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池莉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7月第一版,45.00元
她要为“小人物立传”。与莫泊桑、毛姆、鲁迅等其他作者不同,对于“市井俗人”,池莉不是冷嘲热讽,戏谑调侃,而是认真乃至虔诚地以高度浓缩和精巧聚焦,放映出你所看到、正经历的,或即将看到、即将经历的生活。
作为80后,在上世纪末到20世纪初,我们有幸赶上了当代作家的创作黄金期,高产,高质,且远没有泛商业化。中文系,更是可以明目张胆随时随地捧着各色小说大读特读,即使对某些作家狂热成瘾也是光明正大甚至引以为傲的。我记得大学生涯里,即使在其他同学都在硬着头皮啃着大部头文学史和文学理论的时候,我依然把很多时间心甘情愿地奉献给池莉、严歌苓、王安忆等等令我欲罢不能的作家们。
最初读池莉的理由很简单:太好读了。在我刚刚成年、入世未深的时间,池莉比其他同时代作家更能让人在阅读中有代入感。这可能与池莉早期的学医经历相关,她不务虚不抽象,言必有物。与马尔克斯、纳博科夫不同,池莉对读者不设门槛,读池莉很容易上瘾,一气读完绝不释卷那种。有阅历的人,会发出共鸣,这不就是写的不同时期的我们?入世尚浅的,譬如大学时代的我,会通过池莉的小说来模拟和描摹尚未展开却初见端倪的人生。假以时日,也确实如此。
除了林林总总众生相,池莉笔下,总会有一两个来双杨式侠女范儿的角儿,颠簸在生活的潮起潮落间,从未被彻底击垮。——这让我想起池莉说到的武汉人对于江水与风浪的偏爱,每逢城里的江水大涨潮,便是武汉人的狂欢节。哪怕大水淹没了街道,他们依旧是兴奋的弄潮儿。
国内的现当代文学史几乎无一例外地把池莉和刘震云一起归类为“新写实主义”代表作家。认为他们在80年代末至90年代的写作都属于不动声色地书写现实生活的琐碎平常,原生态地展现小市民阶级的生活状态。
作为一个普通读者,读池莉并不是因为以上的抽象归纳,而是她不仅真实而且恰到好处地把生活最有戏剧性的切面展现给了读者。她的小说节奏紧凑,人物性格丰满、个性分明,这里面没有英雄,更没有圣人,每个人物都和我们一样,优缺点并存,被命运卷裹,为生活所迫,但也在自己的生活轨迹上挣扎着,企图控制命运,摆脱厄运,对未来不怀幻想却存有希望。一如《生活秀》里面的来双扬,某种意义上而言,她是生活的强者和赢家,她比兄弟姐妹都更聪慧坚强、更懂得在这个世上如何顺利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可以预见很多事态的发展,知道通过缓和与后妈的关系来获得父亲的支持从而获得祖屋的产权。她洞察人心,早已摸准了房管所所长的心理,投其所好,一步步地实现自己的计划,甚至不惜“牺牲”九妹的幸福来达成目的。但她的性格也是生活造就的:母亲早逝,父亲另娶,为了养活弟弟妹妹,她成为吉庆街第一个个体户;婚姻失败,独身一人;弟弟吸毒进戒毒所,哥哥嫂子觊觎家里的祖屋……她深知生活的不易,不得不去直面生活——连夜卖鸭脖子也好,帮弟弟打点餐馆也好,帮妹妹还钱也好,供侄子读书也罢,都是她自己默认下来的责任。她的生活里面,还有其他选择吗?“这就是生活!生活会把结局告诉你的,结局不用你在事先设想。”这是池莉在《生活秀》里为来双扬说的话,也说给每个人。
正如池莉在小说里写到的,“来双扬其实也是想做那种十全十美的女人的,只是生活从来没有给她一个这样的机会”。相较于成天埋怨生活亏欠了自己,对别人的所得各种嫉恨的人,来双扬的形象要可爱和动人的多。生活赋予了她风情万种,也让她具备了小人物的大智慧。她也有女人的虚荣和绮梦,但也深知梦醒时就是落回地面的一刹,像她这样的女人,即使短暂迷失,也就只是一个梦的时间。一如《飘》里的郝思嘉,在人生谷底时也会对自己说出:明天,是新的一天。
