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绝响》:小事含要义 从容显张力

更新: 2018-08-09 22:10:24

《群山绝响》小事含要义,从容显张力。这部可读耐读的长篇小说,通过奇崛瑰丽的文学话语,饱含着对社会演绎与人性百态的梳理与整合,同时也在不知不觉中呈现出这二者之间交织而生的历史体悟与文化品格。

方英文26万字的长篇小说《群山绝响》是一部卓然独立的优秀之作,作品所写的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故事,自今年2月问世以来,好评如潮。

复活了一个时代

《群山绝响》深刻而艺术地让那个时代复活,并向我们鲜活地展示了那个时代。这里既没有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又没有影响全国的大事件,也没有英雄般的业绩,更没有穿透时空的豪言壮语;正面铺排开来的场景也只是家庭、生产队和学校,时间又限制在9个月内,似没有更大的可拓展时空。但是,这部小说决不以展示小格局为自足目的,这种展示是通过主人公元尚婴亲身经历、亲眼所见的具体种种事件实现的,是宏观话语下的微观视野,也是微观维度中呈现的真切宏观。它正是以一种管中窥豹、滴水见阳光的风格,从轮廓到细部鲜活地丰富了我们对那个时代的深层体会与认知。

那是政治话语覆盖一切的时代,在小说中,可从主人公随时随地吟唱的颂歌及语录歌,以及公开场合特别是大喇叭的话语中便可见出。而这些话语不会受到任何质疑、商榷,具有覆盖一切不可违逆之威权。

还有当时的教育制度,“重在家庭出身与政治表现”,要上高中,入学申请表填好后,先到生产队里盖章,再到大队盖章,然后到公社盖章,最后汇总到革委会,才能最后决定升高中的名额。且不说将升学关卡套入谱系性的基层管理,为权力寻租提供堂而皇之的操作空间,就其践行的条件而言,往往让不识字的当权者一言九鼎地决定谁是否接受教育,本身就是极其荒谬的。而学习优秀的元尚婴就在这种制度面前任人宰割。上大学凭推荐,给汪支书两包烟,一点小智慧,自己那不爱学习的外甥便成为航空学院的大学生。

或许还可说到经济制度,小到生产队男女工分评定以及劳动态度,决算分配;大到价格体系剪刀差下统购统销的情状,如柳会计所说:“一亩地农业税15元,不用缴钱,全部折成粮食上缴。苞谷一毛钱一斤,稻谷一毛三一斤。购粮部分:除却常规的统购粮,上级要求咱让国家多购些粮,多购了咱5582斤粮……于是,一个劳动日值8分一厘!”而决算时的粮食斤两以个位计,计较到两,可见这种制度下劳动积极性的缺失,使得粮食稀缺到恐怖的程度。

小说写出了城乡二元分治的格局下种种敏感而强烈的具体社会效应。正如村民所说:“你男人每月工资二十八块五,我们干一天活儿才值七分五厘钱!”如此醒目的断崖式落差,清楚揭示了城乡二元分治以及价格体系剪刀差带来的经济鸿沟以及社会结构,深刻铺排出不止一代中国农民为摆脱农门而奋斗的时代背景与经济基础。元尚婴的母亲希望孩子只要“别在土地上摸爬滚打”就无限满足了。而这一切不是玄幻地虚拟,也不是为营构诗情的有意包装,而是剥落一切矫饰圆融直面惨淡的现实,是中国农民心境的活写真。自是痛切难言,自是掷地有声!

这里不只有理性的经验世界,还有着虚幻的灵异现象。或许是错觉或许是幻觉,元尚婴遭遇的种种超自然现象在农村特别在山村是普遍存在的。这是民间信仰特别是俗信活动赖以存在的土壤,但因儒家的“子不语”传统,这类描述在当代作品中并不多见。《群山绝响》中对这样现象的突出展示是极为重要的,它应是未被深入揭示出来的国人认知模式中的重要组成,更是中国文化传统根脉表达中时常被边缘化与误解的部分,但又是民众基于震慑或恐惧的力量而真实存在的鬼神崇拜文化潜意识,“文学即人学”,此言不差,由此而来文化解读性很高,还可做专题式研究。

伴随元尚婴的不只是衣食住的物质需求,也不只是学习劳动的不同群体交往,更有着山水风云草木花卉的自然环境。如同李白在狂到世人皆欲杀的境遇里,遇到山水便一见钟情相看两不厌,元尚婴在逆境中一再关注自然山水,这对他的心灵既是宽慰也是解脱。这种放江山入我襟怀的画境与诗情,或许就因祖父、母亲、父亲,以及老师的言传身教,融入到元尚婴的所作所为中,逐渐积淀起来的,便是眼见得天下无一不是大好人的佛学智慧,以德报怨的道家宽厚胸怀,关爱弱者的儒家抱负,对事业兢兢业业,对逆境坦然洒脱,对嫉妒淡然宽容……或许这就是哲人所说的一种天地境界吧,也体现出一种自然山水中的文化习得与传承。

