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兴家机杼声

更新:2019-05-19 10:3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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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山西走西口到内蒙古的人群当中,有一个携着精湛手艺的群体。与那些单纯讨生活的人不同,他们不仅凭着一技之长很快在那片陌生大地上扎了根,也将技艺传播给辽阔的草原。

生活在内蒙古准格尔地区的康秉文,祖上从山西保德过来七八代了。作为曾辉煌一时的口袋匠后人,他只知道爷爷之前的家族很贫穷,生计都难维持。一切是从他爷爷这里扭转的。

他的爷爷康拉柱是八岁那年父亲去世后跟着改嫁的母亲来到康家的,从此姓了康。或许由于家境太不好,康拉柱十三岁那年便跟着乡邻去了“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的固阳地区谋生。

少年出门的艰辛可想而知,当娘的在家揪着心,一盼就是十几年。康拉柱再出现在娘面前,已经快三十岁了。彼时他完全不是离家时那个稚嫩少年,成了一个成熟男人,只是依然孤身一人。康拉柱并非衣锦还乡,却也不是两手空空。跟着他回来的,有纡子、打纬刀及纺车等全套纺线工具,还有几条羊毛口袋。

娘才知道,离家十几年,儿子把自己打磨成了一名口袋匠。

老了许多的娘悲喜交加。她更知道,儿子的成就与辛酸,全在背回的这些行头里。

固阳的冬天连牲畜都挨不住,也自然生出许多与牛羊毛相关的行当与手艺,比如毡匠,比如口袋匠。离家后的少年康拉柱跟着乡邻寻寻觅觅,历经艰难,投身在一位口袋匠门下。

那时候,收粮食,存粮食,外出运输,都离不开一条结实宽大的毛织口袋。康拉柱正是看准这一点,以独特的眼光锁定这一行。

清道光二年夏天,一位叫叶礼的人漫游西北考察民俗风土,写下《甘肃竹枝词》,其中提到“男捻羊毛女耕田”“高声歌唱花儿曲,个个新花美少年”。看来,捻羊毛是那个年代男人们的一项重要工作与技艺。只是不知道固阳的土地上,捻羊毛的美少年们高声唱的是长调民歌,还是漫瀚调?

康拉柱认准口袋匠这一行,却不是一厢情愿就能成事,要先让师傅感觉手脚灵活嘴甜人憨,吃得了苦受得了委屈,才算过了第一关,被师傅留下来从挑水拾柴打扫喂马开始。这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聪慧的人会瞅准每一次给师兄们打下手的机会,悄悄学得零星门道,为今后打基础。这样熬过几年后,言行举止终于入了师傅的眼,成为徒儿。

吱吱呀呀的老纺车,堆成小山一样的牛羊毛,刻着时光印痕的老织机,师傅,徒弟,夹杂着吆喝与责斥。康拉柱喜出望外,进入这样的生活。

最初,康拉柱只能用一些边角料练手。浪费羊毛就是跟银子过不去,师傅不会轻易让徒弟冒险,也不会轻饶出了废品的徒弟。能不能尽早上手,得看个人的聪慧程度。眼里看,手里练,没有实物,哪怕空比划。快出徒的师兄,也是康拉柱这些小徒弟巴结讨好的对象。帮着洗衣、铺床、盛饭,目的只有一个,早日取到真经。

做口袋自然要先从选牛羊毛开始,据说最好的毛是牦牛腹部的毛,柔软而坚韧。制成的口袋牢固且透气,用其贮存的粮食不会受潮发霉,还可以防止老鼠虫子叮咬。不管牛毛还是羊毛,一条口袋,都要经历三个过程,那就是弹毛、纺线、织布。

第一道工序弹毛,需要两人进行。每人持一根木棍,将铺在地上的牛羊毛用合适的力度弹打,持续一段时间后将木棍换为牛皮弓线的工具再次弹打,这样毛就变得越来越蓬松。然后,一团一团卷好,待纺。

