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诗人名家近作展读:阎逸篇

更新:2018-04-09 17:3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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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眼睛里的时辰


随着光线变化。时钟的外形

这只视觉的嘴,镶嵌到眼球上

张口吃掉景象:散落如岛屿的灯塔

风车和田野,参照物和他的指针

仿佛分分秒秒聚成一堆人

沿着圆周散步深思熟虑

一天的苦闷,半径长成直径的

十二个时辰:收紧包围圈,我们缔结

黑暗的友谊。把日用品孤立起来

制作一个副本,抽屉里

堆积着事物的名称:打火机

钥匙,钢笔,硬币和纸币

发票和感冒药(如果将一个人

倒着拎起来,类似的东西

就会依次掉出他的身体)

词语也是一只抽屉,先找到锁孔

然后打开它,时时刻刻,把

玫瑰和烛火看在眼里

分分秒秒:大标题充满小注脚

新居充满旧家具,一扇门,推中

充满着拉,镜子充满假眼睛

半睡半醒,一只合上窗帘

一只凝视(镜子因为

照过太多的脸孔,而发疯,而

变成哈哈镜:日日夜夜

撰写一篇,有别于卡夫卡的

变形记)。凌乱的零件各就各位

仿佛是用拆字法拆开闹钟

然后再装上。一辆重型卡车开走了

齿轮紧咬着黑暗。黑暗的房客

一个已经搬迁,另一个正在

推迟必要的死。从面具中

摘掉舞台生涯,可以随意练习对白

可以不登场就溜走,解散躯体的

各个省份。60分钟

以外的一分钟:一条人们以为

没有方向的河流,流走了

一封瓶中信。而钟的秘密心脏落下语病

滴嗒:滴…滴…嗒…嗒…

伤口里冷冻着一只低音喇叭:

仿佛空唱片里的爵士乐队

无声地演奏,把嗓子

和五线谱叠起来(老阿姆斯特朗

在传记中回到童年,喘着粗气

敲响一家有色人孤儿院)

塞进口袋,然后爬上第三只

耳朵里的那棵高树:

叶子吱吱叫,一片片恐惧

观众与听众,面对面

坐在回声里,两双手推开距离

谈话的内容反射过来

思绪像鸡毛一样飞:为什么

埋伏在身上的影子自动

组合成一只军队,而叙述者必须要

保持头脑的和谐?圆规迈动两条腿

仿佛徒步旅行者,单独来到纸上

把一日三餐的地理学放在下面

放在修辞学的菜单中,用

嗅觉隐瞒口臭,渗出的气味

只闻到酸,可以继续

刺激情欲:一呼一吸,左右

一举一动。在空地上布置下陷阱

等待那个即将跳伞的、感觉的哨兵:

仿佛故事偶尔也变成了事故

穿过雨中的街道,回忆者

回到原来的场景中

回到一个精心考据的时间的过去

半主观半客观地,进入:

女性化的环境,男性化的房间

脚步太轻,没有吵醒痕迹

原因和结果,像书桌和床

并列在一起。而被回忆者

开始从日记中摘抄梦的容貌

每日拼凑一次,拆散一次

转身的意图愈来愈明显

让过去的模样在人群中一闪而逝

她将带回怎样的消息?从角色

回到自己,回到一个默片时代:

仿佛一本日课书,整整读了

一夜/一页:首先是戴着单片眼镜

看字母表(大写的风景小写的人)

其次是目录(阳台伸出的前额)

是潦草的人物(糖爸爸和甜儿子)

正如我们所知:最后被作者

终生监禁在单卧室公寓里

以走私青春的罪名

用世界的四角固定一个

露天剧场,用心灵的织布机

织出新格局,扁平的情感

终于变得圆滑。一部分秩序

仿佛按顺时针转动:在黑色中

听见乌鸦(爱伦·坡说

它那眼睛恶魔似地

充满了凶险…)听见白羽毛

一根根变黑,穿黑外套的人

去了南方,北方的平底雪橇

陷在泥泞的暴雨中。与此相反

一架喷气式飞机飞过天空

经过彩虹时它是一支射向埃及的

箭,经过嘈杂时它则是寂静

在加倍疯长。与此相反

下午的楼梯,总是盘旋着

向上午蔓延。地球滚过跷跷板

最后一个荷锄的农夫

站在空气的斜坡上:

仿佛就这样,默默穿过宿舍

内在的紧迫感:数字里的

客厅,门廊,蓄水池

反反复复(先把现实分散到历史里

然后再用一个漫长的句子,慢慢

整理它:坐在窗台上听鬼故事

猫在屋顶上闲逛,在未曾丢掉的

第九条命里,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眼睛像水果,皮毛像丝绸

…用灵感建立的私生活

双手充满抚摸:但,别靠得太近

因为害死猫的通常都是好奇心。)

风在风扇里繁殖另一些风

风先吹起伤风,后吹起麻风

风中的本地人揣着方言辞典:

仿佛此地是他乡,一个老人

走在青年路上,眼中呈现的问题

酷似一只梨,吸收着

整幢建筑的阴影。整条街

拖着尾巴(一群人的蛛丝马迹)

缓慢地,爬行,然后消失

在一辆公共汽车的尽头

忽有忽无或可有可无

最后的幻象:三个士兵幽灵

两个梦境,和一次冲锋

脑壳里的战斗声,犹如天启

在言辞中延续。自我分娩的替身

在“囚”字中意志晕眩,不是一间

而是许多间屋子,不是连续性

而是用单一的现象,区分:某某

某某某和某,区分并加以辨认:

仿佛世界每天都在建筑新监狱

每分钟都遭到围困,把空间

压缩到最小。用“栅栏”一词

隔开两个日期,两个往昔

两首诗(语言舱的上下层?)

括号里:无人,也无机器

只有黑暗黑暗黑暗

被扣留在失去姓氏的子宫里

一个字,一个面目模糊的意象

写下它们,就是写下眼中

深埋的煤油灯,照耀

仿佛一切都充满了窥孔:

蹑手蹑脚,你看见,衣服下

埋着时光废墟(你挖掘——

到处都是缝隙。黑暗在体内生长

黑暗突然浮肿,越来越黑

伸手不见五指):一具具骷髅

皮肤的苦肉计,被一次次戳穿

一块骨骼接一块骨骼,在脑中

垒起一座坟形:最好的死法

是死于二十世纪的某处

死于为自我守灵的一幅肖像插图

而多数人中的少数人,必须先

吃掉死者,然后才能生下

一个或几个精神的父亲

用混乱的手势向你打招呼:

仿佛一幕哑剧,动机在动作里

时隐时现,指纹不知不觉

形成旋涡:对外,掀起波涛

对内沦陷。空椅子上,最隐蔽的对话者

脸孔裹在翻开的报纸里

一部长篇连载:皮笑肉不笑

暗号结合着口号(一字,一顿

字字,珠玑)潜入一串串省略号

水滴般落下:漏沙器的流速

不紧不慢地,似乎正加重或减轻些什么

在昼夜之间。你看见他蜷缩着睡去

像一个事件(直线和曲线

互换身体:摩西将手杖丢到地上

立刻就变成了蛇)。依靠虚构

抽象的人长出四肢和毛发

仿佛和城镇一起概念化

地图展开:独裁者心灵的寓所

只有甲虫那么大,电话线如神经

从夹壁墙中向四面八方延伸

抖动,抖动!满身

细细的线索:丝丝缕缕

一张蜘蛛网。被囚禁在天气预报里

这里有一只秋老虎(它不是

威廉·布莱克,也不是博尔赫斯

用诗篇呼唤的那只有血有肉的

金黄的老虎:它曾经出没的旷野

如今被工厂和建筑物分担着

日子的遗容),在热病中冷着

在真相中假寐。中性的公民

早晨服用醒脑剂黄昏参观

动物园,在雄性和雌性之间

将逝之物和已逝之物之间

种种细节被遗忘:女心理医生

在个人简历中实习,用身体培养

一个少妇,当她长成,那个

少女便失踪了(精神分析:

如果接受你很有可能是疯狂的

如果拒绝,则表明还有转机

恢复神志正常,想象是一件

多么可怕的礼物)。把录像带

倒着放上两遍,用两种速度

仿佛快跑者环绕本城寻找缺口

慢跑者横穿内陆去海岛

把那一带的海水装在罐子里

在沙滩上建造城堡:进进出出

每个人都有一副死鱼的表情

他们没有察觉,他们正变成寄居蟹

暗中生长的自由

被他人的躯壳挪来挪去——

或许,还可以有另一个版本:

先把两头最汹涌的波浪

装进罐子里,然后挂到树枝上

“点火,煮骨头”话音未落

就被一块飞翔的石头击中

划着弧线,先是“嗖”地一声

后是“哗啦”一响,轻飘飘

两头抽去骨头的波浪

销声匿迹。躺下,摆好姿势

每个人都是一只圆锥状的

玻璃瓶,倾斜着

将水和沙粒滴进血管

仿佛漫游者是从梦里往外搬东西

半开,半合,一抽屉谜语

猜猜幻想,猜猜甜蜜,猜猜

你和我自己。两个人,一把剪刀

穿着燕尾服:一句空话

在嘴里交叉(该朗诵时就朗诵

该呕吐时就呕吐)一列玩具火车

从室内开到室外,忽然就长大了

和众人一起,在词语中旅行

但最终抵达的都是始点:

仿佛只是循环,只是同一条

步行街,从戈莱姆式的脚印里

不止一次地走过

在哈尔滨是中央大街

南京是湖南路

耳闻目睹广州是北京路

而在南昌是顺利路

无穷无尽的星期天的一个瞬间

给出变化:和思想里的

女警察,兑换掉身份

为她禁止的下一行,制造

证据和现场,戴着顶博士帽的

风景照。天色暗下来

仿佛灯光照着命运的后遗症

灯光照着后脑勺,一个人

首都的郊区,迷失在拼图中,几乎

全是记忆的碎片,密封的心智

装在盒子里,整夜充斥着黑暗

先是一点,然后是一团

是不断融化的其它的黑暗

脑细胞分裂出的黑暗

用猫的利爪拨弄雾中的白菜叶

黑暗露齿而笑,并让它们

响成一串清脆的脑瓜嘣儿

简化空虚的多样性。黑暗的窗户

看起来更像蜂巢,在凸里面凹着

仿佛是在昆虫学家的睡眠中失眠

集中了伸缩的触角,和

千万只复眼:当世界缩小成

一个物象,单向度的人,突然

变成了复数。借尸还魂

通灵一分钟,感官里的邻居

你们在密谋,脸上蒙着一块布

问题尖尖的:扎根在肉中的一根刺

刺着十月之痛,悲痛和酸痛

用镊子轻轻摄取,八月和九月的

疼,在同一个部位鲜花般

绽放…被福尔马林悄悄泡大

标本室里的畸婴难受极了

鼻息越泡越透明,双眼

紧闭,双眼可以看见

玻璃珠游戏吗?一颗

又一颗,弹回空空的巢穴

一颗,又一颗…从眼科

转到胸内科,再转到脑外科

对于一颗苍蝇脑袋,用显微镜

显示其中隐藏的、米诺托的

迷宫(门:七十二扇。

台阶:三十九级。岔路口:

无数个。)比思考它

如何成型更为重要…如果

灵魂是小孩子,那么黑暗呢

顺着绳子滑过来的风呢

猫眼睛里的时辰呢

体内的温度计呢…他/她说:

今天我是你的左邻,明天是右舍。

附录:

尖屋顶上的阴影,1867

被眼睛耗尽。仿佛幽灵们

挤满了时间:这些飞鸟

退缩为种籽,萌芽中的呼吸

上升到芦苇,从异教徒的睡梦中

扩大成风声…越来越突出

这些小细节,以各种形式展开

四肢运动:猫头鞋,在床下

显示兵象,纸老虎在纸里

一捅即破。而风景,拿出取景器

捕捉:属于它的每一个自我

无边的黑夜漫过船只

中国人说:子午线,卯酉圆

在词汇表里,这些比喻

开出一束恶之花:

黑暗之花,罂粟之花,或

肉体之花。如今我是它的主人

我曾是波德莱尔,有着野兽般的

心灵:普鲁托(Pluto)

而非费莉娜(Filira)

