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翔诗作选读

更新:2018-04-10 01:3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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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园里的植物


我清楚你们每一个的结局,

但多年来,我仍不理解你们的

情绪,你们的言语,特别是当海边的风吹来时。


一个五月的下午,我走进这个园子想看个究竟。

围栏边,一株薄荷伸长了身子,量着身高,

知道离成熟不远了;一株油菜歪着头张望

墙角另一株,好像说,“记住母亲的话,多站在阳光下”,

“好的,你也抓住根须下的泥土,

触及蚯蚓的肌肤,别让风刮倒”,另一株回答。


云层遮住了太阳。天暗下来,芥蓝的叶子伸进

另一株芥蓝,才小声说“我爱”,

野菊花和仙人掌交换着激动的眼神。


这一切是真的,还是我看得太久头脑发昏?


可静下心来听,确实有异样的响动:

豌豆在豆荚中爆开,蒲公英的头颅

发出断裂声,都在说,“等待的时机到了”。


来了,时光终于有了结果,

来了,风将运载着他们前行。

他们一起大声地喊叫

“让你们看看,让你们看看我们真实的内心!”


夏夜的章节


翻到这页了,烤熟的夜色

扬起花朵的骨灰

散发星星的传单


翻到这页了,庙宇的守门人

扫拢月光的刀片

擦干天边的血迹


翻到这页了,不死的魂灵又聚到桂花树下

像放生的鱼那样鲜活

马尾草一样真


别以为你藏到树梢上了

实际还在心里,像松鼠

有心脏那样大


阵雨中,淋湿的纸人儿

等着沉船后的新郎


在闪电之后醒来


在闪电之后醒来,

去收回昔日的城池。

陶罐碎裂,经幡已远去,

母亲最后一次为我做着饭菜。


沉没于苍白的火焰,

恋人们的舌尖像风中的杨树叶

翻转。在很高,很高的云朵里,

知更鸟想努力学习,学习他们的修辞。


夕光已劈开远方的天空,

姐妹们自由的脚裸踩着路边的荨麻,印出

我的影子。我无法触碰她们每一个。


悲愁却突然透明得像蜻蜓的翅翼,

晚霞中飞舞,飞舞啊,

我何处能找到曾拥有的时光?


五月的放逐


多盐的海风告知最终的判决

--自我流放,无限期。


黑头鸥的尖喙痒痒地,

想啄破这蓝色的庙宇。


问 题


你与远处没有呼吸的楼群有何关系?

--也许有,十年前你曾打算搬到这个城市居住。

与雨中鸟儿细小的鸣叫?鸟鸣时断时续,

当它停下来的时候,你担心它真的会永远消失,

匆忙的路人能否感到它的体温和心跳?


此时,地球上多少个窗前站着惶惑、相似的人,

在记忆中翻寻事物活着或死去的因果?

比如刚才离开的你,此刻的鸟儿,下一时刻的我?

谁来将事件串联在一起,成为神灵来过的证据?

谁能喝,谁能吃,谁能吸尽生命的空虚?


谁来光顾众人情绪变化的商店?

又有谁来听土地疼痛的呻吟?

雨停了下来,人们从大楼内涌出,

拧着公文包,挤进心事重重的人群,

谁又知道有个人再也不会在此路过?


谁能将十年打磨成一天,

谁能将一天削减成一刻?

那时阳光从树叶间洒下来

落在你的头发和肩上,

当你从僻静的林荫道上走出。


天井上空的云


坐在木凳上听雨水的滴答声,

从屋顶掉在磁盆中,

如同落进清凉的想念里。


哥哥在灶屋里拉着风箱,

炉火像剥开的柿子,

“你有一颗我一样的心”。


天井的树上,自我膨胀的黑桃

撑着开裂的胸膛

大声喊,“苦啊,苦啊!”


