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孩子曾很庄重地给我出过一个脑筋急转弯,他说,你知道毛毛虫怎样过没有桥的河流吗?我装做不知道,让他回答。他骄傲地说:化成蝴蝶。
整个冬天我靠那支化蝶的曲子取暖。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象很多人一样,我第一次高考落榜,因为那年高招压缩招生。那个冬天我满怀失意来到这个塞外小城补习,因学校人满为患不管住宿,我只好在外面打游击。在亲戚家借住过,在工人宿舍借住过,与人在农家小院合租过,转了几个地方,我还是混不下去了,只好自己在学校附近租了间门房。这蓝色铁板照窗的房子我叫它蓝屋,蓝屋仅容一张床,原来是个杂货间。蓝屋的铁床连草垫子都没有,多亏母亲将家里仅有的羊毛毡子给我拿来。蓝屋还有一个冷窖口,在床下,总锁着,东家总在我不在的时候存取水果。里间是东家养的鸡,我每天都处在鸡屎与果味之间,那时,我想必是相当忧伤疲惫,但我很知足,我毕竟有一个蜗居了。
我极力将蓝屋装饰的温暖些,我在东墙贴了张红色的郁金香,这在蓝屋是最醒目的,但得打开25瓦的电灯,打开灯就得听鸡不安地叫;再算醒目的就是电褥子的指示灯,我靠这些取暖。每天晚自习归来,我常对鲜花愁眉不展,脸盆的水已结冰,这漫长的寒冬我将如何僵卧?每每这时,那支曲子便会依时响起,我照例熄灭灯,让自己停靠在这支温暖的曲子中,我仿佛看见草长莺飞柳绿花红,我沉入那彩蝶翩飞的传说中,也如那高挂在岁月枝头的蛹,蛰伏时总梦着化蝶飞越那没有桥的河流。我迷恋上这支荡气回肠的曲子。
使我震惊的是这支曲子竟是隔壁那个盲童拉奏的。直到那天我见他在盛开的月季后面手持小提琴将曲子悠悠地奏出来,我才将他们联系起来。这孩子是光明商店的主人,我最初看到他和这个店名还觉得滑稽可笑。他父亲是军人,我很少看到,他母亲没有工作,认识后,每次见到我都问寒问暖,让我心里既感动又难过。据说这孩子一周岁时得了什么病,那时他们母子在乡下,没来得及诊治。有几次这孩子曾要我领他过马路,我那时很可怜他。一旦我知道曲子是他演奏的,我的那些怨天尤人都烟消云散。我一直以为这世界对我太不公平,而与盲童比我还埋怨什么?我忽然有些可怜自己,我比盲童更盲目地生活着,我把自己锁在黑暗里,不给自己半点光明。
我不知他为何总奏这支曲子,但这支化蝶总在我最失意时穿过我纷扰的思绪,敲打我脆弱的心,使我坚强。这时我眼前总能幻化出月季后的盲童,曲子也就有了月季的清香。我得承认我的渺小,我常借机去光明商店偷些光明,每当这时我心里总是有些愧疚,我应当散布阳光给他,但我没有。我还卑鄙地从这个满世界都黑暗的孩子身上汲取些力量,从他那天使般的微笑里获得些晴朗,我有一些负罪感。但我有的、能做的就只能是当个听众,静静地听着,听那温暖的曲子穿越鸡叫弥散给我一屋月季的清香。
我蛰伏的岁月因这曲子而变得温暖。那段日子我每天中午都回来领他穿过马路去老师家去练琴,我一定得为他做些什么心里才好受。他的琴越拉越好,那老师直对我夸他,背地里也对我说可惜,一个多么有天赋的孩子,他希望孩子的父母能将他的眼睛治好,他会很有作为。
春天再来时我终于在学校里挤了一个住处。于是我选择了一个他家没有人的黄昏悄悄地搬走了。我没敢告别。但我总在有月的夜里躺在床上想象着回荡在巷口的那支化蝶。那支曲子成为鞭策我人生的催化剂。
然而,数月后的某一天,当我再次站在蓝屋前时,却满心的失望。那时我已拿到某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当我兴冲冲地赶到熟悉的小巷时,却见光明商店的蓝窗上写着此房出租,我有多么沮丧啊!我一步一回头,那温暖的小巷蜀葵盛开蜻蜓高飞,这时仿佛那支浸润着月季清香的化蝶又在小巷的上空飘来飘去。而我却只能在心里为他祈祷了:我的好兄弟,我已化成蝴蝶飞越那湍急泛滥的七月之河了!你呢?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