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原
卢福牵着阿小的手已经在这座站台上等了好久。
身后的修车室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连同卢福、阿小在内的八个人都站在站台上一动不动,眼巴巴地看着一节接一节的车厢呼啸着向南驶去,风吹开了卢福的衣襟,弄乱了阿小的头发。
P镇的这个站台卢福头一次来。但火车卢福六岁的时候就仔细见识过。那次他受着一股无名力量的牵引,脚下生出了风,刚跑出自家的麦地时,就见到了P镇传说得当紧的黑糊糊的火车。
也是从那时起,P镇开始筹建这个车站。镇上贴出告示,十四岁以上的孩子,只要出足三百块钱,就可以拥有在站台等车的权利。
卢福是家中老三。父亲交上去三百块钱,让他的二哥上了站台。
那时他的二哥正好十五岁,父亲给他穿上家里唯一的料子服——一件藏蓝色的中山装,母亲从舅舅的头顶上取下了一顶黄色的军帽扣在二哥头上。最后,父亲咬了咬牙,将他压在箱底的印有“奖给模范饲养员”字迹的人造革皮包颇为郑重地放到了二哥手里。
卢福再没见过他的二哥二娃。那时候卢福十一岁。P镇那些上了车的孩子从来没有一个回来过,但不知P镇的人从哪里得到的消息,都知道他们各自的孩子的情况,比如娶上媳妇没有,比如生了几个孩子。后来人们听镇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分析说,怎么可能回来呢?只有那么一条轨道,这趟车轰隆隆往南不停地开了十七年,根本腾不下往北回的路。
进站的费用每年都在涨,今年新上任的镇长在喇叭里讲,要把车站弄得漂漂亮亮,冲着火车的那边装满灯泡,让火车能将P镇的车站从那些黑头黑脑的车站中区分出来,火车一到这里才愿意停下来。
车票涨到八百元。卢福只攒下一千元,原来指望着阿小和他的姐姐棉花都能上车,现在只能让阿小一个人去了。留下棉花,卢福心里窃喜。再怎么说,自己还是舍不得两个孩子同时走掉。留着棉花,家里就留着颜色。
卢福从三个月前进了站就再也没有坐下过。他知道父亲牵着二哥的手,在站台上站了不止三个月。第三个月的头里,下了场雪,卢福的母亲见父亲还没回来,就约了几个人去站台送棉袄、棉裤,却被站长转身拦住,他说,这个站台是有暖气的站台,里面热得穿着薄褂都要出汗。等上了车还要好,想热就热,想冷就冷,这些笨重的东西一点用处都没有。
第四个月头,父亲身旁的一个人提醒说,好像从来没见过这辆火车停下来过。这下人们开始有了反应,他们质问牵着一双儿女同样在等车的镇长。镇长慢吞吞地说,这么大的一个家伙,光停下就得费不少工夫,留给咱们镇的那节车厢还在后面。
卢福再一次环顾四周,阿小是这群等着上车的孩子中年龄最小的,只有十一岁。卢福为此颇为得意。虽说按照镇上的规定,要年满十四才能上车,可是卢福的舅舅在镇上公安局,就给阿小改了户口。不过镇上年满十四的孩子越来越少,能走的全都上了车。余下没钱走不了的,也一直没钱。比如后洼乡三村,这十八年总共才送出去三个孩子,还是由村长挨家挨户从全村集来的款资,最聪明、最听话的孩子才可能被送上车。那是一个庞大的仪式,卢福有幸见识过。三村那次上车的孩子叫水娃,被全村的人簇拥着走了一天一夜,到车站的时候,水娃他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冲着全村的人磕了几个响头。卢福听人说,本来要走的不是水娃,原本选出的那个孩子突然就生了大病,整日介躺在床上咳,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村子的人等了一个月,见还没有好的迹象,就又选了水娃出来。