摇着老纺车,轻捻毛线,之前一团一团的毛卷,一点点神奇地化身为线。徒弟们眼里,那是仙人一般惊艳的画面。

之后,一根根线便要布上古老的织机。拧架子、剁刀、滑档子、棕架子、棕板、棕梁、棕棍……之后便是分开经纱,形成面经和底经,任口袋匠手中的纡子灵巧进出,眼花缭乱地穿越。跟着就是剁刀打纬。周而复始之后,由牛羊毛织成的布便展现在眼前。

一片一片的毛布裁剪之后,缝制为一条一条大大小小的口袋,搭在肩头,驮上马背,装满粮食放在家里,都是生活富足的象征。

一天一天,一月一月,康拉柱从笨拙到灵巧,全流程拿下这些技艺,成为师弟们眼里无比神奇的口袋匠。

学成归来的康拉柱环视阔别十几年的家乡长滩,知道他的用武之地到了。曾经的小镇已经发展得繁华热闹,似乎只等他这个口袋匠归来补白。

选址,选料,招兵买马……康拉柱的口袋坊进行得顺风顺水。

康拉柱从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发现了一个姑娘,经过了解之后,他提着礼物走进姑娘家提亲。康拉柱向姑娘的父亲献上漂亮的羊毛口袋,也献出他的规划——他选中的上好牛毛,已经奔他而来;他的纺车,已经在崭新的口袋铺待命;他的织机,也已经迫不及待。更重要的,是他十几年积攒出的一身好手艺,正跃跃欲试要在家乡这片土地上发力。

康拉柱还说到眼下的长滩小镇,说到未来的大好前景……小伙说得带劲,姑娘和父亲听得用心。或许是觉得小伙子很优秀,或许早已注意过长滩小镇冒出一个显眼的口袋坊。答复是:好!

羞答答的姑娘,悄悄在门后笑了。

迎娶,过门。家就有了。

有了家,人就踏实了。

康拉柱一门心思扑在事业上,口袋坊也因了家的滋润而一帆风顺。想学口袋手艺的年轻人毕恭毕敬涌进他的作坊,像他当初在固阳找师傅一样。康拉柱一边亲自编织,一边把多年积淀的精深技艺传给有缘人。果然,康家口袋坊第一批口袋出来就不同凡响。他干脆把牧民的羊提前预订下来,把毛与绒分开。用牛羊毛做成的口袋,驮到呼市去销售。羊绒同时被他放在呼市的“大盛魁”店。掌柜诚信,会为他着想,等每年绒价涨起来后,替他出售。牛羊毛与羊绒最终换得银票,再拿到河曲县山西乔家票号兑成银钱。

康秉文记得,爷爷康拉柱开的口袋坊叫福盛公,当年便是长滩的口袋大坊,整条街大小口袋匠都是康家的徒弟,有几十个。每到饭时,家人及众员工几十号人浩浩荡荡坊内坊外排开,甚是壮观。

那时候的福盛公内,必是“高声歌唱花儿曲,个个新花美少年”。

他的岳父,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那时候的交通,往返呼市一趟并非易事。于是康拉柱还在家里辟出店铺,专门经营日用品。有些口袋不能换成银子,便换了生活必需品回来,放在铺子里出售。不仅如此,家里还开了磨房。多管齐下的经营模式在长滩街头也较为独特。十几年的漂泊恍若隔世。当年十三岁饿着肚子被迫出走的少年,凭着吃苦耐劳终于成就了自己的一番事业。了解他的人都把他作为孩子们的榜样,年轻人也以跟着康拉柱学手艺为荣。十里长滩上,也飘满康家味道的羊毛香。

康拉柱用一双手,织出一个家族兴旺的大蓝图。康秉文从小就生活在前院是商铺、后院是生活区的康家大院内。

随着时代的发展,羊毛口袋与席子、麻绳一样慢慢被淘汰了,但曾经缔造过一个辉煌老字号的康拉柱,却成为人们心中永久的记忆。

制图:沈亦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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