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最常参加的社会活动是“采风”。
“欢迎你们来采风!”
“在我们这里好好采采风!”
这些话常常让我觉得不安。被称为一个“采风者”,我到底采的是什么风呢?
7月,来到张家口,拿到的活动日程上赫然写着“采风活动安排”。
好吧,去采风。
野狐岭,桦皮岭,狼窝沟,油篓沟……在这样的名字里,我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张家口。山野的面目悄然发生着变化,平原越来越少,山地越来越多,然后是如绿色波涛般的丘陵,大片大片的草原。当地的朋友介绍说,我们已经到了坝上。我诧异:坝上在这里?去年我到了丰宁,那边也说自己是坝上——方才明白坝上是一个大词。词典上对“坝上”的标准解释是:特指由草原陡然升高而形成的地带,又因气候和植被的原因形成的草甸式草原。
不时有牛车慢慢走过,一切似乎就随着牛车的节奏慢了下来。到处都是盛开的土豆花,白色的秀美花朵,就那么默默地在风中摇曳。她们是一簇一簇开放的,单朵不大,但合在一起就有了气势。“洋芋花开赛牡丹”,有一首歌是这么唱的吧?牡丹有牡丹的好看,这花有这花的好看,谁都挡不住谁的好看,为什么要赛呢?
有驴子和马在草地上悠闲地晃荡。“驴生活在这里,真幸福。”有人说。他说他想起了保定,说如果这驴生活在保定,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被夹进了面饼里,做成了“驴肉火烧”,而在我豫北老家的沁阳,也有一道名菜:全驴宴。
这里的驴是有福的。
午饭吃到了各种土豆,其中有一样是冻土豆,不但是见所未见,更是闻所未闻。当地的朋友介绍说是冬天窖藏的土豆,被冻透了,现在又拿出来蒸着吃,黑黑的,甜极了。
“受过伤害的东西往往更甜。”有人说。
下午到了元中都。断壁残垣,荒草连天。乌云压顶,狂风大作。空气中全是湿润润的水气,似乎大雨欲来。恕我无知,以前听说过元上都和元大都,单是没听过元中都。原来元中都就在张家口的张北,最终端的地址是馒头营乡白城子村——我是多么喜欢这些乡村的名字啊,有一种骨子里的亲切。
史料记载:元朝皇帝每年夏季都要到上都去避暑理政,秋季返回大都。大都到上都共有东、西、中三条驿路。皇帝一般去时走东路,回时走西路。而中都就在西路的正中间。这个地方北连漠北,西通西域,南接中原,是当时的交通枢纽和军事重地——但它的寿命不过是50年,即在战乱中被焚毁。
历史如风。无数曾经让人以为坚不可摧的东西,最后都被它刮成了一张薄纸。
2
第一天晚上,我们住在张北草原的蒙古包,刚安定下来就赶去中心广场,为了看“打树花”。真是运气好,我们刚刚到,“打树花”就开始了。在主持人例行公事的慷慨解说里,我只呆呆地看着那一树树银花在夜空的映衬下璀璨绽放,绽放,绽放——
任何形容词都是贫乏的。
打树花,其实是打铁花。听当地的朋友说,“打树花”在此地由来已久。传说是每逢年节,富人们燃放烟花庆祝,穷人们买不起烟花,铁匠们从打铁时四溅的火花中得到启示,把熔化的铁水泼洒到古城的砖墙上,铁花便似烟花,盛开出穷人的热闹喜庆。也因此有了这“富人放烟花,穷人打树花”的民俗。
铁水有多热?铁花又该有多热?忽然想象雪花下到铁花上的情形,一冷一热,一徐一疾,又该是怎样的美?
“树花”之树,是一个很高的大棚,人称“花棚”,“花棚”正中竖着一根高杆,人称“老杆”,花棚旁便是一座熔化铁汁的小小熔炉,几个赤膊的汉子正在炉子和花棚间迅疾奔跑,手里拎着的便是滚烫的铁水。我走近,再走近。没错,他们都是赤膊,上身没有寸缕。在这海拔近2000米的坝上草原,即使是夏夜,我穿着厚厚的外套还脚底生凉,有些娇弱的游客都已经租了棉大衣,可是他们却都是光着胸膛和膀子。
最后一波铁水泼上,最后一次铁花绽开,陨落,寂静。人群散去。主持人兀自喋喋不休:“朋友们,有兴趣的话,请上前摸一摸这些勇士的皮肤,感受一下他们的温度……”
几乎没有人有这个兴趣。我有。我走到他们身边,他们正靠着一间简易房的墙壁开心闲话,看到我走近,他们都陷入了沉默。
瞅准一个面容憨厚的男人,我和他聊了一会儿,他说他从河南来——河南驻马店。我说我也是河南人,他的眼睛亮了亮:“这边打树花的人都是从河南过来的,咱们驻马店的确山打树花的年头儿最早。”他说他离家20年了,还没有回去过。他说打树花很危险,他受过伤,刚开始的时候有好几次差点儿把铁水扣到自己脑袋上。他一一指给我他的旧伤口:一个又一个一元硬币大小的疤痕。他说现在他的手艺很好了,赤膊上阵也很少会受伤。我摸了摸他温热的胸膛,和他合了影。合影的时候,他有些紧张——从来没有游客和他合过影吗?