火车终于停下来的那天夜里,下着大雨,还好卢福带了伞,他把伞撑到阿小头上,一直到阿小的脚踏上踏板。阿小回头看卢福,嘴角歪着像是要哭。就着雨水卢福抹了一把脸,拍拍阿小瘦伶伶的脑袋,阿小就被人拽上车。卢福听见一声长鸣,本能地闪开身子,就看见这黑糊糊笨笨的东西咔嚓嚓挪动起来。
卢福回到家,先被阿小妈的尖叫声吓了一跳。阿小妈指着他的脸问咋了。卢福用手一抹,抹下一层黑来。他才明白,为什么刚才下了雨,火车的上半截就变成了白的,不像他小时候见到的那个黑色的火车了。
阿小上了车就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和他以前闻过的任何味道都不一样,有点酸,还略发苦,让喉咙上方有些不适。阿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连口水都跟着喷了出来。
领着阿小的这个男人高大异常,脸色若隐若现,迈着大步只顾往前走,阿小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好几次险些被对面来的人碰倒。阿小伸出手轻轻拉住这人的衣角,听见有人从对面骂骂咧咧地走来,阿小抬头一看,不禁吓了一跳。
对面走来的这个人胡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头顶上净光光的,四周却围了一圈羊毛卷似的红头发。他的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阿小不懂的话,双手夸张地挥在空气中,走近阿小时,突然放慢了脚步,像是想从口袋里掏出什么,阿小本能地闪到一边,却被一条伸过来的腿绊了个趔趄。
“春旺?!”阿小惊喜地叫了出来。
春旺收回腿,摸摸阿小尖溜溜的脑袋说,你也上来了。
春旺还是那个春旺,只是大了几号,嗓门也变得又粗又哑,脸倒是比以前白净了许多。阿小突然有一种冲动,想扑到春旺的怀里。但还没容他做出这个举动,阿小的手里就被塞来一团白色的东西。阿小低头一看,是厚厚的一个棉花样的东西,两头都系着带子。阿小抬头,却见给他东西的大胡子已走过去了。
春旺把这团棉花网团好,塞到阿小的口袋里。然后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盒烟,递到牵领阿小的那个人手里,说,我带他去吧。
阿小注意到,春旺说话时与在家里不大一样了,舌头顶上总是一卷一卷的。
让春旺拉着手,阿小的心里踏实多了。他问春旺还要走多远。春旺歪着嘴角向车厢顶上扫了一眼,回头说,走累了我们就休息。
阿小OCTOBER看了看旁边,左侧是一间间紧闭着门的灶房那么宽的房子,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从这些门里走出来。右侧是银白的墙壁,上面大大小小地都是窗户。阿小伸出手一摸,才发现窗户连同灰色的窗帘都是画上去的。窗户里没有风景,黑糊糊一片,看起来总是在夜里。
头顶上一连串昏暗的光晕,吱吱作响,像是随时有停电的危险。
阿小很想问春旺是不是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最终出口的却是:我妈说你早就淹死了。
春旺终于很爽快地笑了起来,他松开阿小出汗的手,从上衣口袋里捏出一支烟点着,得意地说,就当我淹死好了,那杂碎还活着?
阿小点点头。他想起小时候春旺被继父打得回不了家的时候,都要坐在阿小家的炕头,吃一口阿小妈给他的馍,再喝上一碗香喷喷的小米稀饭。
春旺又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烟,回头问阿小,想见你二叔吗?
阿小歪着脑袋想了一下,才明白春旺说的二叔就是多年前上了这车的二娃叔。他和棉花姐无数次地听父亲讲起过,仿佛是份家族的荣耀。
阿小用力地点点头,问,他在哪里?
