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剃刀引我走进老实街

更新: 2018-07-12 12:26:07

我在一个朋友的博客里看到转载的 《大马士革剃刀》,久不读小说了,粗粗扫了眼,只见一只光皮猫从我眼前穿过,它在济南大街上飞速逃命,“从后面看,像是街上急速飞过一道稀软的橡皮,甩得空气噼啪作响”。我心里本能地跳出两个字——“虐猫”,从不忍心目睹虐待的场面,不管是人类还是动物,文字描写同样不行,但王方晨充满文学意味的精准形容还是摄住了我,与其说这个因恐惧而走形的活物与死物橡皮具有某种相通的物性,不如说它更形象地契入橡皮所具有的多种象征意义。就这样我尾追进了“老实街”,一进去猫就退到了幕后。

小说的内容说来不复杂:老实街杂货店的店主左门鼻本是早年莫大律师的马夫,莫家去台湾前把住宅大院赠送给左家,可左门鼻只住几间厢房,其余房间都保存着,大院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心等着东家回来好物归原主。他卖东西也便宜,理由是百货店开在自家屋里,不像别人还得向房管所交房租,由此他被公推为老实街首屈一指的德高望重者。后来入驻老实街刘家大院的理发师陈玉伋手艺极高,收费极低,理由竟与左门鼻相仿,他说他的剃刀不用电,陈玉伋待人忠厚友善,连来剃头的地痞小流氓都被感化了。可以说左门鼻和陈玉伋两人德性相当,他们友谊纯良,简直是一对千年难逢的知己。左门鼻赠送陈玉伋大马士革剃刀,陈玉伋得知这把剃刀是宝物后,不但没有贪心收下,反而替剃刀配了个木盒子送还左门鼻,两个人,一个诚心送,一个坚持还,两赠两还,成为老实街居民津津乐道的佳话。他们似乎天生有缘,连各家的闺女都长得像,她们来看望自家父亲时都会互相走访。偏偏后来发生了一件无法解释的怪事,与左门鼻相依为命名为“瓜”的老猫被人剃得精光,一看就是高手所为。猫受不了这样的羞辱投湖自尽。结果左门鼻又捡养了一只小猫,同样取名为“瓜”,这只刚学会走路的小猫竟然爬到了陈玉伋理发店的卷棚顶上不肯下来,人们协助左门鼻齐声高唤“瓜”“瓜”“瓜瓜”,陈玉伋明明在店里却不出来。自从虐猫事件发生后,他就变得枯瘦,在一天深夜,找左门鼻理了个光头,第二天悄悄离开了老实街,回家不久就去世了。临终前陈玉伋托闺女找左门鼻再为他看一眼那把绝版的大马士革剃刀。后来老实街拆迁,一个捡破烂的老汉在废墟上发现一个精致的小木匣,里面是一把大马士革剃刀,刀刃上还沾着一根猫毛。一股风吹来,猫毛倏地断成两截,像轻盈的灵魂在阳光下消失不见。

我没见过王方晨,曾因稿子事和他有过两次简单的书信联系,所以能不太冒昧地给他写信,问陈玉伋为什么虐猫?他反问了一句,是陈玉伋吗?从他的回答中我感到自己判断失误,于是又仔细地读了一遍小说,同样找不出左门鼻虐猫的理由和造恶痕迹,其实王方晨在小说里透露了好几回风声,比如剃光的老猫见了左门鼻就逃跑的细节,我还是选择不相信,因为猫的应激反应往往与过去不同,再说也没想到左门鼻会施行这个苦肉计……虽如此,我不得不承认王方晨的手法非常魔性,左门鼻这个木偶在他的牵拉下,竟然能把恶事玩得如此娴熟而不露蛛丝马迹。也许这样说也有点绝对,好几个细节还是能看出端倪,只是我偏偏不能明白其由来。我又认真读了一遍,念头还是老攀着不明白处,那种状态好像拙劣之人参禅一般。在我的阅读史上,一个短篇读了三遍还是不能让心落到实处是少有的事情。

现在我放开左门鼻了,也不太可怜陈玉伋了,因为王方晨早替他洗清了。我倒是抓牢自己好好地审视了一番,为什么聪明的读者都能看透的故事我却怎么也看不明白?为什么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这个品格高尚的主人会虐自家的猫?原来问题全出在自己身上,这才是我读来读去读不通的症结所在。

正因为有了这样一次的阅读经历,我对王方晨的小说产生了强烈兴趣,我找了他一些小说读,也把老实街系列全部看了,就像看精彩的多幕剧,我被动心动肺地摄住,在这个系列中,这把剃刀的故事变得顺理成章了,因为它与其它短篇一样,都是老实街的全息缩影,角色们被王方晨精密的铺垫,或遥相呼应,或互为因果,在这一篇是主角,在那篇就是配角甚至只是传说。几乎所有的篇幅都有着大开大合的气势,而细部描写和具有古韵的方言却又细致精美得无法言说,猫和湖水、泉水在书中不止一次地出现,以各种面目和象征意义出现,猫总是灵性如人,而难以捕捉的玄妙总是通向水,一种诗意的省略号。老实街的人那么普通平凡,又那么精妙绝伦,不仅有城府如此之深的左门鼻;也有风情万种却令人心疼不已的鹅;以及仁厚正派令人深感温暖的锁匠卢大头,然而他却一点没有察觉自己的高贵,反而不断地反省,处处表现得卑怯;更让人觉得悲壮的是普通民警小邰和他深爱的恋人小葵,在多数人畏惧于恶势力时,他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展现了勇敢的精神面目,最后,小邰终于与莫名失踪多日的小葵相遇了,这是多么触目惊心的相遇啊:小邰脚下踩着一被害女子弃了一地的残肢断体……几日后他得知真相朝案发处狂奔而去,此时满城节日烟火!我不得不叹服王方晨,写作者本身的视角和心量会赋予老实街特别的文学意味。

猜测王方晨曾经见过一把大马士革剃刀,这样的剃刀给人强烈的艺术感,也给人恐惧的联想,如果用它去伤害一个生命……想到这一点,我心中一震,猫肚皮是它的薄弱之处,轻易不会翻给人看,而老猫“瓜”曾在左门鼻面前四脚八叉地躺着,说明它是多么地信任主人,而这个主人竟莫名地将它剃得精光,连眼睫毛也不留,猫怎么会想得通?!与其说老猫投水是因为受辱见不得人,不如说它对这个变得陌生的主人彻底绝望了。在这一点上,陈玉伋和老猫的感受其实是一样的。对人性的绝望,使得陈玉伋无法在这个尘世顺当地活下去。其实我们都是老实街走出来的,只是我身在其中混混沌沌,我甚至看不清自己,总算明白一些世故了,又没能力说清,这就是我喜欢王方晨小说的缘故,他的文字表现力与那位刀匠的制作一样,同样一击入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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