窗棂上奶奶在叫我,

可她的笑脸倏忽就没了踪影,

椋鸟在瓦楞上数着春天剩下的时日。


天井上空的云已换了衣衫,

很精神,匆匆地与长高的桉树幽会。


2012年4月24日


光挣脱

尘埃的巨浪,

在与皮肤无关的边缘,

占据悲伤的席位。


哦,哑孩子,你的清白

让流浪的狗作证,

让野外的风指点

云的奶水,故地重游的旧址。


而黑夜的脚底

仍在抵抗徒劳的大路

和意识的行军。

夜,温柔的夜,慵懒的头发盘绕着你。


毫无缘由地身陷于此——给母亲


毫无缘由地身陷于此,

毫无缘由地停留在这陌生的房间。

你可假设这是新泽西,大港,或世上任何

地方,只有窗外,卡车在稀薄的远方呼啸而去,

留下长久的尾音,只有树枝上的花蕾,高速路上的广告牌,

提醒你,身处何时何地。


“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你的声音还那样清晰,

像远方的落日敲碎在锡箔般的地平线。

是的,这是你告诫我的话,

就像人世间必定应验的事情,失去了,无法弥补,

就像此时心疼的一刻钟,过去了,永不再回来。


1971,一个春日的下午


1971,一个春日的下午,

屋外的桑树快乐得发抖。


男孩在林子里追逐,

女孩在操场上有节拍地跳绳,

只有妇女们在阳光下织着毛衣,

像创世前那么从容、那么安宁。


母亲,停下来看看,你一定在她们中间,

让我记住那美丽的一刻,再接着狂奔。


而秘密无从知晓,1971:

贤者缄口,将军落荒,国王昏倒,

纷至沓来的事件像干涸的稻田咧着嘴。


正是1971,我们偷尝着夜的蜂蜜,

我打开了芳香的大门,就像解开你的衣襟。


根特日志


从乡村到城里的公交车上,

看见旷野的上空,一朵云,沉默地跟随。

蓝天的魂灵。母亲。

难道你也漂洋过海,

在夜晚成为我门窗外的雨水?


怎么又悲伤地想起


怎么又悲伤地想起

在异乡,一个哥特式夜晚,阴暗的道路上

悬挂着潮湿的梨,某种日子有泛起,

像酒精引起脸上的红色,像你苦涩的笑。

我陌生的大地,你就这样翻转而去,

如赌徒指间的牌,翻过记忆的背面,

那儿,时间仍在劳动、播种、生育。


谁晃动着敏感的天线,

谁的手仍轻摇着鲜红的灯盏?

微张的嘴唇迎来

光海中的异乡,铁轨、厂房在寂静中疼痛着。


六月的阵雨瞬间就来临


六月的阵雨瞬间就来临

挽起裤腿在雨中行走是一件乐事

我提醒自己

不要这样,应该看粗糙、坚强的树干

生活是什么,又怎样生存下去

我说应听其自然


但我看到黑暗就想起创痛

梦也凝固

你告别了你的影子

进入另一盏灯下,可影子照样到来

你只有带着透明的躯体在山坡上行走


树、篝火、荆棘林,打字机应打出更多的词

我表达的只有一个重复的音节

我手上有两个橘子

给你一个,我留下一个


避雨


温情的紫罗兰

和金黄花瓣的向日葵像做过错事的孩子

低着头,在雨中

话语虽然断断续续,在屋檐下避雨

不由自主地又谈起了诗

谈起阴暗的木板房快要倒了

犹如孩子砌的积木

你说你喜欢大草原上那灰色坚硬的石头


被太阳晒黑了皮肤,那个男子

坐在开往南方去的火车上

穿绿色衣裙的姑娘

总是沉默地,她要走了


我的衣服已有几周没洗了

棉絮已有几个洞

蜘蛛降落,像一个跳伞的人

小心地寻找着陆的地方


给福冈机场上的青草


我记忆中的一切,注定会被时间遗弃

或湮没于海底

可什么能留住你们此刻的单纯、欣喜?