春旺又是那样像从牙缝间挤出凉气似的说,我也没见过,听人说他就在前面,我们不停地走就会碰到他的。
阿小本来脚底板胀得生疼,听春旺这么一说,轻松了好多,他拽起春旺的袖子,催促他起身。
不知道又走了多远,两边的门还是一扇接一扇没个尽头。阿小的肚子都叫了半天了,可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他满鼻子都是那种陌生的气味,而且这气味越来越重,直到靠近一扇墨绿色的大门。
门本来看上去牢不可破,春旺只用手指点了几个数字的按钮,门就静静地从中间分开。
阿小被突然而来的白光刺得闭上了眼睛,随后,一股更为刺鼻的味道让他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这是一间大大的房子,屋顶、墙壁、桌子、椅子都是白色的。更白的是灯光,满屋子都是能发出白光的灯,比P镇车站的灯要亮多了。阿小低头看他的衣服,上面油汪汪的几个点子都在这样的灯下原形毕露。
房子中间那个坐着的人吸引了阿小的视线。见过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人后,这个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人已经引不起阿小的恐惧了。春旺领着阿小一直走到那人的跟前才站下,春旺往前推推阿小,就把手拿开。隔着镜片,阿小瞧见这人一双浑浊的眼球,里面布满血丝,他伸出一双带着胶皮手套的手在阿小的脸皮上捏捏,还翻开阿小的两只眼皮看了看。最后他拿出一支扁扁的铁勺,伸到阿小嘴里。还好阿小在乡医院见识过这东西,就赶紧伸出了舌头。那支铁勺在阿小舌根那里搅了两下就拿了出来。此时阿小已被那冰凉的家伙弄得流出了眼泪。
阿小终于想出来“医生”这个词。医生递给他一张纸牌,上面用红笔写了个大大的31号。这时春旺才过来,拉着阿小继续往前走。前面有一条窄小的通道,只能容一人通过。左侧仍是一道挨着一道的门。不过每一扇门上都用红色的油漆标了大大的数字。在标有31号的门跟前,春旺站住,他拿过阿小手里的纸牌,插到门把手上方的一个凹槽里,阿小听到那里咔地响了一下。春旺又像刚才那样轻轻推着阿小,一边说:“不要怕,我在这里等你。”
阿小一步就跨进了门。门里漆黑一团,阿小什么都看不到,心里有些害怕。这时他的胳膊被人抓了去,同时听到一个声音说,把衣服脱掉。这是除春旺外,他头一次听到这车上有人跟自己说话。虽然看不清声音从哪里来,但这声音让阿小想起广播里的声音,非常好听。
阿小很快脱掉衣服,眼睛也适应了黑暗,阿小看清这是一间鸡笼大小的屋子,旁边还有一个人坐着,跟阿小一般高,阿小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也不敢肯定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的。那个人清了清嗓子,不知做了什么动作,又一道门在阿小面前打开,阿小的眼睛又被突如其来的光刺了一下。
阿小没想到跨进这道门就迎来一场大雨,雨水从头顶灌下,好一阵子让阿小不能呼吸。雨水带着一股强烈刺鼻的味道让阿小禁不住干呕起来。阿小张着大嘴,在雨中哭了起来。起初是抽抽噎噎的,后来索性放声。阿小抱紧自己的双肩,蹲在了地上。阿小想到母亲和姐姐棉花,想到她们给他洗澡时在他头皮上摩挲的柔软的手指,阿小哇哇地哭着,吸进了一大口苦酸的雨水。雨不停地下着,阿小无处藏身。不知过了多久,阿小的哭声停止的时候,才发现雨也不下了。
刚才那道将阿小关起来的门又开了,有人扔过来一堆东西,阿小抱住一看,是自己的衣服。不过衣服像是有人给洗过,带着一股好闻的香皂味。阿小很痛快地穿好了衣服。出门见到春旺在那里抽烟,阿小有一堆话要跟春旺说。春旺问他饿不饿。阿小本来已经忘了,经他这一提醒,肚肠里的咕噜声像是一下子放大了几倍。阿小仿佛闻到了酸汤面蹿鼻子的香味,嘴巴里的酸苦味淡去不少。
春旺摸摸口袋,捏出两粒小片,一片红色,一片黄色,要阿小吞下去。他说,这个比饭还管用呢。
