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馋的《儒林外史》

更新: 2019-03-24 23:01:02

鲁迅说,“人类有一个大缺点,就是要常常饥饿”[1]。这该死的饥饿感直接导致人对食物怀有执念,吴敬梓也不例外。

《儒林外史》写了许多食物,除第三十二至四十一回、第四十八至五十六回食物描写极少外,其余三十七回,回回都有各式各样、具体的食物名目出现。

小到芝麻糖、茯苓糕、橘饼之类的点心,大到陈过三年的火腿、炖得稀烂的羊肉、滚热的蹄子,种类繁多,应接不暇,偶尔还写得十分具体,比如烩了大虾元子的燕窝,猪油心的烧卖以及鹅油白糖蒸的饺儿。

随着人物活动,食物也有地域变化,主要涉及山东(第二至三回)、广东(第三至六回)、浙江(第六至二十回)、南京(第二十至三十六回、第四十二至四十七回)四处。

部分带有地域特色的食物根本无关情节发展与人物塑造,仅是为了写食物而写,比如申祥甫在薛家集买的炒米、欢团,汤知县招待范进摆了广东出的柔鱼、苦瓜,娄氏二公子看到旁边船上有新鲜菱藕,连丧女的王玉辉去苏州散心,也要看到路上卖的腐乳。

其中,又以南京的吃食描写得最多,鲍文卿请倪老爹吃饭,吴敬梓特意安排走堂的叠着指头报菜名,说的是“肘子、鸭子、黄焖鱼、醉白鱼、杂烩、单鸭、白切肘子、生炒肉、京炒肉、炒肉片、煎肉圆、闷青鱼、煮鲢头,还有便碟白切肉”[2],好不热闹。

食物是《儒林外史》的趣味,看似无用的食物名称或许是吴敬梓创作时忽然想起自己某时某地吃过某物,给馋虫一闹,便不吝笔墨写下的。

这些食物不似《红楼梦》里的茄鲞、玫瑰花露、荷叶莲蓬汤刁钻,大多常见易得,很容易让读者产生代入感。胃的记忆给儒林添了几分世俗烟火气,馋的不只是吴敬梓,也是行色匆匆的角色,他们过着同书本外一样的生活,行走着,饥饿着。

但更多时候,《儒林外史》的食物描写属有意为之,因为在莺脰湖之会这种大场合,吴敬梓反而以“那饭食之精洁,茶酒之清香,不消细说”[3],将食物一笔带过。所以笔者相信,书中食物的出现都是有预谋的。

读书人总是穷困,肥腻的食物通常象征着名利,馋是出于本能,也隐含着金钱欲望追求。在饥饿的儒林,吴敬梓通过食物写出了穷的辛酸也讽刺了渴望名利的丑态,诙谐笔调塑造出的不同吃相背后,各有各的性格与人生态度。

1、食欲与名利

《儒林外史》的食物描写多处以对比形式出现,主要围绕周进、范进、马二先生、匡超人、牛浦郎、季恬逸六人,他们体验了穷酸吃食与富饶吃食的反差。

书中,吃了老菜叶跟热水的周进,昏头昏脑扫了一早晨王举人留下的满地鱼刺、鸡骨头;原本穷得米都买不起的范进,到汤知县席上,说着吃斋却依然诚实地挑了燕窝碗中的大虾元子;马二先生游西湖,所到之处全是山珍海味,自己却只能连连喝茶,买点笋干嚼;牛浦郎跟牛玉圃同船,窥见用火腿、烧鸭、时鱼做的早饭,吃着自己的萝卜干;季恬逸一天买四个油饼做两顿,幸得诸葛天申有钱,买来肘子汤饭,尽力吃了一饱。

吴敬梓详细罗列出他们看到的每一盘菜,常常用“大”、“一整只”这样的词来写食物丰盛,肉食则是“肥透”、“稀烂”,带油的。这是通过书中人的视角写食物,他们面对大鱼大肉很馋,渴望油腻,散发出本能的“肉欲”。对比他们自己常吃的老菜叶、萝卜干,穷似乎变成了罪过,让人陷入窘迫、辛酸的境地。

