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1971年生于河北省海兴县。著有小说集《谁生来是刺客》《侧面的镜子》《蓝试纸》《将军的部队》《父亲,镜子和树》《变形魔术师》《消失在镜子后面的妻子》,长篇小说《如归旅店》《镜子里的父亲》,评论集《阅读颂,虚构颂》。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三届蒲松龄文学奖、第九届《人民文学》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第一届孙犁文学奖等。
考察李浩小说,现代性、先锋、技术流,无疑都是有效的路径,而精巧的结构、动人的旋律、美妙的语感,则是更直观的感受。李浩对于人类生存世界的本质和小说艺术的极致,有着永不枯竭的探索热情。但他从来都没有把人生和自我孤立出来或者对立起来,他所隐喻与呈现的个体孤独、焦虑与困扰,都是建立在现实人生基础上的,所有镜像都是现实世界的倒影,都是现实人生的回应。
作为小说家、诗人、批评家、儿童文学作家、散文随笔作家,李浩自己就有着现代性的五副面孔。可以说,李浩在“70后”作家中,有着无可替代的重要意义。不仅因为他的文学修养、艺术追求,还因为他的渊博学识以及自觉的知识分子立场。他对中国社会现实和历史都有着清醒认识和独特思考。美是一种绝对意志,对文学之美的执著,是一种永无止境的追求。李浩游走在文学之美的极限,做着各种高难度动作,他自得其乐,而又严肃神圣。在他身上,有大智慧,也有小狡黠,有着常人看不到的单纯可爱,也有着不易为人了然的肃穆神性。
父亲是谁?
当代作家中,反复书写父亲形象的并不多见。除长篇小说《镜子里的父亲》,李浩还陆续写过《父亲树》《父亲的奔逃》《会飞的父亲》《父亲的七十二变》等等。他为此还特意写过一篇文章阐明自己的观点,包括他对文学作品中父亲形象的梳理和理解。这就是那篇著名的文论《父亲,父亲们——漫谈文学作品中的“父亲形象”》。在这篇文论中,李浩提到了布鲁诺·舒尔茨、卡夫卡、君特·格拉斯、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卡尔维诺、马尔克斯等人笔下的父亲形象,坦言这些人对他写作的影响。为什么如此固执地书写父亲,他写的是怎样的父亲,这些父亲形象里面包含着怎样的历史文化思考?在李浩的自述中,大体可以找到答案。“我致力把它强化成一系列的建筑群,而《镜子里的父亲》是其中综领性的建筑”,“我写着这本书,从庞大的自信开始,从和上帝的博弈开始,从建造一个百科全书的意愿开始”。
李浩认为令自己着迷的是“父亲”身上的那些背负。这些背负是象征、寓言、文化,是我们应当认知却总是习焉不察的“幽暗的区域”。“我对父亲的书写在某种意味上来讲也是对我和我们的书写,我要书写的,不只是那个具体的‘父亲’,而是父亲们的生活和生活态度,以及对这态度的思考和反问。”某种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正是这个转换过程中那些深刻的变动让李浩为之着迷。其实对于“70后”作家来说,父辈的存在,已经不再意味着精神的引领,当然也不是确证自我的障碍。在这一代人笔下,父亲的形象首先是作为与历史对话的镜像,然后才是情感表达的通道。换个说法就是,父辈们作为历史的制造者,总应当承担一些什么,这种承担以反思还是救赎的方式呈现是另外一个问题;而我们作为生命的被赋予者,又应该为父辈们背负一些什么,同样是无法回避的自我追问。这种父子对话本身,就包含着现实的变迁与历史的回溯。当代中国社会演进的轨迹里,被裹挟的不仅仅是小人物的命运,还包括大时代的价值分化,代际冲突算是一个观察的切入点,写作者无论是站在人道主义立场,还是基于历史理性,对这一切都必然要做出相应的评价和判断。
不可否认,“父亲”作为一种文化的存在,对于我们这一代人在心理上仍旧有着巨大的影响,父亲具有复杂的象征性,历史的、政治的,当然也包括日常性的。虽然后现代浪潮打碎了生活的完整性和内在性,但是日常生活仍旧有着庞大而坚固的外壳,并且构成无形的精神阴影笼罩着每一个人的一生。回避父亲的存在,不仅意味着对历史的回避,也往往包含着对现实的逃避。多年来,“70后”作家普遍缺乏讲述历史的耐心,而李浩则越过僵化的阐释层面,试图重建血肉饱满的历史。这一野心,在《镜子里的父亲》中得到了充分展示。在这部小说中,李浩不仅为我们塑造了作为镜像的父亲形象,更重要的是他提供的那一面历史之镜。人类的悲剧是一面无限地宣扬理想主义,一面不断创造与之相反的陷阱,最大的悲剧并不是人类自身的局限性,而是将盲目视为伟大的眼光而沾沾自喜。李浩的历史反思中还隐含着知识分子的精神成长与蜕变史、文化人格和心灵史。这正是他的独到而深刻之处。
镜子背后有什么?