果然,阿小一吞下去,肚子里的咕噜声就没有了。而且阿小也不渴了,口水溢得满嘴都是,还带着甜菜味。
阿小这时突然高兴起来,原来心里的那些害怕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跟着春旺在这个长长窄窄的通道又走了一截,才算又到了一个大房子里。
这间房子比刚才的那座房子都大好多。重要的是,四面都是活动的电影,比阿小在乡里看到的大多了。房间里有不少人,都在一个个软软的椅子里坐着,每个人头上都顶着一个圆圆的玻璃罩子,隔着罩子,阿小看不清这些人的眉目,看得清的是这些人时而颤动起来的身段。春旺示意阿小也照模样坐下,递给他一个玻璃罩子,又递给他一块方形的塑料板,板子上是各色按钮,底下标着阿小不认识的字。然后春旺在旁边的一个座位上坐下,抱住一块板子,用右手食指点住了其中一个。阿小看到春旺的身体忽然绷直,他用双手扶住座椅,脸上露出奇幻的表情。
阿小说春旺春旺,春旺没有反应,自顾自地凝神,脸上的表情时有变化。阿小只得低着头,在塑料板上摸索了一会儿,随便找了一个按钮按下去。
一只猫在后面跑了起来,被一种什么力量推着,阿小也止不住地住前跑,跑一会儿,回头再看看,他才发现在前面跑的不是自己,而是一只老鼠,那种在田里常见的硕大的土色老鼠。他被一种恐惧感折磨得浑身发抖,那只黑色的猫越来越近,眼看着快要抓住自己了,阿小看到前面有一个洞,想也不想,就钻了进去。
猫被堵在了洞外,只能勉强伸进半个爪子,阿小贴在掉着土渣儿的洞壁上,一动也不敢动。狭窄的洞顶上悬下一只完好的蛛网,顺着蛛网,他看到一只硕大的白色透亮的蜘蛛向他缓慢靠近。阿小紧张得一声都不敢出,连呼吸都变得不听使唤。
好在那只猫只在洞外停留了一会儿,喵地叫了一声,就跑了。阿小忽然又能看到腿上的这块塑料板了。他长长地出了口气。这时听到一个柔和的声音说,你的得分:75。阿小吓了一跳,手指不小心又碰到了旁边的按钮。这次他很快地明白自己成猫了。他强大无比,像飞一样跑着,一点都不觉着累,只要他稍一伸手,就能够到前面的老鼠。可他忽然想多跑一会儿,他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可是他还是将前面的这只没用的老鼠扣在了爪下。
然后阿小发现自己在干着一件无法想象的事情,他把这只企图挣扎的老鼠一把从胸膛撕开,露出的血淋淋的内脏让他兴奋,阿小觉得那就是他的红烧肉或他在过年时才能吃上的饺子,他张开嘴巴一条条撕咬着,嘴巴里全都是口水。
爪下的老鼠忽然又没了。阿小又能看到了身旁的春旺和腿上的这块板子。他的嘴里都是口水,阿小觉得那里面全是老鼠的血,他不由得干呕起来。
阿小再不敢动腿上的这块板子了。对于它的神奇魔力,阿小百思不得其解。
阿小被春旺拍醒的时候吓了一跳。刚才他又做了个梦。被春旺这一拍,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只知道自己的心嗵嗵地猛烈跳着。
春旺的脸上闪烁着奇异的光彩,他帮阿小摘掉头上的罩子,说,走吧,再不走就出不去了。阿小环顾四周才发现,这里已空无一人。
我们什么时候睡觉?阿小小声嘀咕。
什么?睡觉?春旺诧异地看着阿小,停下了步子。随后拍拍脑袋说,对了,我忘了。
他重新拉起阿小的手快步走起来。阿小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不愿意听到自己说睡觉。
没走多一会儿,春旺在一个装有水龙头的铁筒前站住了。
把手伸到这儿来。春旺指指水龙头下方。
阿小不知道水龙头下又会冒出什么奇异的东西,手便伸得有些迟缓。
春旺看出了这点,他显得挺不耐烦,将阿小往前拖了一步。
几滴凉丝丝的白色液体流到了阿小的掌心,除了薄荷的清凉气味,没有什么怪味。
把这个抹在脑门上。春旺又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口气。抹了这个你就想不起来睡觉了。春旺又说。
果然,只一会儿,阿小就觉得身体脑子像早晨一样清清爽爽。
春旺含笑打量着阿小,说,咋样?接着他也把手伸到水龙头下边,往脑门上拍了拍。