油腻的肉食总与“名利”同时出现,举业有成和当名士,是儒林中人获得钱财的途径,或者说,是他们眼中变有钱的方式,只有收获了“名利”才能吃上好东西。对“名利”的尊重、敬畏也通过食物表现出来,比如薛家集上,梅玖、周进杯中才有的红枣,好容易招待一次贵客,卜诚往董瑛、牛浦郎杯中加了圆眼。

在某些场合,食物甚至替代道德标准,成为品评人物的依据。

匡超人说起潘三是这样的,“潘三哥是个豪杰,他不曾遇事时,会着我们,到酒店里坐坐,鸭子是一定两只,还有许多羊肉、猪肉、鸡、鱼,像这店里钱数一卖的菜,他都是不吃的”[4],在匡超人看来,总带人去吃大鱼大肉便是“豪杰”,他的隐藏意思是,有钱还愿意给他花的就是豪杰。

在《儒林外史》中,人对食物的欲望也是对名利的欲望,饥饿成为功名不就的直接表现形式,描摹出穷的悲哀。这种欲望不一定丑陋,它带有些许无奈。读书不负责教人赚钱谋生,每一双盯着肉食的眼睛,都经历过困顿挣扎的生活,他们的食欲便带着报复性的油腻。

在蘧公孙与鲁小姐的婚礼上,老鼠打翻了陈和甫面前的燕窝碗,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场闹剧,但陈和甫眼中看到的却不是老鼠,而是“一盘猪油心的烧麦,一盘鹅油白糖蒸的饺儿,热烘烘摆在前面,又是一大碗索粉八宝攒汤”[5],都被糟蹋吃不成了。

涉及庄绍光、虞博士、杜少卿等人的部分,则没有出现这样的食欲。

2、吃法与性格

除了反映本能欲望的油腻吃食外,《儒林外史》也写了些高级吃法,在塑造人物形象、体现人物性格方面,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

全书最会吃的人有三个,分别是杜慎卿、杜少卿和嫁给鲍廷玺的王太太。《儒林外史》里的每顿饭几乎都有写喝酒,但只有写到这三人,才点出喝的什么酒。

杜慎卿请季恬逸一行吃饭,买的是永宁坊上好的橘酒;王太太平日要喝百花酒,鲍廷玺大哥来了就打陈百花酒;杜少卿的酒则最讲究,埋了九年零七个月,“是二斗糯米做来的二十斤酿,又对了二十斤烧酒,一点水也不掺”,倒出来“那酒和曲糊一般,堆在杯子里,闻着喷鼻香”[6],还不能立马吃,要再打十斤酒兑一兑,方可入口。

这三人的吃各有特色,杜慎卿雅,杜少卿豪,王太太作。

杜慎卿是书中真正的有钱人,名士风范,吃得自然雅致精细,樱、笋下酒,猪油饺饵、鹅油酥、软香糕和鸭子肉的烧卖做点心。

到聚升楼赴宴,勉强吃一块板鸭竟登时呕吐,只能用茶水泡饭咽几口,让他难以下咽的肉食却是季恬逸他们求之不得的。对食物的挑剔讲究,塑造了杜慎卿这个生活优渥、会享受的公子形象。


杜少卿的吃食也奢侈,但比杜慎卿大气,不吝好酒,用半斤一个的竹蟹烩蟹羮,吃陈过三年的火腿,对待食物洒脱豪爽。

杜少卿也不似杜慎卿挑剔,穷了之后六个钱的烧饼也吃,结果连这钱也没有,差点走不出茶馆,回家却当成笑话讲给妻子听。同样饥饿窘迫,不露馋相是难得的修为,杜少卿的境界比书中大多数人高,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