我路过你们身旁,当午后的光焰舔舐你们周身

你们对我述说的,将是秘密

我不会告诉世人

我的姐妹

像友善的亡灵,像未谋面的来者


青岛


一个再也平常不过的一天

早餐后,我打了几个电话,发了几条短信

处理掉几件紧迫的事,就坐在电脑前

那天,算一算,我吃了1个本地苹果、1根海南香蕉

喝了2瓶矿泉水、2杯越南产的咖啡

可整天我心神不宁,不时走近窗前

望着远方,发生着什么

一片再也平常不过的大海

一块闪动的波纹先出现海面的左边,午后向右移动

黄昏时分逐渐远去,像灰心的失去目标的潜艇

没有特别之处,没有神迹

可后来才知晓,那天,几十个青岛人在大火中死去

就像桌上被消费掉的变形的食品

那天,一个少年在海边等待打鱼未归的父亲

一颗子弹射中了一只鹪鹩的心脏

一个远方的僧人登上崂山远眺

一个开发商用推土机剖开我身后的土地


我不得不动身,当夜的航班,归程

之后继续我日常的事情:干活、交谈、等待

可一件东西老在你旁边跳动,像有只胳膊蹭着你

让你想起,那无声闪耀着,孤寂王国的颜色


人与树


我的屋外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她伸展的绿色遮住了我悲悯的天空。她是我居住地唯一的安慰,朴素的谈话者。大树坚定地站在那里,没有移动,没有远方生活的梦想。她的爱人是谁,她在雨水中听到何处的琴声,谁将给她朗诵诗歌?

她的根一定深深地伸入地下,伸展在我冰凉的床头。今夜,一个青年在睡眠中几乎死去了一半。他在听树叶的声音,发现心灵迈开脚步迁徙,目睹爱一降生就加速死亡。

在远方,大路在地平线下闪光。那儿只有落日,我唯一的落日,诱惑着我们。人们不停地朝那儿奔去,一个接一个地倒在路上。可我的坚守者,谁赋予你坚强的躯体。我们手拉手围成圈将你赞美,从年少到死亡。


写 作


K急于表达,他抓住笔和纸,就像一只掉下树的猴子抓住了树枝。渐渐地,语言开始像雨水般落下,白天的差事向远方退去:数字、票据和办公室窗外那发暗的大街。K发现他痉挛的躯体开始缓解,血液歌唱般流动,又回到了母体。

此时,写作成了必需品,只有写作才能摆脱发疯,才能阻止加速的世界将我们撕成两半,那么写作决不是分泌,我们从表达中找到了水源。

就这样,K又活过了一天。


给洛莉塔的信


1.


洛莉塔,我不知道你是否真实。我无数次走过这熟稔、狭窄的街道来找你,你老是不在家。我贴在门上,我等候,闻见室内发出的茉莉花、茶花的香味,混合着窗台发霉的气息。我一直想,你穿着什么衣裳,在城里哪儿走动,栖息在哪张床上?洛莉塔,我无可救药地想念你,你如此之近,我能感到你的心跳和呼吸。

春天,又一次为我打开。在鸟儿拥抱的歌声中,我看见透过杨树细小的枝茎的天空像一件哭过的衬衣。一个孩子含着泪光的眼睛在看,一位男子想到了诗,一棵树干回忆着自己的经历。

风载着你的形象去了又来,风搜寻每一个小巷、角落,翻捡着大路上被人遗弃的废纸、果皮、瓶子,那定是被人践踏、遗弃的灵魂,它们敞开自身。洛莉塔,你凝视着这个无意义的世界和我的无意义。

这是我降临人间的第三十五个年头。你知不知道,我是怎样越过岁月走到你的面前?我跌跌撞撞,脚上满是荆棘刺伤的鲜血,我跪在地上,多想触摸你的脚。可你不屑看我一眼,将我归入那些野蛮的异族人中,蔑视我,随后,就消失进密林。

亲爱的,阳光下不见你的身影,我凭什么标记找见你,你的发髻,你的芬芳,还有你无邪的欢笑?回到本源中来吧,如同阿尔佛雷蒂回到浪花中。在波浪的深处,大海清澈,含着世界苦难的药片。

哦,洛莉塔,我心中发出了叫喊,你指引我上升,或者任我在混乱和绝望中生存。


2.


洛莉塔,我将在一个你不知晓的陌生之地爱你,不表达,不阐释,也不发出任何音讯。你将看到某个奇特的落日,听到风中树叶的言语,目击闪电刺穿云层,眼光浇注这个灾难的城市。这是必然,不是爱。爱也是必然。

而你出现在我的梦中,你站在麦田里,风吹动你的头发和衣裙,你的面容多么爱恋、多么温暖,你手腕上蓝蓝的血管清晰可见。这是爱吧?

可洛莉塔,树叶照样在注定的重量中下坠,群星运行在他们永恒的轨迹里。这是必然,不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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