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康·帕乌斯托夫斯基
有时候,在脑子里会有各种各样的思想出现。譬如这样的想法:若能编几部新的俄语倒不错(当然现有的一般除外)。
一种,譬如说,可以收集与自然有关的词汇,另一种收集好的准确的方言,第三种收集各行各业的用语,第四种收集乱七八糟的废字,一切官样文字,洋字和败坏俄罗斯语言的鄙俗的字。
最后的这部用来教人们抛弃那些内容贫乏,支离破碎的言语。
收集跟自然有关的词汇的想法,是那一天我在草原的小湖上,听到那个哑嗓子的小姑娘说出各种花草名字的时候想到的。
这当然应该是一部详解。每个字在解释之后,应该从作家、诗人、学者们的着作中引用一些和这个字有科学的和诗学的关系的断片。
譬如在“冰柱”一词的后面,可以引用普利希文作品中的一个片段:
“垂在陡岸下的稠密的长树根,现在在河岸下黑暗的凹陷处变成了冰柱,越来越大,已经触到了水面。而当微风,即使是最柔和的春风,吹皱水面,涟漪在峭壁下够到冰柱的尖端的时候,也漂动了冰柱,冰柱摆动着,彼此相碰,发出声音,这种声音是春天的最初的声音,是风神之琴。”
而在“九月”一词的后面,最好附上巴拉廷斯基诗作的一个断片:
九月了!太阳迟迟才出山,
发出闪闪的寒光,
阳光在摇荡的水面上
漾着朦胧的金光。
想着这些,特别是想着“自然界的”词汇的时,我把词汇分为“森林的”,“田野的”,“草原的”,关于季节的,气象的,水和河川湖泊的,以及动植物的。
我认为这种应该编得可以当作一本书来读。这样才既能给人关于我们的大自然的概念,又能给人关于俄罗斯语言的丰富多采的概念。
当然,这项工作一个人是无能为力的,终生工作也是不够的。
每次当我想到这种的时候,便想少算二十年岁数,当然不是我一个人来编这部———我没有这种知识——不过即或参加编纂工作也好。
我甚至动手为这种作了一些札记,但照例都丢了。要单凭记忆想起来,差不多已是不可能的了。
有一次几乎整整一个夏天,我都搜集花草的名字。我从一本旧的植物手册上知道了它们的名称和特性,同时记到我的笔记本里去。这是一件极有趣的工作。
在这以前,我从没想过自然界所发生的一切都有其目的,从没想到过每一片小树叶,每一朵小花,每条根须和种籽都是那样复杂而完整的。
人们有时纯粹从外表,甚至是过份地感到这个目的性。
有一次在秋天,我和一个朋友在荒凉的奥卡河旧河床上捕了几天鱼。这个河床在几百午前就与奥卡河没有关系了,现在变成了一个深而长的湖。四周蔓草纵横,很难走到湖边去,而有的地方根本不能走进去。
我穿一件毛线衫,毛线衫上粘上了很多带刺的金盏花籽(象扁鬼针草)、牛蒡和其他花籽。
天气晴朗、寒冷。我们和衣睡在帐篷里。
第三天,下了一点小雨,我的毛线衫浇湿了,夜里我觉得胸前和胳膊上有几个地方疼得很厉害,好象针扎的一样。
原来是一些扁圆的草籽,吸饱了水分,动了起来,象螺旋似地钴入我的毛线衫。它们钴透了毛线衫,然后扎进了衬衣,在深夜,终于碰到了我的皮肤,就开始慢慢地刺痛它。
这恐怕是目的性的一个最鲜明的例子。种籽落在地上,在最初几场雨未降之前,都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因为冲出干燥的土壤,对它并没好处。但一当泥土被雨打湿了的时候,搓成螺旋状的种籽膨胀了,苏醒了,象螺旋钉一样,钴着泥土,开始在适当的时机钻出来。
我又离开“叙述的主要线索”,谈起种籽来了。但当我谈种籽的时候,又想起来一个惊人的现象。我不能不提到这个现象。何况它对文学还有某种——虽然是极其间接的,我仍然认为是——纯比拟的关系,特别是对什么书可以留传不朽,什么书经不住时间的考验、就象“在阴暗的清晨合苞未放便雕谢了”的悲哀的花朵一般死去的问题。
我想谈一谈普通菩提——我们花园中的浪漫情调浓厚的树木——花的强烈的香味。
这种花的香味只有在远处才能闻到。在树旁差不多感觉不出来。好象有一个香味的圆圈远远地环绕在菩提树的周围。
这里就有目的性,但这种目的性我们还未完全弄清楚。
真正的文学和菩提花一样。
常常需要一个时间距离,来检验和评价文学的力量和它的完美的程度,来领会它的气息和永不雕零的美。
时间一方面能使爱情和其他一切人类感情以及对人的怀念冰释,但是另一方面却能使真正的文学永垂不朽。
应该回想一下萨尔蒂科夫—谢德林的话:“文学不遵循雕敝的规律”;回想一下普希金的话:“我的灵魂在百音交响的竖琴中,将比我的遗骸活得更长久,且逃避了腐朽灭亡”;还有费特的话:“这片落叶虽已枯萎飘零,但却在诗歌里发着永恒的金光。”
可以举出各时代和各民族的作家、诗人、艺术家和学者们的许多同样的见解。
这个思想应该激励我们“改善令人喜欢的思想”,使我们不断地激动,争取攀登艺术技巧的新高峰。而且使我们意识到那横在人类精神的真正创作和那种活的人类灵魂完全不需要的、灰色的、萎靡而鄙陋的文学之间的不可计量的距离。
瞧,关于菩提花的性质的话题,可以扯到多远!