回到房间,我在手机上查资料:确山打铁花起源于北宋,鼎盛于明清,原是炼丹道士与民间金、银、铜、铁、锡五门工匠每年春节共同祭祀太上老君祖师爷而举行的一种仪式,后来成为一种具有独特风格的年俗。
打开电视,蔡琴正唱着《出塞曲》:“而我们总是要一唱再唱,想着草原千里闪着金光,想着风沙呼啸过大漠,想着黄河岸啊阴山旁……”蒙古包外,风声正烈,我看着手机里的确山兄弟,这么多年来,他正如风一样,在这个世界飘荡。
3
在康保,我知道了“二人台”。这个戏名也是第一次听到,起初还以为和“二人转”有关系,后来才知道不是。再听颇有点儿秦腔和晋剧的意思,细别又和二者相差甚远。看资料才明白:这是流行于内蒙古及山西、陕西、河北三省北部地区的剧种,缘于“走西口”,也有200多年历史了。经历了“打坐腔”、“打玩艺儿”、“风搅雪”、“打软包”、“业余剧团”和“专业剧团”六个阶段。最后两个不必提,单说前四个。冬闲寂寞,人们围坐尽欢,此为“打坐腔”,娱唱时手舞足蹈,表情动作慢慢丰富,便成“打玩艺儿”。光绪年间有“道情班”和“玩艺班”穿插演出,人称“风搅雪”。“打软包”就是小型的职业演出班子,每班不过10人左右。因其服装道具简单,几个包裹而已,故称“打软包”——“风搅雪”这个名字,真是好听!
好听的还有这样的小曲儿:
哥哥你走来小妹妹不让你走
拉住你那胳膊腕腕
拽住你那小手手
一把推在你炕里头!
这种泼辣劲儿才是民间的劲儿。
那天晚上我们看的小戏是《压糕面》,故事很简单:母亲要过生日,准备了东西来做寿糕,女儿杏花找了情郎二小来为母亲压糕面。因母亲还不知道两人相好,所以他们只能偷偷地亲密,母亲发现了他们的小动作,先恼后喜,终于答应,娘儿仨做成了美味的糕面。母亲是个丑角,开始时我以为她是个配角,后来才看出她是个当仁不让的主角,是整台戏的主心骨儿。这个演员浑身是戏,灵气逼人,把个插科打诨泼辣精明的母亲演得鲜明如画,落地生根。后来得知那个演员叫姚桂萍,得过不少专业的“二人台”奖项。
“从小爱看二人台,赤犊犊看到头发白。”二人台至今在康保的群艺活动中占有重要位置。田间地头,大宅小院,婚丧嫁娶,无处不有。据说最鼎盛的时期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康保县几乎村村有剧团,达到300多个,演员达上千人。现在活跃全县的民间艺术团也有六七十个,演员300多名,每年演出上百场。2006年,康保二人台入选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7年,河北省政府命名康保县为“二人台艺术之乡”。当地文联的朋友说,正是众多的民间团体原汁原味地为二人台保留了最具生命力的草根性,县二人台专业剧团则致力于打造精品,把这小土戏推到了法国、荷兰等国际舞台。
忽然想起了“风雅颂”的风。在风雅颂里,风是从周南、召南、卫、王、郑、齐、魏、唐、秦等15个地区采集上来的土风歌谣,也就是民歌——二人台唱腔也多承用民歌曲调,由晋北、陕北、内蒙、冀北等地的民歌演变而来,牌曲也基本建立在民歌的基础上。
晚饭后,我们乘车,去旷野感受风。逐渐深浓的暮色里,在遥远的星星点点的灯火中,车开到了河北和内蒙古交界。风浩浩吹来。
内蒙古的风和河北的风有什么不一样?
风就是风,风没有地界,也没有姓名。
4
在张家口,走到任何一个地方:张北、康保、沽源……视线所及,都可以看见“大风车”。它们高高地矗立在那里,有时候多,几十个上百个组成团队,群车林立,桨叶劲舞,声势浩大。有时候少,三三两两,悠然旋转,淡淡呼应。有时候甚至只有一个,卓尔不群,遗世独立。
这三片叶子的“大风车”有一个专业称呼:风能发电机组。坝上风大,风能丰沛。专业人员介绍:风能取之不尽,无限再生,分布广泛,高效清洁,几乎是一个天使般的新能源——但顺着历史上溯,任何新事物都有着老根脉。几千年前,人类已经会利用风力提水、灌溉、磨面、舂米,用风帆推动船舶。“日光之下,并无新鲜之事。”内核并不新鲜,新鲜的只是样态或者形式。
再次走在路上,忽然觉得:很多工业化的东西放在大自然里都很丑陋,可这些大风车却很好看。在山上,在平原,在河边,它们都显出一种科学的优美。为什么呢?想了又想,也许是因为吹着它们的,都是些不大不小的风吧——可爱的风,迷人的风。风成电,电又成为光和热。这个过程,全都是看不见却能感受得到的质变,多么神奇——是谁先想到从风中获取能量,从而将虚空的浪漫转化成温暖的现实?拥有这种智慧的人,才是真正的采风者吧。而如我之类,不过是听风者,跟风者,风言风语者。
最后一天在塞北,到酒店放下行李,我便出了门,想再好好地感受一下风。
风很大,只有车流匆匆,几乎没有人在风中行。在风中缓缓走着,我举目四望:旗帜随风飘荡,旗杆却巍然不动。树枝摇摆不定,树干却稳稳站立。灰尘漫天飞扬,道路却平静坚硬……我忽然震惊起来。这些事物,这些在风中倔强坚持的事物,他们不被风吹走,也不被风左右,他们的根扎得多么深,多么牢啊!
风短暂。追随风的,往往比风更短暂。但是,谁在风中留下,谁就比这一切都要结实。或许,正如一次次时髦的风潮后留下的这些:打树花,二人台,小曲儿……
我,想念着这些如风一样流传又如大地一样恒久的事物,心中充满了幸福的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