在这个地方,省得很,不用吃饭,不用睡觉,要啥有啥。春旺点了一支烟眯着眼睛说道。等你大一些了,我再带你去个好地方,让你见识见识。
不过,春旺略一踌躇说道,我不知道在下面拐弯的时候还能不能带你走。
阿小往春旺那里靠近了一些说,我不跟别人走,我只跟着你。
到时候看吧,春旺带着深不可测的表情,掐灭了烟头。
终于到了春旺所说的地方。不用春旺说,阿小也能看得出来,这里零零星星地站着十几个人,都比阿小大,起码脖子那里都有一小块坚硬的骨头凸起来,嘴唇上也像春旺一样,稀稀拉拉地冒出了胡须。他们都伸长了脖子看向一个巨大的罗盘。罗盘的底色是黑的,一盘磨那么大,上面刻满了数字,被不同的颜色分成了大大小小的区域,中间一个指针,在人们屏气凝神时顺时针转动,忽急忽缓。它被装在一个玻璃罩子里,挂在墙面上。
一个脸颊通红的少年被推到了罗盘下,人们推推搡搡,少年忸怩着,终于一脚跨上了那块红色的圆形毡垫。罗盘的转动戛然而止。
虽然离得不近,阿小还是能看见那少年胸口的起伏不定。他暗暗地为那少年攥紧了拳头。
阿小路上听春旺说,在这个拐弯处,一不小心,就会退回到原来的地方。春旺说他自己就是这样,所以阿小一上车才能看到春旺。
那么,阿小问,是不是多数人都被退回来呢?
不知道,春旺郁郁地盯着那个罗盘说,没办法知道别人去了哪里,反正都是不见了。
话正说着,就见那个脸颊通红的少年通身已被一个巨大的透明罩子由上空罩下来,同时,罗盘开始缓缓转动,阿小看到少年闭上了眼睛,通红的面孔轻微扭曲着。
没有人像阿小那样看少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缓缓转动的罗盘上,眼珠子随着指针咕噜直转。不知过了多久,阿小的脖子都仰得酸了,罗盘才犹豫着停下来。还没等人们看清罗盘指向的是哪一格,就听轰的一声,玻璃罩子里面的人不见了,红色毡垫上只有两个清晰的脚印。阿小抬起头来看罗盘时,罗盘已像从前那样缓慢地运行起来。
所有的人依旧默不作声。春旺走过来问阿小,你先上还是我先上?
阿小意识到跟春旺分开的时候就要到了,他将头靠在春旺的胸口,双手搂着春旺的腰,鼻子酸酸的,他闷着头问,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我姐我娘了?
春旺没有说话,他还是用手摩挲着阿小细软的头发。半晌,他又从口袋里摸出一粒药丸,这枚黑色的药丸比前边阿小吃过的所有药丸都大,像一粒牛黄。春旺掰开阿小的手掌,放下药丸,他说,想家的时候咬一口,但是记住,千万别一口气把它都吃了。
阿小从口袋里摸出那块白色的纱布,把药丸小心地包好,藏到了衣服里面的口袋里。
春旺松开阿小,拨开人流,站到了红色毡垫上。他回过头冲着阿小这边露出一个笑容,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玻璃罩子下来,罗盘开始转动。阿小不忍心似的闭上了双眼。等他睁开眼的时候,春旺已不知去向。
阿小站了一会儿,眼看着三个少年被罗盘送到了不可知的地方。
阿小一脚踏上红毡的时候,手捂着胸口那粒珍贵的药丸。玻璃罩子下来以后,他听见的都是不懂的方言,不断重复着,像家乡打夯的声响和节奏。阿小的眼睛看不到罗盘,看不到围观的人,他只看见无数个或明或暗的图景以极快的速度在眼前闪现,最后在他眼前慢下来并不断重复的是一种暖黄色的光,阿小定睛看时,自己已置身于一个宽敞的房间里。
暖橙色的灯光通透地洒满了房间的各个角落,不知从哪里飘来若有若无的乐曲,一波一波的,仿佛裹挟着稻香。房间里照例没有窗户,但是有橙色的窗帘,均匀分布着。三三两两的人在走动,身形高大,阿小定睛一看,都是跟自己不一样的人,不同的发色,不同的眼睛,就像是他刚上车时碰到的那个塞给他棉花网的男子。但这回阿小看到他们不觉得害怕,因为这里所有的人都面带微笑,说话也是低声细气。
阿小环顾四周,没有见到春旺。春旺不知又去了哪里,阿小想,如果春旺又回到上车的那个地方,不知道还会碰上P镇的谁。
忽然有人使劲地拍了阿小的肩膀。那个在拐弯处看见过的脸颊通红的少年就站在他面前。少年的脸上有压抑不住的兴奋,他声音颤抖地说,啊,你还记得我吗?
