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颖的长篇新作《家肴》(2018-3《收获》,篇名化用了熟知度很高的词语“佳肴”。用“家”替代“佳”,我想,这一次唐颖是要写一写同一屋顶下一家人的日常变迁。
容先生、倪元英、容智和容美一家4口的故事,原本可能被写成上海老弄堂深处一扇门里的家长里短、聚散离合,可是,一直不事张扬但从没有懈怠过的上海作家唐颖,是有文学野心的,她让容家小女儿容美做《家肴》的叙事者,她让容美在整本小说里始终尝试着去破解许多家庭谜团——起先,我以为那是为了让小说具备足够的可读性,“容智出了那件事后”这句遮蔽着太多往事的话,第一次出现在《家肴》的开场戏、容美姨妈元凤的葬礼上,后来又一而再、再而三地重现,它难道没有诱惑着读者想要一口气把小说读完吗?我就是因为想知道容智到底出了什么事漏夜把《家肴》读完了。
读完了,就知道“容智出的那件事”不是《家肴》的文眼。《家肴》的文眼,是容美的眼泪。这个叙述人动不动就掉眼泪,小时候因为爸爸容先生和妈妈元英偏心,稍微长大以后因为比不过姐姐容智聪明,再长大一点因为总觉得元英瞒了她许多家事,长大到有了自己的家庭后又为不知道容智在哪里和不满意的婚姻……起初,并没有意识到,容美的眼泪是《家肴》中能滴穿石头的水珠,等到倏然看见容美出生于1964年。
我是容美的同龄人,进入大学标志一个人已经成年的话,从1981年到今天,我们眼看着上海渐渐地面目全非,我指的是生活其间的男男女女的生活诉求,而非城市的面貌。
当上海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海纳百川的时候,螺蛳壳里做道场的上海人,他们向生活索求的,是纵然败絮其中也要金玉其外,所以,容美的舅舅元鸿,哪怕一场冤枉官司将其原本体面的生活棒打得七零八落,一旦出了监牢回到家里,哪怕那间租来的房子家徒四壁得没有卫生间和厨房,出了门也要体体面面的愿意被女人注目;所以,元鸿那从旧社会带到新社会的外室宝珠纵然要问元英借钱度日,也要去美发店做头发,到点心店吃一碗糯米绿豆汤……可是,我曾经那么厌恶上海人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生活观念!记忆中,我的爸爸妈妈每年年夜饭前必得大吵一架,以我当时的观察能力觉得原因是,请裁缝到家里来替一家人缝制新衣、准备请客的菜肴、准备走亲戚的点心等等用度,已经将他们一年的积蓄消耗得差不多,口袋瘪瘪未免气躁,就把我和弟弟丢在寒冷的黄昏里不知所措。经过疾风暴雨洗礼的上海,已经没有了上海精致生活的底气,大人们却还要拼尽力气保全面子,有什么意思?于是,我厌恶上海,像容智和容美一样,一旦可能就想方设法逃出上海。虽然未果,却还是通过婚姻让自己尽量从上海的生活习性里跳脱出来。
当时觉得自己很幸运,而今,就算在上海的老城区穿街走巷,耳畔响着的也是南腔北调时,才觉得上海的味道原来那么迷人:弄堂里,黄昏时分各家灶间飘散出来的味道,苏北人是大肉圆,宁波人的臭冬瓜,绍兴人的梅干菜,本地人的肺头汤等等混杂在空气里,这种分明又交叉的食物之味,弄堂不再,又去何处寻找?
在唐颖的《家肴》里。那一页页被容美随手记在笔记本里的家庭食谱:烤麸、炒盐肉、酱鸭、糯米绿豆汤、红烧肉、肉粽……每一道菜后面,都是一个教科书级别的上海女人元英,容智和容美的妈妈——假如元鸿和宝珠有着上海人也会撇嘴的显而易见的毛病的话,那么元英就是上海的骄傲了,这个粗活细活都能拿得起、大难临头敢于担当的上海女人,外埠的读者会不会觉得唐颖在虚构元英的时候捏合了众多上海女人的优点?也许。可是,像元英这样的上海女人,从我记事起直到我大学毕业那段时间,多次搬家周围总是能找到一个两个,甚至,像元英这样更加偏袒领养来的女儿,且觉得自己守的是本分没有什么可夸耀的,我就曾经遇到过。元英的做派,让我找到了可以回答许多新上海人的答案,标准的上海女人究竟是什么样。
故事讲到结尾处,“容美突然难以控制地去拉住推床扑到元英身边哭了起来”,是《家肴》中容美许多次哭泣中的一次,却是她第一次幡然醒悟,自己多年来始终用与妈妈争争吵吵的方式否定元英的生活方式,是多么孟浪!“妈……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既然自己是元英亲生的容智是舅舅元鸿的女儿,妈妈怎么能亲容智胜过自己?唐颖妙笔生花,“她(元英)的目光却对着容美的头顶”,那里是久未回家的容智的脸!元英的亲生女儿都不能理解元英这样格调的上海女人,容美这一哭,让我和她一起悔悟:我们用30年慢慢否定上海的生活方式,是一种多么愚蠢的行为!《家肴》,是一曲我们嫌弃过而今回忆起来夹缠着镬子气的温暖上海的挽歌。
这一曲挽歌,由容美主唱、姐姐容智和音。主唱的眼泪特别多,容美的眼泪,是为我们这代人熟悉的上海味道渐渐耗散,流的。
读完《家肴》,站在办公室的窗口远望黄浦江,卢浦大桥飞架,奔驰中心像是随时腾起的飞碟,这是上海。可为什么总有新来的上海人要问,上海在哪里?而我,面对这样的问题总是失语。现在,我会告诉提问者,去读唐颖的《家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