善男子、善女子来佛座前,不都是为了让那颗惶惶不安的心找到属于它自有的归宿吗?”她心中一动,忙说:“请师傅指教?”老尼从怀中拿出火折子,轻轻一吹,点亮了佛像前的油灯,向那地上的蒲团一指说:“女施主请坐下,将心中的烦忧虔诚地告知与佛祖听。”她点点走,焚起三柱清香插于香炉里,跪在蒲团上缓缓诉道:“小女子近日心中颇不宁静,敌国大军已兵临城下,驻防守将临阵脱逃,只剩下我夫君一人联合城中百姓拼死坚守,可如今弹尽粮绝,又无朝廷支援,恐此下去不出两日城必破亡,夫君要我携眷离去,我与夫君伉俪情深,不愿就此阴阳相隔,可今日收到父亲来信,言辞历历地催促我回去,我虽是女儿身,但却是家中独裔,父母老来得我,视为珍宝,必先让我离开此地,我亦不忍年迈老父心痛流涕,可又怎忍离开夫君,我爱夫君,夫君亦爱我,我怎能狠心离他而去。”
青烟袅袅,氤氲着屋子,佛像依旧垂着双眼,微笑聆听。她仰望着佛像,双手拽紧了胸前的衣襟,低下头去,一行清泪划过脸颊,簌簌落到了地上。老尼双手一合,叹声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女施主心中所虑确是让人堪忧,不离开此地去回见父母是为不孝,离开丈夫独自而去是为不忠,这不忠不孝却是千古难题。”她抬头对老尼说:“师傅可有让我寻得内心归宿的方法?”老尼道:“这就得看你的心了。”“心?”“不错,你心的深处有一扇窗户,打开这扇子窗户,你自然就寻得到归宿。”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喃喃自道:“心里的窗户,我要怎么打开?”老尼转过身去,悠悠说道:“世间一切情爱,都如那一轮明月,它真实的在天上,又虚幻的在水里,可世人都无法触及,然而世人却不知,当你看它的时候,这轮明月就已经在你的眼里,在你的心里,你早已拥有,又怎还要劳苦求寻。想想当年的你,是如何爱上于这个男子,远离家人,随他而去?”
“是啊”她说道,原本父亲嫌他是江湖草莽,不肯让我与他结亲,可我爱他,执意抛开一切荣华随他而去,他去武当学艺,我便陪他同往,他去边疆守城,我便随他驻防。这一切只源于我爱他,就这么简单,爱他,便随他,生死不离。老尼走到窗前,蓦地打开窗户,窗外的阳光照进昏暗的小屋,世界仿佛亮堂起来,在她的脸上感觉有那久违了的温暖。
她陷入了回忆,那是她随他离开家、离开父母的当天晚上,那夜月儿很亮很圆,他们划一叶扁舟,徜徉在湘水之上。月满潇湘,船影浮动,他们不知道要漂往何处,未来又会怎样,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只要能在一起就是最大的满足。皎洁的月光洒在了船板上,他坐在船头,膝上放了一把桐木琴,幽幽琴声在他指尖隐现浮动,她撑了一把油纸伞走到他身旁,静静地听着他那悠扬琴音随风飘荡。他们那一夜没说一句话,可她心里明白,自从做了与他同去的决定,此生天涯海角都不离不弃,那些达官显贵,风流才子也许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她偏不喜欢,她偏就爱着身旁这个抚琴的男子,她爱他是铮铮铁骨,她爱他的侠骨柔情,她爱他的志向宏远,她爱他的家国情怀。他的琴音早已撩动了她绽放的心弦,在那心底深处开花结果,那是她与他此生永恒不变的初心。
望着窗外的阳光,她的嘴角渐渐露出了笑容。老尼也笑道:“看来女施主是打开那扇窗户了,可喜可贺。”说罢又续道:“或许施主大也可试试,放弃这座城池,让他与你同去。”“与我同去,他会吗?国家危亡在他看来比什么都重要。”她幽幽说道,老尼道:“他爱你,他定会依你,就像你依他一样。”她抬头望向老尼,呆了许久,这老尼的话在她耳旁絮絮环绕,他随我,我随他又怎样,只要相依便无所畏惧。她倏然起身向老尼一拜,“多谢师傅,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说罢慌忙向院外跑去。
敌国的军队已经下令发起最后的攻击,她匆匆地跑到城头,看着他那焦急的神情,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柔声说道:“夫君,你爱我的话就跟我走,我们一起去往海岛仙山,敌人打不到那里,我们可以在那儿厮守终身。”他听言望了一眼城中的将士和百姓,又望了望她。蕙质兰心的她懂了,他爱她,只要她坚持,他一定会跟她离开,但是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心,不会快乐。她微微一笑,说:“我陪你留下,以城池共存亡。”
凄厉的寒风吹过了大漠的孤茫,吹过了塞外的冰雪,吹过了中原的桑舍,吹过了江南的烟雨,然而却吹不冷那碧血丹心和侠骨柔情,更吹不冷彼此相爱不离的誓言与初心。没有人知道那场战役后,他们去向何处,又或许埋尸荒骨,但可以肯定他们却没有彼此放弃,不能长相厮守,便就血裹魂依。有些爱情,可能没有轰轰烈烈,没有震古烁今,只是一个简单的陪伴,如那夜月满潇湘的行舟中,你弹琴,我为你遮伞,不需要言语,就是那么静静的在一旁聆听,也已是最大的幸福与安心。
有些人,为了一个人,放弃了一座城;而也有一些人,为了一个人,留下了一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