阿小点点头。他揉搓着被这个少年拍得生疼的肩膀,问,你也被送到这里来了?
是啊,这可是最好的地方了。见阿小张着嘴一副茫然的样子,又说,你不知道吗?所有上了车的人都想着一下子能来这里。但是这得凭运气。我估计,十个人里也只有一两个能到这里。
阿小眨眨眼,仿佛对自己得此好运的现实没有认清。少年着急地搡了他一下,说,我已经在前面排好队了。说着他把手里一直攥着的一张卡片拿到阿小鼻子底下。
你知道吗,等我出来,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卡片上是张陌生的面孔。跟这里的人一样,头发是卷曲的油油的栗子色,皮肤煞白煞白,而眼睛是灰蓝色的,深深地窝下去,是跟眼前的这个少年完全不同的一张脸。
见阿小还是对着照片眨眼睛,少年着急地说,看不出来吧,将来我就变成了这样一副模样。这里每个人都要做这样的手术。你可以选一个自己喜欢的样子,你看你看,这样子是这里面最最好看的。
每个人都要变吗?阿小的身上一下子出了冷汗。
当然。所以说这里不错啊。你看,少年用手指指旁边面带着微笑走动的人,到那时我们全都跟他们一样了。
阿小皱起眉头,又问,那我还能听懂你说的话吗?
少年指指自己脖颈的喉结处说,当然听不懂了,他们在我这里安一个小片片,出来后我就可以说他们那种话了。不过,也许我还能说以前的这种话。谁知道呢?
你以前是哪里来的呢?阿小问他。
不知道,我只记得上车之后的事情。
那你见过我们P镇的人吗?二娃?三皮?还有春旺?
没有没有。少年显得有些不耐烦,他开始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
阿小心里面有点难过,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够找到二娃叔。二娃叔的走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阿小还没有出生。父亲给他看过二娃叔的一张照片,是二娃上车前到镇上的照相馆照下的。父亲曾经想过让阿小带着这张照片上车,但想了想还是又将它放了起来。毕竟二娃在这个家族里只剩下这张照片可以追忆了。
这时,一个金发的中年男人过来叫少年。少年站起身来时,又拿着那张照片在阿小眼前晃晃说,看好这个样子,出来后我来找你,不要忘了哦。
少年走后,阿小打了个寒噤。他突然觉得累极了,仿佛走了那么远的路。积起来的累此刻一下子灌到了两条腿上,而且大脑也开始运转不起来。他不由得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泪也跟着出来了。
马上有一个人站到他跟前,也是那些红红黄黄的头发,身上散着浓郁的香味。他用生硬的语调说,孩子,你是不是忘了用药了?不容阿小说话,他拉起阿小走到墙边,在阿小当初见过的铁筒着停下,不用他说,阿小就知道用这里流出的几滴液体抹在脑门上。
做完这些,那人满意地点点头,放开阿小到一边去了。
果然管用,现在的阿小又跟早晨刚起床时一样精神饱满了。
阿小又往前走,他知道,在这个车上,往前走总是没错的。走出这个房间,又能看到一扇接一扇的门,泛着橙色的柔光。前边稀稀拉拉有几个人也在不紧不慢地走着。阿小跟着他们,不知道前面还能碰到什么。
前面的几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的,阿小记得跟前的一个人好像是突然闪进一道门。阿小正犹豫着是不是还该这么着走下去,一道门在他前面开了,仿佛是被人推了一把,阿小一只脚踏了进去。
“你是来咨询的吧?”坐在桌前的那个人问他,还是面带微笑的样子。