在命运中冒险,我并不

因此沮丧,或愤怒

无论如何,它都是我

自己的一部分,永恒的一部分。

2003.10于无锡桑达园


千禧年或对十一月的阐释

1

每天,几乎总是如此:一张旧唱片

在留声机里空转,从始点循环

到终点,仿佛所有的距离都沿着圆形废墟

慢慢地消失了。远和近,长和短

日出和日落之间,一根直线弯曲着抖动

嘴里的晾衣绳用普通话悬挂着一串串

大小不等的事物。女播音员

在调频上听起来像拨回到过去的

一个波段:有人从外套里抽身

有人在健身房里强身,而一旦转身

他们都要被"此刻"伤身。(看动画片的

小男孩身上闪烁着曾祖父的影子。)

目睹的范围局限于事实。上午的楼梯

一直伸到了下午,手镜里的阴影

转移到夜晚的玻璃上,什么人抚摸它

像抚摸一枚博物馆里的鸟蛋

并,从中孵化出毛茸茸的黑暗?

日子不同于屋子,将它搬空,并不需要

一辆重型卡车拉走那些雕花或没有

雕花的红漆家具,只须从书架上取下

一本书,打开,然后阅读

在角色里变幻着脸孔。"是不是

两个棋手中的一个,自我已经无穷地缩小

小到微孔,窥视着残局。"腌制酸菜时

醋的幽香暗中扩散成一个女人的轮廓

更多的时候她独自摆弄着酒具

想起爱的咒语,每一颗泪水里都有

一个情人在闪动。梦冻红了

光线变紫了,这是公用的十一月:

镜子里的雪由内向外时断时续地下着……

2

一天中的不同时刻对应于不同的灵魂

不同的词与物:数字,自我,他人……

脸色混同于夜色,在镜子的两面

同时出现,含混的表情或许有新的意味

掺杂了进去,并带来启示:每一种

幻觉,都在用感官复制着风景

只是言辞里的重影从不属于

任何一个季节。那只将混乱引向秩序的手

感受不到事态的恶化,许多人进入到

钟声里,与自身拥挤,多余的动作

像:一个倒着读的词,把"空虚"读成了

"虚空"。多么可笑(不是吗?密谋者

站在街角,脸上蒙着一块布,像你的

左邻,右舍:粗线条的寂静燃烧起来了

它们浑身闪亮)。抽象的人从墓碑上

向你打手势,具象的人脱光了衣服

泪流满面地睡觉。谈话声来自

镜子表面滴淌着的水银,那里有一张

模拟脸,将我们隐形。当

时间差通过比较沙漏的流速而得到

我把手表拆开又装上,一堆细小的零件

保持着精密的联系。整体是多个

局部的总称。"脐带与腰带

被强行扭到一起。我在房间里打领带

脑袋缠着绷带,自画像走上墙壁

自己贴胶带。"身体空了,是否该

移入另一具骨骼,或者类似傀儡的提线木偶

支撑起四面漏风的帐篷?这些

不可言说之物,一经说出便丧失了

满足于沉默的权利和自欺欺人的秘密

几十公里以外和我同时写诗的人

和我同时点烟,镜中的影像

从脸上漂过,雾色悄悄地降临

3

落雪无声。黑暗沙沙响。一卷磁带

录制的逝者之音自动旋转成圆周

一个人留在停止键上的指纹

忽隐忽现。从前…从前的风景越来越破碎

现在,谁把它夹入一本书中带走了

像带走印在邮票里的旧居。低矮的木栅

围住了狭小的庭院,泥洼处垫着炉灰

冬天我往窗户的夹层中倒锯末

为了保暖。灵魂里的自由按顺序向外滚落

而耳朵里的一扇门将一直敞到什么

也听不见为止。墙上的老式挂钟

用摆总结着它的一生:嘀,嗒。嘀嗒!