至于王太太,讽刺笔法在摹写她的挑剔一段,发挥得淋漓尽致,就连吃药,她都异于常人。

沈大脚描述了一个难伺候的王太太,“他又不吃大荤,头一日要鸭子,第二日要鱼,第三日要茭儿菜鲜笋做汤;闲着没事,还要橘饼、圆眼、莲米搭嘴;酒量又大,每晚要炸麻雀、盐水虾,吃三斤百花酒[7]”。

但凡有点闲钱,王太太便要吃药将息。跟带了月饼、蜜橙糕、莲米、圆眼肉、人参、炒米、酱瓜、生姜、板鸭入考场的二汤一样,王太太是个在吃上找乐子的人,吃是她享受生活的方式,世俗而可爱。

各人有各人的吃法,吃体现了不同的生活状态与人生态度,《儒林外史》的吃有三境界,第一境界是烂肉肘子油里放,第二境界是菜蔬软糕美酒香,第三境界是蟹羮烧饼皆入肠。

3、食物与传奇

《儒林外史》中的食物是有灵魂的,在某些情节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传奇角色,比如严贡生的云片糕和牛浦郎的绿豆汤。

严贡生是全书第一吝啬鬼,为赖掉船钱,他精心设计,骗掌舵的吃下自己的云片糕,等船靠岸,故作惊恐地开始表演,“好贱的云片糕!你晓得我这里头是些什么东西之后就胡扯要值几十两银子,是省里张老爷在上党做官带了来的人参,周老爷在四川做官带了来的黄连,你这奴才,害我不浅,以后我再发晕病,拿什么药来治!”

一通乱吼,把船家和掌舵的吓个半死,哪里还敢讨喜钱,只得跪下来求饶”[8],活画出一个穷极无赖,指鹿为马,霸道嚣张的乡绅形象。云片糕是严贡生的道具,正因为是极普通的食物,才愈显出严贡生的滑稽阴险,令人捧腹。

张爱玲在《谈吃与画饼充饥》里说,自己多年不看《儒林外史》,只记得救了匡超人的那碗绿豆汤[9]。笔者当年读到此处,明明记得绿豆汤是牛浦郎吃的,遂翻书求证,想不到她也有记错的时候,这个情节便也成为我对《儒林外史》最深的印象。

这段情节是这样的:“他(牛浦郎)痾到第五天,忽然鼻子里闻见一阵绿豆香,向船家道:‘我想口绿豆汤吃。’满船人都不肯,他说道:‘我自家要吃,我死了也无怨。’众人没奈何,只得拢了岸,买些绿豆来住了一碗汤,与他吃过,肚里响了一阵,痾出一抛大屎,登时就好了”[10]。

绿豆汤代表了牛浦郎对生的执念,也显出命运的荒诞,在被牛玉圃扔进粪坑前,他本来是应嘱托,要给万雪斋第七个如夫人找雪蛤蟆做药引的,有钱人精贵,贫贱之人却只用一碗绿豆汤就能活命。

云片糕与绿豆汤对于严贡生与牛浦郎的塑造不容分割,食物是生活的一部分,人的欲望、人的行为都会与食物发生某种关联,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充分发挥了食物的作用,面面俱到地展现了真切的生活。《儒林外史》很馋,书中角色馋,吴敬梓馋,看书的人也馋。很馋的《儒林外史》也有温情存在。牛浦郎结婚一段,牛老从罐内倒出两块橘饼和些蜜饯天茄,斟了一杯茶,双手递与卜诚,饱含老者的慈爱。一部小说真正动人之处,或许就在这样平常简单,不带目的的人情描写中。

最后,笔者以《儒林外史》中最具神性的梨来收尾。是那个被萧云仙救下的老和尚,得到两个梨后他并不准备私吞,而是把梨分别放在水缸里捣碎了,叫众僧一人吃一碗水。这或许是全书对待食物的终极想象,无欲无求,人皆享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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