阿小含糊地答应着。
那个人突然站起身,用手捏了捏阿小的脸皮。坐下后,他在自己的桌子上摆弄了一会儿,阿小面前的一个机器上出现了一张面孔。是个浅色头发的年轻人,脸上还能看出淡淡的雀斑。跟这里的人一样,都不是黑色的眼睛。
你来选选看吧。那个人又说。
一张接一张的面孔出现在这个机器上。阿小看得有些眼花。这些面孔的吸引力消散了最初的慌乱。阿小镇定地选了一张自己最喜欢的面孔,是一张黑头发黑眼睛的,虽然高鼻深目,却看着似曾相识。
好的,眼力不错。那个人又赞赏他。然后他从另外一个机器里抽出一张卡片交给阿小。正是刚才阿小选中的那张脸。
“再仔细看看,有什么不满意的还可以回来找我改。”
阿小胡乱地点着头,嘴里哼哈着出了门。
出门向右拐,第三个房间。他知道自己还得在那里度过一个时刻,才可能变成卡片上的模样。拐过去后,阿小伸长脖子瞅了瞅,看见影影绰绰的几个人在那里踱步。
阿小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这张脸,油腻腻的。他才想起自己不知多少天没洗过脸了,并且,也有多少天没照过镜子了。
究竟是多少天呢,阿小算不来。这里看不出黑夜与白天,灯光或是惨白或是昏黄,现在又是这样明亮得宛如黄昏时的晚霞。
这列车到哪里才是尽头,阿小不敢问也不敢想,反正是不指望能找到二娃叔。谁都没见过谁,只有脑子里一张模糊的少年的面孔。阿小的鼻子有些发酸。他很想找个镜子好好照一下,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或者也像二娃叔那样照个照片,留在身上。如果真的改变了模样,P镇再上来的人从哪里认出他就是阿小呢?姐姐棉花终究也会过来的,如果见到他完全变了模样,怎么能相信那张脸面就是她的弟弟呢?
也许这里照一张相就像刚才出一张卡片容易吧。阿小想到这里,开始往回走,他要回到刚才的那间屋子,跟那个人说说自己的这点请求。
往回一走他就发现不对劲了。一模一样的白色的门挨个排列,哪一个才是刚才去过的房间呢?
不过阿小已没有多少恐惧,他觉得这里的人虽然长相怪异,却个个和颜悦色,行事礼貌。
阿小随便推开一道门,里面倒也是暖和的橙色光亮。一个男子盘腿坐在房子中间,嘴里念念有词,阿小一句也听不懂。
阿小关上门想走,那个人叫住阿小,冲着阿小拍拍身旁的地方,示意阿小坐过去。
阿小坐在他身边,也像他那样费力地盘好双腿。那个人摸了摸阿小的脑袋。
阿小不明白为什么每一个人都爱摸他的脑袋。他的手在阿小脖颈那里停顿住。
“你来自P镇?”他说出了阿小能听懂的话。
阿小转脸看他,认真地点点头。阿小忽然想起母亲告诉过他,P镇出生的人脖颈处都有一粒玉米粒大小的痦子,十岁一过,上面还会齐齐地长出三根毛发。
阿小的心忽然一下子热起来,他睁大了眼睛看这人,希望能看出一点什么,这人却扭过头去,拉起阿小的手,放在他的脖颈上,阿小在同样的位置,摸到了同样大小的一粒痦子,并且看到了均匀分布的三根直硬的毛发。
阿小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下来了。他明白面前这张红发灰眼睛的面孔也曾经在P镇生活过,也许还是自己认识的人。
你是二娃?阿小的声音有些发颤。
那人又郑重地盘腿坐好,说,不,我也一直没见过二娃。
我记得我们一同在站台等了三个多月,第四个月上的一场大雪里,我跟二娃一起上了车。上车后就找不见他了,别的人我也没见过。二娃可能在我们的前面,也可能在我们的后面。那人停顿了一下又说,也可能已经不在这个车上。
接着他带着高深莫测的表情叹了口气,又摸了摸阿小颈后的痦子,问,你拿到卡片了吗?
