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与细节

更新:2019-05-05 04:3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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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丽丝·门罗与罗斯同为名列北美大学小说创作课必读书单上的大家,她的写作风格和题材选择与罗斯迥异。与罗斯飞流直下的气势相比,门罗是曲径通幽的非常规大师。

罗斯:反映社会问题的优秀范本

罗斯具有极强的自我意识,一生追求纯粹的自我表达,对历史和文化有着浓厚兴致,思想深刻而又对语言极其讲究。他的小说为读者设置了相当的门槛,阅读罗斯成为奇特的旅程。罗斯长达五十多年的写作生涯大致可分为四个阶段:一鸣惊人的崛起;寻找自我独特声音的成长;成为伟大的文学巨人;感伤的晚年。

在我看来,罗斯可称为当代经典的作品,应该是记录他父亲进入生命倒计时阶段,努力还原生活真相的非虚构作品《遗产》。

与传统西方文学总是从上流社会进入的历史书写完全不同的是,罗斯为文学史提供了以文学反映民主社会问题的优秀范本。美国历史成了绷紧在罗斯面前的宽大帆布,他用手中的笔,在上面画出了一幅幅宏大深广的画卷。他提供的并不是《清明上河图》式的面面俱到,而是在惊涛拍岸的历史时光里跋涉,将手电照入临水崖边等着摆渡的人们凿出的一个个神密黑洞。

罗斯是处理宏大题材的高手,更令人折服的是他对万丈高楼平地起的耐心和毅力。他的表达总是非常准确精致,人文气息浓厚,却又犀利尖锐,长复句的语感总是与作品所试图表达的内容完美配合,语言强烈的冲击力如山洪般奔腾而下,能够读到原汁原味的罗斯的文字真是一种幸福。

我对他在2000年完成的力作《人性污点》也是爱不释手。创作《人性污点》时,他独居在康州一个安静的小镇上。早年腰部受过重伤,又在中年做过心脏搭桥手术的罗斯,依然坚持每天写作六小时,因为腰疾,他写作时几乎是全程站立,不遗余力地将自我才能发挥到极致。2018年1月罗斯回答《纽约时报》记者提问时,对他半个世纪的写作生涯作了总结:“兴奋与呻吟;挫折与自由;灵感与犹豫;丰富与空虚;爆发与跋涉;这样的两极振荡是任何天才必须承受的日日排练——还有,巨大的孤独。还有沉默:五十年待在一个静寂得有如水塘底端的房间,艰难度日——最好的时候,用得上的句子,也仅是达到我的日定最低‘口粮’。”

罗斯笔下人物的性格通常相当复杂。他从不为现实所囚禁,哪怕是在现实主义的框架里,也总是通过想象力,颠覆或重构现实,引人思考。从罗斯的作品里,我第一次理解到,现代文学的要义应是对人类生存困境作出深刻的表达,如此方能获得永恒的魅力。罗斯给我的另一个重要启发,是对细节的重视。各种小说教案都会强调这一点,但在写作中能有罗斯这般杰出实践成果的作家并不多。

罗斯出版于2004年的《反美密谋》,作为美国命运的预言性作品,今天读来,更是令人惊叹。罗斯晚年的作品围绕着疾病和衰老的主题进行,忧郁而感伤,作品更关注个体生命的变化。他在各种场合都毫不掩饰自己与时间赛跑的紧迫感和对死神逼近的忧伤。

罗斯去世后,《纽约时报》网站用以前对他的采访制作了称为“遗言”的视频,当被问到是否还有话要向公众讲,罗斯微笑着说:“没有了,我想说的,全写在我的小说里了。”是的,罗斯的作品就是他给这个世界留下的遗产。

门罗:揭示最伟大的谜底

艾丽丝·门罗与罗斯同为名列北美大学小说创作课必读书单上的大家,她的写作风格和题材选择与罗斯迥异。与罗斯飞流直下的气势相比,门罗是曲径通幽的非常规大师。她的那些小镇故事看起来如此人间、日常,似乎可归入传统现实主义范畴,但她在叙事方法上有本质性的突破和创新,在创作手法上有独特的现代气息。

从莫泊桑到欧·亨利,给我们留下了对短篇小说的传统期待:在有限的文字里完成一个意想不到的爆炸,而契诃夫则开始向夜空发射火箭,待飞腾的火花散尽,令人遐想火箭在夜空的去向。现代短篇小说家都会向这位伟大的火箭发射手致敬,而门罗从契诃夫的肩膀上开始攀爬。她的叙事不再只是线性推进,而是充分利用有限的篇幅,通过对作者和读者关系进行有意识的精巧设计,将小说写出了迷宫般的气息。这应与英语文学的侦探小说传统有关。

门罗强调自己对故事发生的形式很感兴趣,发掘故事的真相,虽常令她倍感焦虑疲惫,但她也非常享受解决写作难题的过程。读者要耐心细致的阅读,甚至需要反复回溯,核对作者散置在小说中的各种细节线头,将人物性格关系和事件的逻辑纹理拼接出来,才能就故事为什么会发生、又是如何发生的这类问题,推出自己的结论,由此体会阅读现代小说的乐趣。

