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日记》发表百年随想

更新: 2018-07-14 23:20:22

又是一年榴花红,我翻开一百年前《新青年》杂志五月发表的那篇短篇小说——《狂人日记》。从一九一八年到二○一八年,一百年过去了,岁月蹉跎荏苒,历史千折百转,再读《狂人日记》,巨大的精神冲击依然让我兴奋、激动。

《狂人日记》之伟大处首先在于,它是用白话文写作的第一篇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因此,它的出现不仅标志着一个时代文学的结束,也意味着另一个时代新文学的开启。虽然百年中国现代文学经历“五四”文艺腔、左翼时期的大众习语、抗战时期的民间方言变迁,但是以白话文为基础的语言写作体系始终没有变化,时至今日,中国作家运用白话文表情达意,中国人使用白话文传达思想、信息,都来自《狂人日记》开创的白话文写作传统。

而这只是《狂人日记》为中国新文学注入的现代文化因子之一,《狂人日记》作为中国新文学的纪元与开篇,还在于它所确立的科学、民主等写作主题,象征、意识流的艺术表现形式,而它“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颇激动了一部分青年读者的心”。尤其是写实主义创作手法,都已是二十世纪以来的中国文学优良传统。因此,不论是在鲁迅个人创作生涯中,还是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狂人日记》都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深刻地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后来者。

中国现当代作家秉承鲁迅的现实主义创作理念和手法创作出一大批优秀的现当代文学作品,像老舍的《四世同堂》、巴金的《家》、张恨水的《金粉世家》、路翎的《财主底儿女们》、张炜的《古船》、陈忠实的《白鹿原》等等,这一系列家族小说在继承鲁迅开创的现实主义道路的基础上,不断创新发展,建构起中国现当代文学五彩缤纷的百花园。而深受鲁迅影响的作家从许杰、彭家煌等乡土文学写作,到萧军、萧红、胡风等左翼文学创作,再到孙犁、张承志、张炜、余华,以及美术家吴冠中、陈丹青等,中国当代作家抑或艺术家,哪个敢说自己没受过鲁迅的影响?《狂人日记》看似极为简洁凝练的形式,但细部描写最为丰富的内涵,以及那冷隽的句子、挺峭的文调在后世作家身上时时都可以看到。我们从余华身上看到鲁迅冷峻的影子,莫言血腥文本深处发现鲁迅笔下的血迹,贾平凹巫鬼神怪描写中看到鲁迅的“鬼气”,更不用说鲁迅亲炙弟子胡风、萧军、萧红等身上秉承的鲁迅传统。中国现代文学开始于鲁迅之手,成熟于鲁迅之手,这本身就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奇观,而鲁迅作品“惊才风逸,壮志烟高”,大有“其衣被词人,非一代也”的风范,因此,后世作家得其一枝便自有风格。

然而,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文学实绩,《狂人日记》的文化价值更不能低估。以新文化为表达内容的新文学,在与旧文化及传统文学决裂的同时,更渴望通过文学建立新价值。因此,《狂人日记》是“五四”新文化的宣言书,由它所开创的中国文学之文化批判和社会批判的先河,是一代代后来者秉承以文艺影响社会的神圣职责。批判现实主义不仅是创作理念,更是创作方法,“五四”时期,鲁迅先生以一人之勇和整个中国作对,以一人之识和五千年的传统作对。破除传统,否定旧有秩序,以摧枯拉朽之势将 “礼教”打翻在地,这是《狂人日记》最震撼人心的功能。“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的筵宴的厨房。”鲁迅鞭辟入里,毫不留情地暴露中国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表现出强烈的忧愤深广的意识。

这是伟大的思想启蒙之音,这是狂飙突进时代振聋发聩的民族心声。欲立先破、破后再立,从《狂人日记》始,鲁迅围绕“历史主题”为创建中国文化的现代性和建设中国现代文化奋斗不已。众所周知,中国现代文化的建构是在民族危机的背景之下开始,因此,一开始便以强烈的反传统方式进入现代化语境,但于鲁迅,一方面激烈反传统,另一方面则怀着对金石碑刻、戏曲木刻等中国传统文化的无比眷恋之情开始中国现代文化建设。如今,百年历史风云而过,中国现代文化建设从二十世纪初叶以摧毁专制政治及其伦理体系,进而赢得民族的独立与发展,到今天以向传统的深情回眸创建民族文化自信心,进而创造中华民族新文明。一个民族文化的伟大复兴走过一百年,一九一八年《狂人日记》开启了那个渴望中国强大的梦境,百年后,这个梦更生,宛如李大钊在“五四”时所呼唤的那样:“我们要为我们新的洁净的灵魂造一个新的躯体,要为我们新的洁净躯体造一个新的洁净的灵魂,我们也要为这新的洁净的灵魂与肉体造一个新的洁净的生活——我们要求一个完全的再生。”

无疑,今天的中国再生了,中国大多数人已从贫穷困顿的物质生活中解放出来,正在向更新、更美好的生活迈进,然而前进的道路上开满鲜花,也布满荆棘。鲁迅先生毕生致力于中国文化、中国社会、中国人的系统改造,今天这项伟大的工程正在当代中国继续。因此,再读《狂人日记》,回顾一百年前的中国,与传统告别,对未来憧憬,个体觉醒,观念解放,纷至沓来的各类人生、各种主义混杂在一起,新青年们奋起前行,“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狂人日记》宛如一面猎猎大旗永远飘扬在中国天空,因此,一百年后,我们也依然愿意“疯子是我们的老师,孩子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带着孩子,跟着疯子走——走向光明去。”(傅斯年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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