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吾
在男性社会中间,家长是我顶弄不清楚的一个观念。我从小没有想到家长属于那一门,那一类,是怎样的身份,是怎样的地位,直到我自己最近成为这种奇怪的家畜之一。这不是说我自来没有感到家长的权威,或者尊严,对于一个孩子,例如我,一切只有“畏”这个字来表现,至于另一个“敬”,说实话,一个十岁的野孩子,特别是乡下孩子,根本就不体会这同样属于人世的另一种精神作用。
这话当然不便应用到人人身上。我只是把自己当做实例来讲。别人我不知道,我不能分身进去感觉。但是,我自己,我敢说,生下来就好象怕一个人,一个修短适度,白面书生的中年男子一一不用说,是我父亲。我怕他。现在叫我回忆从哪一天怕起,我实在没有力量做到,反正我可以相信,好象一落娘胎,我第一声的啼哭就是冲着他来的。我真怕他,他并没有绕腮胡子,也不永久绷着面孔,我还瞥见他背着我们摸摸母亲的脸,但是一听见他咳嗽,或者走步,我就远远溜开,万一没有第二个门容我隐遁,只好垂直了一双黑曲曲的小手,站正了,恨不得脚底下正是铜网阵的机关隧道。我想不出他有多大的生杀之权,不过我意识到这是我眼前唯一的人物;他吩咐人,差遣人,从来没有被人差遣,被人吩咐,母亲背地埋怨他两句,然而也只是背地罢了。
我必须声明一句,就是我仅仅当着他怕他。他一不在眼前,我就活象开了锁的猢狲,连跳带窜,一直蹦上房去,他出去了,这寺庙一样清净的院落,仿佛开了闸。忽然一声喧响,四面八方全是回应,兄弟姐妹凑在一起,做成热闹的市场。什么都变了。玻璃砸了一块;瓶子豁了一角;桌子坏了一条腿;墙上多了几道铅笔印子;最后勾针也许扎进姐姐的手指,姐姐疼哭了,我吓哭了;
父亲在前院说着话哪,一切仍归平静,甚至于姐姐忘掉疼,不哭了,我更一溜烟不知溜到什么地方去了。
其实提心吊胆,我藏在后园一丛丁香后头。
然后我挨了一记耳光。
我哭了,又不敢哭了。
在这些无数的耳光里面,我记得最亲切的,也最显家长尊严的,差不多回忆起来我最感兴味的,是我忘记给他磕头拜寿的那一巴掌。直到如今,有十五六年了,我还觉得右半个脸红肿着。尤其难堪(不仅是我,我父亲同样难堪)的,是坐了一屋的客人。在不同的情境,这伤着父子双方的骄傲。一一但是我说得太多了,或许有人要笑我不知羞了。然而,假如我告诉人,现在我也做了家长,也有权利打自己子女的耳光,谁敢笑我一个不是?假,如我再告诉人,我倒羡慕那些挨耳光的日子,唯其我如今做了家长,难道我因而有失家长的高贵?
我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别瞧我是家长,或者正唯其我是家长。现在我晓得父亲为什么老是绷着面孔,因为他要弄钱养活这一家大小;为什么他必须绷着面孔,因为他要维持他既得的权利或者无从辞职的位置。我开始尊敬他;我了解他的苦衷。在所有的职业之中,家长是终身而且最不幸的一个。他的上司是社会国家,下属是群一无所能的妇孺。他作爱得躲着子女,或者太太;他叹气得躲着子女,甚至于太太;他读书得躲着子女,尤其是太太。他得意的时辰,就许是他失意的时辰。他梦想了十年云岗,梅兰芳,峨嵋山,甚至于中山公园。
“明天我们结伴儿去,好不好?”明天?他摇摇头:“我不闲在;我二孩子病了,出疹子。”
这种不可避免的累赘,并不足以证明家长之不可为。曾参唯恐家长之不可为,特地创造了一个“孝”字,来做父亲或者家长的护符。然而在人生的现象里面,最难令我理解的,正是那块“父严子孝”的匾额。无论如何,家长在无形之中占了便宜,却也一丝不假。我可以强子女用功,说是为了他们好,甚至于象我父亲,打他们一记耳光,我可以逛八大胡同,碰见儿子,骂他一声不肖,打他一记耳光,把他从我心赏的小班踢走。然而这还显不出家长的威风。我可以为了一粒芝麻,摔坏苏漆小凳,或者扔破乾隆时代的细磁瓶,没有一个人敢说我,除非爱财心重,事后我轻轻自怨自一句。我必须守旧。我可以开出一批赏心悦目的方针,例如,顽固,蛮横,拍桌大怒,不置可否,衣冠整饬等等。
然而一个家长最坚固的城堡,却是缄默。这是进可攻、退可守的无上战略。从我做了家长以后,我明白这怎样容易,又怎样困难。这要来得自然。我有三字秘诀奉赠,就是“言必中”。所以,我学来好些为人的道理,从我做了家长以后,不幸是我立即发现我老,老到寻不见一丝不负责任的赤子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