我们每个人都是此刻生活的体验者,却永远也看不清生活的脉搏。池莉笔下的人物也是如此。小说结束了,故事依然继续。
池莉的过人之处,还在于不仅写活,并且写透了90年代直至当下的普通都市人的生活。没有无病呻吟,没有无事生非,池莉一针见血地找准了每个普通人的命门。她笔下的人物是你身边每一个路人的缩影,很可能也包括你自己,至少有比例不同的重叠。与她的写作一起成长起来的那一代人,譬如我,感受尤深。
她不触碰宏大主题,不去塑造崇高伟大的人物形象,而是坚定不移地写她熟悉的对象,写她所见所感的真实。这种熟悉源于对她所在环境的洞察,对于人性的看穿,对于时代变迁的理解,对于生活的种种感慨。
人生是每个人的舞台,看似平淡的日常却总在酝酿着冲突。一如来双扬的人生,造就了她的性格。生活是舞台也是秀场,命运则是这个舞台上的永恒交响曲。人类个体在生活中可以掌控的东西少之又少,面对“生活”考验难免无奈,只要能坚持下来的就是赢家。没有十全十美的生活,也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但我们却都需要一个梦境,为“一地鸡毛”的现实打上柔光,一如美颜相机为所有爱美者带来精神抚慰。
有人说池莉的写作是对生活不带热情的冷眼旁观。事实上恰恰相反。池莉对生活的理解,对人性的理解,让她似乎跳脱出生活又在平视生活,平视芸芸众生。这种努力维持的“客观笔法”,出于她对人情世故的达观与洞察。她既能看穿小市民的庸俗、自私、愚昧、浅陋,又能顾及他们的种种无奈,看到这些“病痛”的根源,避重就轻地将造就他们性格的命运展现出来。生活的无奈与不可测,会把人的天真毁尽、棱角磨平,亦会历练出《生活秀》里的“来双扬”、《她的城》里的“蜜姐”这样风尘侠女式的人物来,她们也为生活所累,却没有屈从命运。你不能轻易地下结论说,她们就是生活的赢家。其实,在生活这个秀场,没有真正的赢家。
池莉这部集子里有一篇《她的城》,她的写作何尝不是在在建构自己的城池?这座城里,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建筑、每一道风景都如同3D电影般立体可见。城里的人三教九流,形形色色,他们在庸常生活里泥足深陷,有时又嬉笑怒骂,各得其所……乍看像一出出大戏轮番上演,继而又发现戏剧性故事背后的寻常琐碎——一切都从没跳出过生活这座城。《生活秀》里摇曳生姿的来双扬不就是吉庆街多年来的成果?《你以为你是谁》里英俊痴情的陆武桥不就是鄱阳街洞庭里十六号英租界老房子里的住客?《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里平凡无奇的猫子,不就是江汉路上原住民中的路人甲?
有不少人分析过池莉笔下的武汉特色、汉口风情。确实,武汉或许是池莉最熟悉和最愿意设置为小说背景的城市。而作为一个“非武汉人”的读者,在“武汉”之外,读到的是具有普适性的人情世故。这种清明上河图式的细节再造,往往逼真到教人忘却这是一部艺术作品,直接被代入其中。如池莉所说的,她要为“小人物立传”。与莫泊桑、毛姆、鲁迅等其他作者不同,对于“市井俗人”,池莉不是冷嘲热讽,戏谑调侃,而是认真乃至虔诚地以高度浓缩和精巧聚焦,放映出你所看到、正经历的,或即将看到、即将经历的生活。
前不久,第一次去了趟武汉,走进池莉笔下的大街小巷。近距离旁观这座大城的晴雨人情,初见却如重温,因在池莉笔下提前预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