"分和秒隔着六十座监狱。六十间屋子

隔着六十张木板,六十个囚犯打鼾的

声音,沿着六十根自来水管流淌。"

我这么想的时候,灯突然熄灭了

短暂的黑暗纠缠着思路

电路经常短路,父亲和母亲工作在铁路

窗外有一条小路,通向那家濒临倒闭的工厂

天车钩子像一个倒置的问号,一大堆

答案掉下来,连空气也起了波纹

那也许是一个中午,我从江边散步归来

在餐桌上记日记:"或许这条街真的

与旧时代相连,通江街…不,那时它应该

叫做炮队街。一队苏联红军挎着冲锋枪

在夜里嚓嚓地走过,闪亮的皮靴

踩着鹅卵石,或马蹄石,二十世纪

上半叶的历史。如今,一切都过去了

'苏联'这个词已经被衍化成更多的词

诸如俄罗斯、车臣、乌兹别克斯坦……"

4

"……几只窄脸的苍蝇飞过客厅

这首诗中的意象便跟着减少了几个……"

"我们和时间交换场景,不用幽浮的面容

只用血液和体温:每天都有一个新走向

每天都秘而不宣:被迫临近的麻木感。"

这样的谈话开始之前——十一月

既干燥,又潮湿。温度计里的水银柱

一会儿上升,一会儿下降,一会儿静止

像卡在两层楼间的电梯,把一个人

分成了三部分:头,身子,脚。

(整个冬天在世界的空门里站成人形)

整个人因心虚而浮肿,消炎药增加到多种

叮噹响的话语碰着脚踵,天气预报有雪

以漂白粉的形式加入时光的面团

Weather fortcast,在汉语里,它

就像今年的花朵,都是去年的变异,可以

单独译作"安全绕过"和"预测者"

可以写成一首诗:"当我从黑暗中出发

浑身都是隐喻,我不知能否绕过两个

互设的陷阱:'婚姻'和'混音'

安全抵达美好事物的核心。像盲眼的

博尔赫斯,生活在迷宫里的预测者

或基督教的先知。"标题是:《摸索》。

小时候我喜欢叠纸船。用力扯起风帆

像新的辛巴达,渴望在航海日志里

遇见漂亮的女巫。有几次夜里我反复梦见

几个泥塑的陌生人,对着我的眼睛吐痰

惊叫着醒来,仍心有余悸。"不要怕,

孩子!现在只剩下一小撮妖怪,但

它们已经活不到日出。"父亲说:

5

可以使无数个咖啡色的下午变成牛奶色

可以将同一只手两次放到大脑里

翻阅传记或个人史。可以把钟和心脏

互换位置,火苗突突突地闪,跳动

跳动!可以让他和她彼此

相似又相异。甚至,也可以

在斜坡上滚石头(雪球?),像受罚中的

西绪福斯,直到一连串的省略号

被慢慢滚动成逗号,然后,再滚动

成一个圆而又圆的句号。秋天结束了

枯树枝还插在空地上,像野营时的小旗

几何图形从一局台球里找到了

撞击想象力的点。"那只狡猾的狐狸

最终还是露出了老鼠的尾巴,在

国际互联网上到处乱窜。"情节,细节

肘关节一起响个不停,每个人

都在操作心灵,而记忆总是

从空白开始:我摘下眼镜,世界变得

模糊起来,在不冷不热的观察中

增加镜片的厚度,望远镜和显微镜

我看见我鼻孔里冒出的炊烟,正在慢慢地

聚拢成人形,那是灵魂在出窍吗?

身体周围堆满了书籍,偶尔有磨牙齿的

声音响彻于一个词的内部:这是策兰

这是史蒂文斯,这是阿赫玛托娃

一群人分散到历史里,成为另一群人

老了头发白了皮肤也松弛了,眺望中途

他们想到了什么?命运,人的有限性

还是一两句打成死结的话语?