显然一切都可以丰富人类的思想,什么都不应忽略。因为单凭象干豌豆粒或者破瓶子的细颈这样的不值一顾的东西的些微的帮助,也可以写出童话来的。
我还是想简略地回想一下我给假定的(差不多是妄想的)那本所作的一些笔记。
我们的一些作家,据我所知道的,都有这样的“私人的”。但他们不愿给别人看,不愿意而且极少提起。
我前面刚刚谈过的泉、雨、雷雨,霞,“潋纹”和各种花草的名字,也是重新想起来的“编字典的笔记”。
我的最初的一些笔记是关于森林的。我是在没有森林的南方长大的,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俄罗斯中部的大自然中,我最爱森林。
第一个把我完全迷惑住的关于“森林”的字眼是“荒凉的地方”。虽然这个词不仅与森林有关,但是这个词——和“野生的小树”一样——我第一次是从守林人那里听来的,所以从那个时候起,这个词在我的观念中,便和浓密的、覆满苔藓的森林,断木纵横的潮湿的密林,腐烂、朽树桩的含碘的气味,带点绿色的薄暮以及静寂联在一起的。“我的家乡,你是我的故里啊,我的自古以来荒凉的地方!”
接下去便是道地的森林语汇:“高大劲直的森林”,“白杨林”,“小树林”,“沙地松林”,“深密的丛林”,“干涸的森林沼地”,“烧毁的森林”,“阔叶树林”,“荒地”,“林边”,“护林所”,“白桦林”,“采伐”,“树皮”,“树脂油”,“林间小路”,“木质坚密的松树”,“w木林”以及许多其他包涵着画一般内容的普通词汇。
甚至象“森林境界标”或者“标桩”这样的干燥无味的技术用语,都充满着不可捉摸的魅力。假如您熟悉森林,您就会同意。
不高的界标,竖在森林羊肠小道的交叉点上。附近总有一个小沙丘,丛生着逐渐枯萎的高高的杂草和草莓。这个沙丘是立界标时掘出来的沙子作成的。在界标平滑的上端,有烙出的数字——“林区”的号码。
差不多总有蝴蝶叠起翅膀在这种界标上取暖,蚂蚁也忙忙碌碌地在上面跑来跑去。
在这种界标旁边,比在森林里暖和(或者只是觉得这样)。所以人们总是坐在这里休息,背靠着柱子,听着林梢低微的响声,望着天空。在林间小路上,可以很清楚地望见天空。在天上徐徐地浮动着镶着银边的白云。大概这样坐上一个星期或一个月也不会看见一个人。
在天空和白云中,有着象在森林里,在低垂在咸地上的风铃草的蓝色干花萼中,以及在您心中一样的中午的静谧。
有的时候,过上一两年再与旧相识的界标相遇。而每一次都会想到多少光阴过去了,在这段时期里,你到过了多少地方,经受了几许悲伤和欢乐,而这个路标不分昼夜,不分冬夏总是立在这里,仿佛一个柔顺的朋友在等待着你。只是它身上的黄苔藓更多了,而菟丝子一直缠到了顶上。菟丝子开着花,由于森林的暑气,散发着象杏仁一样的淡淡的涩味。
最好是从消防了望台上看森林。可以清楚地看到森林如何消逝在地平线上,如何随着丘陵洼地而起伏,如何形成深谷的屏障。有的地方有一片水光,是林中之湖的镜子般平静的水面,或者是林中浅红色“凛冽的”河水的深渊。
在了望台上可以一览无遗地看见整个苍郁的森林地带,和全部庄严的森林地区——无边的、神秘的,它威严地召唤着人钻进它的谜一般的密林里去,
这个召唤是不可抗拒的。必须立刻拿起背囊、指南针到森林里去,埋身在这片绿色针叶树的汪洋大海里。
我和阿尔卡吉·盖达尔便有过这么一次。我们在森林里乱走了一整天和几乎一整夜。在从松梢透射下来的星光下,只有我们两个人(因为周围的一切都在酣睡中),直到黎明之前,才走到蜿蜒曲折的林中小河边。它笼罩在暖雾里。
我们在河岸上升起了篝火,坐在篝火旁边,久久地沉默着,听着河中一段残树下的什么地方水声潺缓筇簧迓沟陌N颐亲牛聊牛叛蹋钡蕉椒浩鹆巳崧某肌/p>
“这样坐上一百年也不错吧!”盖达尔说。“你够不够?”
“不一定。”
“我也不够。把饭盒给我。烧点茶。”
他在黑暗中朝河边走去。我听见他用沙子擦了饭盒,又把饭盒骂了一顿,因为饭盒的金属耳把掉了。然后哼起一支我没听见过的歌来了:
强盗的、苍郁的森林
早已透不进阳光来。
藏在怀里的宝刀,
磨得飞快。
他的声音使我心里感到平静。森林也无言地听着盖达尔的歌声,只有小河还在淙淙响着,对拦路的残株发着脾气。
还有许多不是森林的词汇,但却和森林的语汇一样,用内涵的魅力来感染我们。
俄语中有关一年四季和四季自然现象的语汇,极其丰富。
比方我们随便拿初春来说吧。这初春,这位给余寒冻得发颤的姑娘,在她的锦囊里便有极优美的词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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