拿到了,阿小从口袋里掏出卡片给他看。
那人只是马虎地扫了一眼,旋即将视线移开。
阿小把自己想照张相的愿望告诉他,问他在哪里可以照。
“你上车前没在P镇照过相吗?”那人惊异地问,“我们那时候都由镇长领着在全镇最好的照相馆里一人照了一张。”
“至于这里能不能照相,”他停顿了一下,干脆地说,“这样吧,不如我给你画一张。” 他说着站起身,将阿小摆弄端正,开始在纸上一下一下地画起来。阿小坐得脖子都酸了。他才面带得意地将这张纸交给阿小。
纸上的人让阿小觉得陌生又熟悉,毕竟这么久没照镜子了,自己眉目间的细微处在记忆里已经模糊,阿小眼巴巴地瞧着他,像瞧着自家的一个兄弟。
阿小还是很高兴。他要过那人的笔,在画像旁郑重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谢过了这个已经面目全非的同乡,走了出来。
揣着这张画像,阿小的心里舒服多了。他回到那几个看上去烦躁不安的人跟前,不时地掏出这张画像看上两眼。
前面稀散排着队的人来回踱着步,谁也不和谁交谈,都像是低着头在思考什么问题。
阿小不知道轮到自己还要等多久。
这时阿小发现自己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困意袭上来。他刚想站起身来抹点那些让人不困不乏的液体。但他旋即发现自己对这个哈欠无比留恋,身体里的这点困意让他轻飘起来。我得好好睡个觉。阿小这样迷糊地思考着。
就在他眼皮快要合上的时候,脑子里忽然一下子清晰明亮起来,那么多的熟悉面孔闪进来,有父亲母亲、姐姐棉花,还有一同玩过的小伙伴。尤其是家里的灶房里从来没断过的烤麦子的香味直往鼻孔里钻。姐姐棉花好像就在他跟前,手上带着好闻的雪花膏味。就连母亲也从灶房里端出了汪着一层红油撒着绿色韭菜叶子的羊肉揪面,摆在堂屋饭桌上的还有一碗麻油淋好的腌酸菜。阿小觉得自己的口水已经出来了。
激灵一下,阿小睁开眼睛,扫了一下四周,觉得这里闷得要死。他的鼻孔里还有刚才闻到的香味。
阿小解开扣子,从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拿出春旺给他的那粒牛黄般大小的药丸。想家的时候咬一口,他清楚地记得春旺说过的话。
阿小小心地咬下一点点,浑身像通了电一样麻酥酥的。阿小闭上眼睛就看到了自己家的院子。他走到院子里对着正低头搓玉米的母亲说,妈,我回来了。
母亲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阿小就继续往屋里走,堂屋里还是老样子,有只芦花鸡跟着阿小进了堂屋,并且在堂屋的地上留下一小摊白色的鸡屎。阿小的母亲呵斥着那只闯进堂屋的芦花鸡,拿着一个搓了一半的玉米走进堂屋,挥动胳膊,将芦花鸡赶到了院子里。
棉花,棉花,母亲大声地叫着。
姐姐棉花在里屋应承着,一边编着辫子一边从里屋出来。阿小又闻到棉花常带着的那种淡淡雪花膏的香味。他小声叫着,姐,姐。棉花还是没有听到,自顾自走到院子里,将那只鸡赶回鸡窝里,撒了一把玉米,又编着辫子回到灶房里。她掀开锅盖,阿小闻到了略带着煳味的大米稀饭。他看见棉花一下子盛了三碗。
阿小刚要走过去,面前的景象一下子消失了。阿小睁开眼,面前还是那些不安地踱步的人们,依然一声不响地走来走去。
阿小没有多想,他拿起手里的那粒药,狠狠地咬了一大口。阿小咬了一口又咬了一口,等他察觉的时候,手里的这粒药丸已经一点都不剩了。
说是药丸,其实一点都不苦。阿小带着嘴里这股淡淡的水果味,被闪电那样的东西一晃,又站到了自家院子里。
清冽的初冬的空气直往鼻孔里钻。院子里已经空无一人。他听见父亲正在屋里跟母亲说话。父亲说,要不明天集上,我把羊卖了,凑起来的钱也够棉花上车了。
母亲说,再等等吧,也不在乎这几个月。
阿小刚要冲进屋,就听见身后的院子里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接着阿小听见一个惊喜的声音大声喊出来:阿小!!
(编辑:马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