镜子在李浩的小说审美建构中出现频率很高,并且每一次出现,镜子的形态、所指和能指都有所不同。无论是作为历史之镜、现实之镜,还是文化心理和复杂人性之镜,在他笔下,镜子从来不是功能单一的道具,作为小说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镜子本身构成了一个意义世界。阅读李浩的文字,能够感受到他从容而自由的灵魂,他站在万镜之宫,目光深邃,面对复杂的现实中国,背后是强大的西方文学传统,尤其是丰富而诡异的西方现代小说叙事,试图重构一个世界:一个思想的世界,意识与哲学的世界,文学与美的世界,一个能够阐释中国的世界。我们由此看到永恒的可能性以及追求的勇气。自由、困顿,追求、爱,这些都是我们时刻要面对的,只是我们一直活在成见之中,很少有人能够走在突破陈规的路上。李浩喜欢迷宫,无论是历史的,还是现实的,或者虚构的。虚构与真实,在他眼里没有什么距离,他没有特别明确的时代感,他的文字天马行空,又有着非常强烈的力量感,强大的想象可以比现实更真实,在那些叙事迷宫里,他为我们建构了无数可能。
同为“70后”作家,李浩的小说,没有张楚那种排山倒海的孤独和忧伤。他不仅在小说中表现出了强大的思想能力,在他的随笔和评论文章中,我们更是强烈地感受到了他对理论的嗜好和强大的逻辑理性。即使同样喜欢卡夫卡,李浩喜欢的是《变形记》,而张楚更喜欢《城堡》,李浩喜欢做一个魔法师,擅长把同样的人和事物变幻形态,安放在不同装置之中;而张楚的兴趣在于那些装置的构成,以及被魔法师囚禁在城堡中的那些孤独灵魂。李浩喜欢镜子,写过很多与镜子有关的小说。在超现实主义的文本里,不断描绘变形、梦境、潜意识。他喜欢重复,反复同样的场景、动作和情绪,反复运用暗示、象征和隐喻,力图在日常性中揭示出被奴役的处境,在无意义的生活流中,揭示出某种近乎神圣的意义。
《消失在镜子后面的妻子》是继《镜子里的父亲》之后,比较有代表性的文本。李浩把父亲放在不同的镜子里观照,为我们呈现了“70后”一代人对历史的观察、理解和思考之后,又选择让妻子突然消失在镜子背后。镜子是一个隐喻,是生活的折射,是妻子的隐遁,是他者的沉默,也是现实的裂隙、精神的禁闭、感情的深渊。妻子的失踪,当然也是一个隐喻:从无聊的日常生活中出走是现实主义,而李浩让小说中的妻子消失在镜子里,就变成魔幻了。这面镜子到底意味着什么,最后碎裂了仍旧是一个谜团,那深不见底的黑洞,是不是才是生活的真相?最后“我”用尽全力扔下去的锤子,看起来似乎摆脱了眼前的困境,而蠕虫化的写作和生活,仍旧会日复一日地弥漫在所有的空间中。
你会飞吗?