雪还在下,我刚刚在晚餐时吃过了午餐

6

接连数日,瞳孔里的河水闪烁不定

有一个影子终于爬了上来,向着

堤坝和铁线桥的所在,把湿淋淋的形象

堆积成巢穴:"那里太深了,深得像

篮球场上的篮筐,可以连续投入几个

意识的地球,绕着脑轴,不间断地转

(公转和自转),即使你故意误解

它的真实性,和铅球与气球相比

--不是过轻,就是过重。"左眼看见的

右眼看不见,遗传学分离出精子和卵子

中世纪戴仿古面具的人物出没于半空

隐藏的五官作为参照系,代替了

我们和下一代。将室外翻转成室内

并不总是时间也并不总是空间

在光的位移中前进或倒退,和季节的变化

保持一致。建筑工地上的推土机

推迟了一座建筑在纸上的到来:词语

造成的人离家数月,返回不过是

穿过橙色的形容词,从黄色的名词

回到了红色的动词。硬铅笔填写着履历

一栏,一栏,我被填到了千禧年

不应有的空隙都有了,灰尘如头屑

落满了瘦削的肩膀。“用一张旧地图

兑换掉风暴呼啸的脑图,沿着某条路线

一直不停地走,我们穿越冰雪的姿势

就会成为重逢的索引。”我在锦州

教书的女友,在信中曾经这么说

两年:或更久一点的日子过去了

我和她越来越具体,只是

对十一月的阐释,使我们和所有被称为

谜语的人一样:都具有了一个问题的形式。

钢琴里的今夕何夕

这些云雀归于高音C。

这些天空的石头迎着镜子飞。

这些年,破空而来,破土而出。

就在今夜,琴里面的动物

听到别的动物

以琴的碎步行走于太虚之上。

类似黑暗的寒意落下来,

也不知是火焰的老虎烧到了尽头,

还是,那只独自醒来的豹

撕裂了忘川?

琴从夜身上翻出一个假嗓子,

用它哼,唱,

用竖起来的毛皮领子

听:

雨水一词尚未洇湿的灯光。

听灯光,流过风吹雪。

听雪,爬满四肢。

琴的泪被抽掉神经末梢。

那一滴疼,

一滴空的灰尘。

在你的睫毛上那么重,又那么久。

琴声如诉里,到处都是偷换的口音。

琴的牙齿,琴的咬。

说,慢慢咀嚼。

悲伤有自己的密封罐头。

甜蜜也是。

这小小的,肉质的,宇宙。

琴盖,掀开了。

琴师的手,在膝头上虚弹。

一个幻象,从听中升起。

听的月亮,被呼唤

才穿起喇叭花的裙子。

琴深处的海,

真的能够

把蝴蝶弹成白鲸?

把一万年弹成一秒钟吗?

而时间也在弹。

没有盾牌,就在靶子上弹。

找不到行踪,就去回忆里弹。

一双手不够弹,就戴上手套弹。

轻轻地弹,

直到把我弹成每个人。

每个词,都溜走了。

那么厚的字典突然变薄了。

具体的琴,

从被描写的琴抽出肉身。

迫使你,和另一个你

分开,彼此相对

无言。

仿佛琴的钟倒回去敲:

这哎呀的婴儿。

这啊的胡须。

这绅士的燕子,这爵士的鹰。

这调音师调出的茫茫星空。

琴的翅膀对着鸟悄悄流逝。

琴的辽阔土地穿过

马的心脏。

马眼睛里的贝多芬,

忘了自己是影子,

是奔腾在众神身后的前奏曲!

琴的耳朵借给了手,

所以听不见琴。

所以,即使摸到一个琴的叠韵,

也无法早于它颤抖的嘴唇。

今夜,琴的火车从副歌里驶过。

琴的旅客塞着耳塞,任凭

蓝调的红色嗓音从体内

一直叫到了体外。

而高音C里的那些云雀一动不动。

而男高音的宵夜在低音区里,

餐盘上的清蒸三文鱼,

还没等吃,就开始

用琴的腮呼吸。

琴的酒,还没喝就醉了。

那就把醒合上吧。

把无伴奏的沿途小站合上,

播音员放下话筒就睡了。

鹰睡了,燕子睡了,

连这首钢琴诗

也睡了。

琴拖着小赋格回到琴的形状。

琴:如其所是。

2011-2-7

弹钢琴

没有完美或完美本身。

没有神,只有神的母亲。

没有祈祷,只有祈祷的嗓音。

没有哲学遗嘱,也没有读遗嘱的人。

眼睛像蜡烛,脸孔像桌布,

而心脏像钟表吗?

一秒钟跳一下或一下跳十秒钟

到底快还是慢?在亚洲的速度里

听钢琴欧洲,听大海的声音

在时间的尽头呜咽不已;

这些温暖的,寒冷的,字迹模糊的

无人风暴,谁回头认出了它?

听了一夜的耳朵像睡眠那样突然停住。

这翻谱员翻出的早晨没有面孔,

像一所房子的回忆非男非女。

静悄悄的,镜子带走了

它的屠夫和羔羊。

而附近的短腿国王,只在附近生长。

要是用弹奏过青春的一双手

再去弹晚年,能否弹出一片朦胧月色?