总体来说,小说抓住了元尚婴命运的两个根本点,一是强加给他身上的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不平等待遇,一是唯成分论的社会偏见影响他正常的人生发展。我们知道,现代社会,任何一个社会制度的价值判断,都取决于它能否解决人类的两大根本需求,一是平等,二是发展。在小说的整体情境中,元尚婴和他的小伙伴们都没有获得这两点。而从嘴贱人贫的贫农胡大贵,到生产队长、大队支书、公社干事等等,在不同的情境中,仿佛上帝特殊的选民一般,都分别享有非常不平等的隐性特权。因为从物资分配到读书就业机会都有等级,这就是当时社会通行无阻的潜规则。而对于元尚婴来说,在当时的社会格局下,个人的政治背景先天地决定了一生的前途。

可以说,当小说写到这个份儿上,这就不止是写个故事,写个人物,而是真正跨越文学殿堂,甚至逸出了文学,延展并兼备了史学、社会学、心理学、文化学和经济学的价值与意义。优秀的文学作品就是这样,它往往有着多层次多向度开掘的可能性,因为它本身就有丰厚的潜在储藏。

穿透时空的艺术建构

小说开篇时,全老师犹豫许久在黑板上写下“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刚收笔,就听教室里咚的一声屁响。这样特殊语境所晕染出的庄严崇高氛围感便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屁声冲淡了,令人忍俊不禁。同样的情状出现在选拔演员的考试中。场面热烈,有县上来的三个考官、老师和集合待考的同学。正要开考时,忽听咚的一声屁响。这对庄严的选拔形式自是一种破坏与消解,更在当时的语境下有着极具张力的象征意味。

这当然是一种幽默,黑色幽默。构成这一幽默境界的是作者娴熟的蒙太奇艺术手法。作家自如地交替使用叙述的角度,使得1+1的场景组合产生大于2甚至大于3的意蕴,引导读者的注意力,激发读者的联想与思考,从而对所述主体场景产生新的感受与体会。

通过使用蒙太奇的手法,方英文着意于对于伪崇高的解构,并暗示着对社会现实新的读解可能。如开篇即先唱两段语录歌,“学生也是这样……”;“我们希望和平……”,这是神圣的颂歌仪式,如此颂唱伟大导师的语录之歌,暗示着一个可以意识到的新时代的崇高;而直接组接的则是从儿童心理出发,猜测老师是否因拉屎撒尿而迟迟不来。孩子们竟然好奇地追踪,突然发现老师竟也是一个拉屎撒尿的普通人,而不是幼年时所敬仰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跟神一样厉害”者。如此蒙太奇组接,便艺术地宕开了一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想象空间。

再如中学生临毕业了,老师请大学唱一首深情的抒情的歌,让人感觉到幸福来临的歌,与“远飞的大雁……”歌声连缀的,竟然是忽然一声啜泣。甚至同学们以为是歌曲席音的漫延呢。颂歌是幸福即将来临的歌,铆榫结构般套接的竟是大煞风景的哭声。倘联系这位成分不好的哭泣者姑娘后来的婚恋悲剧来看,她的哭声是不无人生痛苦体验的。而正是这个马广玲在曾经挑选演员时唱到“千万颗红心……”时,虽唱得很美后来却因成分问题难以进入剧团,而当时正演唱到好处,没料想喜鹊竟将一疙瘩粪丢到她的鼻尖上;还有,以书法见长的元尚婴被公社丘干事拉来以毛泽东诗词书写春联,笔锋一转,忽见一只苍蝇飞了进来……这一叫人哭笑不得的喜剧场面,确也解构了个人崇拜到现代迷信的特殊语境,更是以真实朴素的情景描写来还原一个社会时代中的复杂多义与丰富深远,同时也赋予社会史家多角度读解的可能性与开放性。

即便是对于来学校挑选演员者的形象叙述,小说用奇崛诡怪的多重语境叠加起来:挑选者自述是来培养文艺战线革命事业接班人的;而农妇则将其拖入梦境,恣意进行感性消费;男人们则建议索性让其专门做个“人种”……这样的三重语境,便不由得在身份的介绍中渐渐照亮那个时代多样而真实的灵魂。

应该说,《群山绝响》出彩之处还有很多。如处世之道,尚婴爷爷除夕对逃难小兄妹的关爱,尚婴对于垂死乞丐的救助,都显示出佛家众生平等的修为;尚婴母亲对嘴贱身贫者的服饰贴补中,特别是尚婴对于伤害自己的偷写大字报者不想追究的超脱言行,都可看出道家以德报怨的情怀……而这一切,似乎都若有若无地有着汉阴抱瓮老人的精神投影;再如细节,如元尚婴上街滑落篮子打碎鸡蛋,引得顽童、飞鸟、蚂蚁皆忙于舔吮探吸,折射出众生皆饿的贫困时代;而从农民到生产队长到村支书到公社干部服装款式的升幂排列,让我们看到权位身份都在款式的细部或配饰中实现了现实生活当中的符号化过程;而村支书用半个核桃壳支配会计盖章,又让读者看到古代虎符在现代基层管理中的投影……

总之,《群山绝响》小事含要义,从容显张力。这部可读耐读的长篇小说,通过奇崛瑰丽的文学话语,饱含着对社会演绎与人性百态的梳理与整合,同时也在不知不觉中呈现出这二者之间交织而生的历史体悟与文化品格。可以说,这不只是陕西文坛,也是中国当代文坛的一个重要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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