考察李浩小说,现代性、先锋、技术流,无疑都是有效的路径,而精巧的结构、动人的旋律、美妙的语感,则是更直观的感受。他像一个高超的机械师或者外科医生,拆解时有条不紊,复原时严丝合缝。我们在他的小说中可以捕捉到博尔赫斯、纳博科夫、卡夫卡等人若有若无的气息,也不难察觉到维特根斯坦、柏格森、克尔凯郭尔等人哲学思想的影子,比如对直觉和精神世界的追溯、对语言魔力的迷恋、对形而上世界的执著。李浩对于人类生存世界的本质和小说艺术的极致,有着永不枯竭的探索热情。但他从来都没有把人生和自我孤立出来或者对立起来,他所隐喻与呈现的个体孤独、焦虑与困扰,都是建立在现实人生基础上的,所有镜像都是现实世界的倒影,都是现实人生的回应。即使他刻意追求事物表象背后的深层幻象,其内部世界的核心,依旧建立在此时、此地、此在的人类精神体验之上。
《消失在镜子后面的妻子》里写到了突然的失踪,那么这种隐遁、逃逸和破碎就是李浩逻辑的基本支点吗?显然,还有一种姿态值得我们关注和思考,那就是飞翔。其实在《镜子里的父亲》中,李浩已经写到了这一点,只不过到了《会飞的父亲》系列,这一意象被反复强化了。李浩在小说中试图表达的,不仅仅是由父亲飞走这一传说引发出来的各种历史与人生隐秘,在那些传说、猜测、想象和虚构中,在多重指向的记忆复现中,漫漶的叙事之流有一个核心水源地。无论什么题材的写作,都是在永不停止的时间长夜里穿行。写作是历史和时间的停顿,是人心和遭遇的放大,是对缺席者的补偿与挽留,是对在场者的质询与确证。飞翔携带着舍弃的孤独,又是一种超越式的自我抚慰。对于孩子来说,孤独就是穿过漫漫时间长夜的狭窄通道,记忆空间里七零八落堆放着精神创伤、历史悲剧、出卖与背叛、崇高的牺牲与可耻的逃跑,而游戏无非是成人世界的演习,是真实历史的残酷表演,孩子与父亲由此重合成为一个整体,也为打开历史死循环提供了一个思想线头。
纵观“70后”作家创作,一方面确实运行在启蒙现代性和审美现代性的交叉轨道上,在建构现代民族国家历史和社会理想的宏大视野中;同时,从人性禁锢、社会批评层面,也不乏对现代性的一些反拨。“70后”作家创作中所表现出来的意识的瞬时性、感官的内在性,以及叙事的陌生化和缺席的在场感,都呈现出他们对传统叙事模式的反叛和反思。而后现代的碎片化、戏仿、狂欢、反讽,同样被他们运用得得心应手。这种关涉存在的不确定性中,既有去除具象身份的虚无感和危机感,同时又获得了抽象身份的自由感和自足感。当然,也可以看到“70后”作家自身面临的困境和矛盾——每个人都在感性和理性的冲突中,寻找自己的支撑点,寻找一种稳定感。
父亲、镜子、飞翔,作为我们观察李浩写作的几个视点,为我们提供了理解李浩小说的通道和可能。回答的大体上是那三个基本的哲学命题:我从哪里来,我是谁,到哪里去。虽然父亲不是惟一的历史出处,镜子也不能保证自我观照的实现,飞翔不过是摆脱世俗生活泥泞的一种姿态,我们仍旧可以从这个三维立体建构中,找到李浩小说之谜的蛛丝马迹。李浩笔下的每一个故事,大概都可以看成是一面镜子,每一面镜子照见的,都是一种人生困境。他想要表达的是人类的共性,被隐藏在日常性中的人性。他喜欢赋予人物形象丰富的隐喻意味,在象征性世界中,获得自己的艺术个性。李浩常常引用纳博科夫的那句话:“空洞的思想是一腔废话,而风格和结构才是一篇作品的精华。”这并不意味着他排斥小说所能够表达的思想,而是他不屑于以粗糙的艺术形式去表达所谓的思想;而且,即便是有着成熟稳定的风格,他也不愿意浪费自己的才华去表达空洞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