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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兄弟的《青蛙王子》无疑是过于乐观的,假如要得到一个更为现实的结局,故事应当这样改写:
青蛙的恳切终于打动了公主,她弯腰捧起这只可怜的动物,粘稠的液体如毒蘑菇酱滴到她手上。她闭上眼睛,亲吻了青蛙王子,这时候,奇迹出现了——她变成了一只母青蛙。
实际上,假如引入更多现实性,《安第斯山的青蛙》也存在着另一种写法:以“她“的视角为主。她是一个天真散漫的少女,世界上有无数新奇的事物分散着她的注意力,以至于现实生活对她而言反而很缥缈,她没什么规划。大学期间,她曾有过一位关系暧昧的男性朋友“小青蛙”,他们之间的关系较之她与其他人更为微妙,但并没有什么准确的定义。因此,她用一些微不足道的眼泪,在大学毕业的时候把他与往日时光都冲淡了。她回到了县城,努力成为一个标准的女青年,工作、结婚、试图生子,她最大的目标无非是和别人做得一样,而不要落后。她去过一次曾经向往的H城,与“小青蛙”见面时感觉一切都没变,可告别以后,她又回到了标准化的生活……
小说经过这样的翻译,也许与索然无味的现实更匹配,但是朱婧并没有这样写。从这个角度来看,她所写的更像是一篇城市童话,她选择为故事中的他保留那个永恒的“小仙女”。
她把因工作造成湿气淤积的“他”称作青蛙,把出于功利目的而戴上假面的女人们称为鳝鱼小姐。关于的鳝鱼的比喻可谓非常精妙,鳝鱼怕开水烫,一烫就会往下水道里钻,那种钻甚至是无意识的,只不过是一种生理反应。那些想在大城市中生存的女人们也是一样的,趋向功利已经成了她们的本能。最可怕的是,这座城市里满是鳝鱼小姐,小仙女却像是一件遗失在过去的物品,怎么都找不回来。
然而,假如彻底把这篇小说归为童话,便是对它现实魅力的忽视。朱婧对于一些现实性的捕捉非常准确,比如用app测算运势,一个细节可见他对于生活的迷茫与恐惧;比如在相亲联谊会上,男人们的目光都聚集在“一个真正身段像鱼儿一般柔滑黏腻的女性身上”,这是一种极其表面化的审美,可见城市中人与人之间的基本关系;再比如小仙女在H市给他买假的名牌包,仿名牌的产品泛滥是城市中虚荣与浮华的体现,但这样的行为被小仙女单纯的动机所美化,这是现实与童话交错的神奇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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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爱路”的街名出现时,即便佩戴“H”的面纱,城市也已藏不住了。H市是上海,这座城市中有无数鸟笼造型的闭合空间与擅长劳碌的异乡人,人们拼命工作,尽可能地让银行卡中的数字膨胀起来……然后呢?不过是为一套付首付、还月供,继续奔波。
“我和所有人一样,一半是同谋,一半是受害者。”波伏娃这句话同样适用于“他”,城市耗干了他的精力,同时他不得不适应肤浅的人际关系,但他并没有脱离庸俗的勇气,即便抱着种种困扰,他还是尝试着买房,尝试从“拟情侣”的方式开始和一个鳝鱼小姐相处,用行为去认同、加强城市的规则——毕竟那是人们身不由己的事。
能赚到足够的钱,女孩嫌恶他却仍然愿意与他牵手,我们可以推断出,他已经是个非常符合标准的城市人了。最初他只是想满足小仙女在H市居住的愿望,结果小仙女过上了自己最合理的生活,他反倒成为了H市中的城市人。不论多少次听到过许多诸如此类充满嘲讽的故事,其余韵都给人带来淡淡悲哀。而如果说他还有一些超出城市日常生活的的部分,那就是他还深藏着小仙女与两个关于青蛙的神秘故事。
除了城市与人情之外,小说还展现了城市与周边县城的关系。
小仙女生长在H市周边的小县城中,距离上的接近让H市成为一个看似可及的梦想之地。大学时代,小仙女对一切漫不经心,唯一果断的是买车票去了H市,并在商业街买了一个包给他。对于小仙女而言,去H市是一个非常浪漫的念头,尤其是当她日渐懂事,隐约意识到H市其实离她很遥远、她可能永远只能当一个县城女孩时,去H市一看更是带了点悲壮色彩。小仙女买下那个包做礼物时,心情必然激动又忐忑,激动是因为这是一份来自她梦想之地的礼物,忐忑则是在大城市的交易给县城女孩带来的一种原始紧张。
小仙女最后妥协了,回老家对她而言更轻松。然而,鳝鱼小姐呢?鳝鱼小姐和同事合租在一座90年代的老公寓楼,她有些强势,面对时髦品牌忍不住流露出虚荣,但我们怎么能确定,在许多年前,当她从另一个小县城踏入H市这个花花世界时,她不是另一个小仙女呢?也许她受够了奚落和伤害,也许她没找到一个像他于小仙女而言的朋友,为了生存下去以及哪怕是一点点来自城市的认同,她终于成了那个戴面具的鳝鱼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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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的人能够去爱,这是他们的秘诀。”
在他的眼中,小仙女天真善良,拥有新鲜的灵魂,她常常纵情大笑,即便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惨剧也能轻描淡写地面对。其实黑塞在《悉达多》中讲到那类天真的人,即是大学时代的小仙女,也是他自己,只不过他的天真限定地使用在了小仙女身上,再也没有多余的天真分给其他人了。
一个曾经孤僻而不合群的人,在他青春时代遇见了一个愿意善待他的女孩子,她具备少女的一切美好特质,在同龄人中还颇受追捧。他们拥有许多相似的趣味,他从书里获得的新奇信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分享的人。这让他受宠若惊,他就是遇见公主的那只青蛙。不过,自卑的旧习使他无法把自己当成受诅咒的王子,他只是某一只想抵达安第斯山的青蛙。
为了抵达安第斯山,许多青蛙都牺牲了,那个幻想家最后意识到,“乘坐青蛙越过安第斯山实在太难了,因为山实在太多。终于明白这是件不可能达成的任务。”可是爱就是这样的,明知道不可能,也偏偏要不计任何代价,从万千不可能之中逆流而上。
在别人看来,那个女孩子也许软弱、没上进心,比普通女孩略美一些,但那又有什么用,城市中到处都是精于打扮的美人。他看到的却是神圣,是小仙女,既然是出于爱的神秘力量,一切匪夷所思都是可以解释的。
这种爱的构成也许很复杂,一部分因为当他对世界的理解还没稳定时,那个女孩子用魔术般的方法给过他最好的东西;一部分是他对当他一无所有时获得的意外好意的感恩;一部分因为命运的深化,他是为她留在这座城市的,让他熬过所有苦累的最大原因就是她。
在小说的最后,当他终于有勇气和实力向小仙女“表白”时,他们完全丧失了承受表白的可能性。可能恰是因此,他才可以坦荡地讲出那些话,他并不需要结果,也不害怕会失去她。十年时间终于让他明白,爱只作为一种单向的辐射也足够了,无论如何,他自己在爱中也已变得更充沛。
所以,青蛙最终总会抵达安第斯山的,它在山顶欢呼雀跃,快乐得几近融化。它一抬头,看见了近在手边棉花状的团团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