门罗小说的另一大特点,是引进了时空的转换,不少作品具有长篇小说的气质。门罗获诺奖后,《纽约客》杂志重新发表了她1999年发于该刊的《熊从山间来》,这是一部具有长篇气质的短篇佳构,这部曾被改编成电影并获奥斯卡最佳剧本改编奖提名的小说情节设置精心,叙事凝练准确,人物性格及心理丰富而复杂,时间跨度穿越自如,超越了传统短篇小说承载的容量,是公认的门罗代表作之一。我个人偏爱门罗的《我年轻时代的友人》和《好女人之爱》,都与《熊从山间来》有异曲同工之妙,且具悬疑色彩,结构更为复杂。2008年发表于《纽约客》的《游离基》,也是我极喜欢的佳作,集门罗小说特质元素之大成,技巧几近炉火纯青。

门罗笔下的人物虽也会在生活的泥潭里扑滚,与私欲撕扯,向来自外部世界的限制抗争,但他们对付生活的办法比福克纳和奥康纳笔下的人物要温和得多。门罗作为小说叙事者的目光清亮冷静,描写细节的笔触精准有力,不带传统小说的感伤气息。

门罗小说总是以小镇生活为背景,在诺奖颁奖辞里,将她笔下的安大略平原小镇与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并论,并指出门罗小说最精要的特质——接近揭示物质存在之上的最伟大的谜底:“人心及它的异想。”

托宾:英语文学的语言大师

托宾典雅而富于诗意的文字具有极高的辨识度,他被誉为当代英语文学的语言大师。托宾现居纽约,在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写作。作为一个选择离乡的远游人,他的作品以描写爱尔兰社会、移居者为重要主体,穿插其间的是人在异乡为异客行旅中的身份和文化的认同。托宾的表达文学而细腻,他的文本是伍尔芙“雌雄同体”论的最佳注脚。每每想起托宾的小说,想到的是关于光色的影像,多半是一种灰蓝,空气里带着湿润的雨气,让人想到欧洲二战黑白片中大雾弥漫的海滩,或是都柏林长巷尽处屋檐下清晨穿过雨云而来的一片光影,伴随轻浅却明确的叹息和旅人急行的脚步声。

托宾出版于2004年的长篇《大师》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这部以在美国文学史上享有盛名的“大师”亨利·詹姆斯十九世纪末在欧洲的人生晚年为主题的长篇小说,是托宾最具代表性的杰作,进入2004年布克奖短名单,并入选同年《纽约时报》十大好书,该书随后赢得2005年都柏林国际文学奖等奖项,一时成为英语文学界现象级作品。《大师》的时间跨度为1895-1899。当时已被称为“大师”的亨利·詹姆斯离开美国,前往英伦发展。他以戏剧征服伦敦的雄心,很快就因《盖·多姆维尔》在伦敦首演失败而遭受严重打击。小说从大师头上砸下的当头一棒开篇,带领读者跟随在挫折中表面平静安详,内心却波澜迭起的亨利·詹姆斯身后,体会了大师在他乡漂泊的晚年所经历的心灵旅程。

作为总是向往异国的他者,亨利·詹姆斯所要逃避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托宾带着感同身受的同情和体恤,用温柔的刀片在亨利·詹姆斯那颗敏感而多情的心脏上剖出了一个经脉毕现的横截面——大师成名后写作上寻求突破的困境,中年危机的敲门声,更有在那个时代难以为世人接受,不为亲友理解,难于自处的性取向的困惑和焦虑,无不令人深思和感伤。从托宾的文字里,我们聆听大师的心声,一起思念亲人,怀想生命中的朋友,感受这一切带来的暖色,体会到他绝处求生的艰难和努力。托宾正是以细腻而深刻的心理描写,突破了以往亨利·詹姆斯传记作家书写他的局限,扩大了对他内心的挖掘和表现的空间。

托宾是一位非常感性的作家,在写作中却非常克制,从不滥情,更不煽情,深谙小说的精髓是细节的力量,扎实地在局部将节点的铆钉打牢。《大师》里写到亨利·詹姆斯与19世纪美国女作家康斯坦斯·伍尔森(1840-1894)在欧洲的交往。作为一同在欧洲流浪的故国同行,两人相知相识,相互扶持,亨利又因难以对人言的身份困惑,不得不与非常信任自己的亲密友人康斯坦斯若即若离。康斯坦斯后来陷入深度抑郁,在意大利佛罗伦萨跳楼身亡,或许与两人这段复杂的关系有关。亨利在越来越孤独的困境中接到好友的死讯,赶往佛罗伦萨,处理她公寓里的遗物。亨利安静地将它们处理完毕,最后雇了个船夫,载上他和康斯坦斯留下的衣裳带到水天相接处撒掉……整个过程没有煽情的字句,就是由船夫的划桨将读者的思绪带出。最后小船驶向回程的时刻,水天相接处燃起落日的瑰红天色,我们与独立船头的亨利·詹姆斯一起回望,体会到沉静中爆发的力量。

托宾被好莱坞改编,并获奥斯卡最佳影片提名的小说《布鲁克林》也是一部以细节和语言引人入胜的杰作。与他的爱尔兰同行一样,托宾的短篇小说也很有特色。

罗斯、门罗和托宾作为风格各异,所长不同,代际有别的杰出作家,他们给我的影响虽不尽相同,但他们对人类生存困境的关注,对人心的探索,对小说细节的看重,语言的精益求精,对我的写作有着重要的影响和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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