要是弹过了柠檬,再去弹芒果

萨蒂的烦恼是和弦上的晕黄还是

一颗心重如猪,轻如蛋?

要是用乘法弹过一遍,

再用除法去弹,

自我的血肉是时间的脂肪吗?

耳中的泪水是被钢琴弹奏出来的,

但我没有听见你身上的逝者。

鸟在鸟的骸骨里飞翔,

所有的影子用一个梦呼吸。

因安静而枯萎的,

是历史,年龄和自由,不是花朵。

要是不弹他者,只弹我非我呢?

要是弹过了天外天,

还有什么能弹出茫茫无尽?

你和我和他和她和它

1

在房间里,你眺望未来:窗外的夜色

即不减轻也不加重,那面老镜子,搁置在

脸和脸之间:嘴角微翘,内外一笑

"我和我对着一跃彼此成为牺牲品"

你开始用手做参考:在梦里埋上一只

闹钟,在闹钟里埋上一声呼喊

而谁的石头在心中落地了:你瞥一眼自己

我们就要离开,满身都是碎玻璃,视角

再转换一次,依据孪生即相似的原则

大熊星座,小熊星座,正在天象仪里繁衍

房子由此空了一夜。你说:静下来

只剩下表象一词,被人怀疑,从不抚摸

2

我来时已经是正午。星期日为此空出

一个位置:身影稍稍向右边一移

左边的阳光,干净得像阴谋,看不见的

脸色,被漂白:内在的人物就要跑掉

从毫无必要的街景里,从女性化的腹部

我模模糊糊地想:我应是一幕戏剧

出没于舞台,用代数证明莎士比亚

曾是哈姆雷特的祖父。门:被悄悄反锁

密室里,捏造感官的人,正在

慢慢地呼吸:一束光线脱身而去

世界各地都有看不见的脸色,但此刻

我不能对你说得太多:我来时已经

3

第三次手术后,他用听诊器听心脏

一件附属物,那些单独的声音,是钟表

连续的圆形的骗局:他冒充医生

在脑外科里偷窥记忆,并乘机麻醉

那幅线条画:这颗橡皮头颅,每转动一下

她就被磨损一次,直到脸颊的玫瑰

被一个吻占据。处方里的处女,还需要

等上两小时,才会长出容貌,并与他

互为转喻。没有人目睹:瞪着眼白,死于

幻象的寂静。他不得不用一个假名

代替她:甜蜜的护士,她还活着

腋下药气弥漫,瞧,她是为你植物化

4

为了不与你重见,她的每一天都挤满街道

街是长街,道是无间道:"我拒绝成为

我将要是的那个人。"她很美,她是

我客观上的妻子,在百叶窗下辗转

依靠缺席隐瞒真相和命运,两个人中

总有一个先被对方取消,她的腿疼,她是

我在麻木中的动感,旧形式的波纹,瞧

她慢慢拆除心灵之墙:这说明某种障碍

即将消失,而新的又要出现:

几乎没什么重量,她的名字刻在水上

少了九个笔划,我无法再写一遍

她说:我们都是小梦幻,但各有各的读者

5

现在,我终于写下无人称之物

写下它:钥匙、书籍和灰尘

一首诗的颜色。亡灵般存在的朋友

他一坐下,身形立刻撑满那圈椅

他站起,影子就被抻出伤口

被灯光放大的分分秒秒,向着低处流

低到最低,像一封信里的说话声

"我不需要人群和真理,我只

需要你。"这是信使之函

但也是问题:一个字是一只苍蝇

一只苍蝇引来一群苍蝇

嗡,嗡嗡,嗡嗡嗡,这造物已经出生

●仿佛快感那么快

仿佛快感那么快,多少有些

痛快和愉快:一滴水落下

依旧是水,水滴石穿,没有悬念

看见它,从潜伏的四季中现形

那些鲜花,一朵,一朵,一朵

慢慢枯干:鸟在结尾处消逝

穿着燕尾服的回忆

突然回头,吓了你一跳。

左耳的旅客,搭乘右耳的火车

句子里,死去的百足虫在动

纸上杂草丛生。

镜子魂飞魄散,被一块石头

深深覆盖:它的虚幻性。

一千张脸孔随风漂移

脸上的楼梯,咯吱吱地响

从明亮到幽暗,一天变成一条

短促的走廊,走过去

却有一生那么长。少女轻轻

叫一声,一个少妇

便彻夜难眠:风景画里的

蝴蝶是轻盈的,夏天热得无骨

冬天冷得凋谢。你站在那里

你是时间的活标本。

静静地发呆。两台发报机

向对方发送漩涡,嘀嘀,嗒嗒。

沉沦,但不曾深陷。闹钟里

秒针跳了一下,把你带来的消息

转述给分针:瞧,这个人

用乒乓球的弹性反反复复

你听,你看,你默默无语

门关着,睡眠者醒来

嘴里长出一个下午,给衣服

穿上身体,给手套戴上手

给梦一根青藤,让它们

走,爬,互相抚摸

让动机动起来,一连串的响声

在瞬间变空,你翻动书页

上面没有一个字

窗外:扛着铁锹的人

在挖一棵树,挖一条暗道

故事这么漆黑:女房东

关掉走廊里的灯,你

在墙里埋下一张脸

你的叹息留下一个叹号

冬夜短札

白蒙蒙的雾气。

天空:整座篮球场的能见度被压到最低。

我的一声呼喊坍塌成传闻。

黑暗的人睡在黑暗的隔壁。

在两场梦之间翻一翻身。

寒冷容易使人变得孤寂。

啤酒瓶盖被谁砸扁了?

这个时代以锯齿的形状接受我们的存在。

空信封里的一堆火。

“从漏沙器落下的全是标点……”

是逗号,句号,还是省略号细沙般落下?

“是省略号它看起来更像日子的水滴”

屋顶上的梯痕在雪中站立、升高。

那里:不知名的发光体幽浮到最空。

●诗

钥匙孔里的

两座公寓:

一连串的敲门声,散落于

五官的四周,悄悄凹陷的

寂静满脸雀斑,仿佛某个

少女正通过婚姻变成少妇

日日夜夜隔着一张纸隔着

冬眠期的窗户两个人终生

倦于见面窗外的风景很美

一把锁锁住了不同的年龄

针对着抚摸她们各自长出

一双手,相互紧握

突如其来的未来。我的

智慧未能从执迷不悟中

获取领悟:是否真的有

光线密集的意象被正午

轻轻的敲击分散到黄昏

猜谜的人破纸而出

在房间里拥挤,

用旅行用居住用走不出梦境的

前因后果。一些词加倍消耗着

它们自己,任意得像在午餐时

吃早餐。“白天敲暖气管的人

改在深夜敲墙,单一而持续的

节奏像旧时代的联络暗号。”

而所有的瞬间其实只是

同一个:每一次的走动与停留

在本质上没什么两样,

地点和立场就像

钥匙孔里的

两座公寓:

●虚构或小说

是一个人在脑际里成形:

先是一具骨骼,后穿上皮肤

名字和姓氏,内衣和外套

面具向脸部浮动,不可解释的

成长史,匿名的表情

是许多声音:先种植一棵树,然后

长出吱吱叫的叶子,风吹着梦境

从头到脚吹着,一列火车驶过

整幢玻璃建筑哗啦一响。

你躺在随想曲里睡眠

可以看见磁带录制的海水了

一浪高过一浪,看到,并且感受到

印象中的夜:先是前半夜猝死

后是后半夜重生,黑暗正在物化

是二十四个时辰,依次倾斜的

角度:是开启和关闭的窗扇

大于,小于,等于眺望者

脸上的景色。她躲在隐形眼镜里

患了抑郁症:两只圆规放到白纸上

绕来绕去的圈子:所有的朋友

都是满脑袋的观念,紧张而脆弱

是美丽的女演员:先是甜蜜蜜

后是悲悲戚戚:把感官里的邻居

夹入笔记本,不让他现身

指纹里,仿佛只剩下:一篇连载的自我

“我收集灵感,我是你未完成的小说”

静悄悄地,她和他同乘一部电梯

他若有若无,像一条直线

站在虚线里,情话连篇

却说不出来。十三楼,她走出这间

铁屋子,突然泪流满面,她听见

他说:你是我用心灵捏造的

现在我们抽象地在一起。


(实习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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