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变成90后。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迫切地想知道,在90后的眼里,天空蓝还是不蓝。月亮是绵弱无骨的毛边纸,还是清莹剔透的和田玉。还有他在作文本里密密麻麻写下的对司马迁的激赏,对鲁迅先生评《史记》"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呼应。我不知这是他一时的慷慨陈词,还是深思熟虑后对鲁迅的膜拜。
我想变成90后肚子里的一条蛔虫。洞悉他的心事,弄清楚他对这个世界所有的表达。
天地良心,我不想和他成为冤家。春天,我和他到武陵源观看《魅力湘西》。风儿清爽,炊烟迷人。我俩在大剧院门口比肩照了一张相,之前有点小隔阂,随着相机一声咔嚓,冰释前嫌。索溪河边的芦苇摇曳多姿,青山隐隐在望,花草的香味扑面而来。这么美丽的小城,天空飘几丝细雨,溪水里落几瓣杏花,沈从文先生看到了也会连连叫好。那一刻,他是一个十分安静的孩子。乍看背影,真像月下仗剑抚琴的书生。如此曼妙意境,我委实不该提成绩之类的话,多扫兴。可我忍不住,终于,我不合时宜地蠕动嘴唇,话从喉咙里一溜而出:好好读书。他应:知道。我又说:发现美,表达美。他耷拉着头瓮声作答:嗯.....其实我第二句话的潜台词仍是:好好读书。读不好书,你就没有发现和表达的能力。
说话时,我站在桥这边,他站在桥那边,我能看到他镜片后的眼睛里藏着孤独。我知道,千般好的风景从他心里飞走了。
从上幼儿园起,他一直理平头,好看,也省事。高一上学期,他嘀嘀咕咕开始抗议,说脸长宽了,想把头发留长一些。我断然拒绝,只要不丑不怪,年轻就好看。絮絮叨叨数落他学习不长进还臭美,亲自押送他进理发店,软硬兼施地逼他就范。剪完头发回到家,他不言不语,仰头靠在椅背上流泪,神情犹如困在笼中的狮子,左奔右突终是无法突围。睇着他的一张泪脸,我忽然有种削足适履的沮丧。骤然明白,他的青春期到了。
满十五之前的那个夜晚,他睡不着,半夜从被窝里爬起来写日志,其中有段话这样写着:我喜欢今天的天气,是这样弱弱的陽光,有风,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味道。似乎秋天快到了。真想快到秋天,被衣服包裹的时候的确更有安全感。我知道青春期、代沟什么的既白痴又弱智。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不好意思还真是。我感觉过得不好,曲曲折折不堪回首,总没有安定的一天——我恍悟,吾家有儿初长成。他的心事多得像棉花地里的七星瓢虫,灵和体是分开的,他的心不轻易让旁人插进一脚。就算最亲近的人,也会想着法子拒之千里。考试是他心里的一道暗伤。明明背得很苦嘛,可分数像卷心包菜,总长上不去。青春期的敏感,叛逆,羞于说出口的秘密,他一股脑儿装着,裹上一层硬壳,能破壳而出的东西极为有限。遇到情绪低落,他凡事拧巴着理解。有一次,我穿淡绿对襟花袄,自觉轻盈青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他说,好看是好看,不过是民国年代的老祖母。
上高二后,我和他说话的机会渐少,只好经常给他写信。听到玖月奇迹演奏的《万泉河水》,那么明净,清澈,我赶紧铺开纸笔将这种美妙告诉他。我是母亲,但我不会端架子,更无意对他指点江山,字里行间只有数不清的轻怜蜜爱,想必他是懂的。每天,我憋着很多的话想对他说。一个母亲,斜倾着身子,在瘦高的儿子面前,叽叽咕咕地说,一缕头发从额角垂下来,儿子轻轻帮她捋上去。这种场景,是不是俗世中的温暖?
我俩也曾相谈甚欢,彼此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头戴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的闰土,月夜下,猹,闪着油一般光滑的皮毛,从闰土的胯下窜过去。这些细节,我和他回味过多次。夏夜乘凉,他比划着猹的动作,身手敏捷,清秀的脸上漾着儿时的憨美。说来奇怪,我俩聊得最多的竟是鲁迅的小说。看奥特曼长大的孩子,能读出鲁迅的悲凉和孤独,我对他不敢小觑。说到周立波的清口,说着说着,话题就绕到学习上了。我说别看周立波在台上妙语连珠,台下他说过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天才,我们所以为的天才,都是背着世界咬牙切齿地努力,对着世界云淡风轻地表达。当然,莫扎特等另类除外。他粲然一笑,表示认同。我逮住机会,一迭声地向他发飙:明知自己的软肋为何不去努力呢,定理公式,英语单词能吃了你啊。你不能揣着小聪明而不肯花笨力气,要知道,世上万事无捷径可走。
记得我年少的时候,很体贴母亲,对父母唯唯诺诺至今。女孩子的心纤细,母亲一贯掐不准我的脉。我躲在角落里暗暗生闷气,不吃饭,或者故意只嚼饭不拈菜,母亲一边翻煎着油锅里滋滋作响的小鲫鱼,一边叹气: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哪知道你想要什么。我背对着她噗哧一下乐了。其实也没想要什么。我要的就是母亲的一个姿态。母亲的微笑,让我所有的憋屈在顷刻间土崩瓦解。比起当年的母亲,我对他的态度强硬多了。从来,他不敢莫名其妙地不吃饭,看电影、听音乐、踢足球的权利经常被剥夺。有什么办法呢,磨刀霍霍的高考正在前面等着他。这座独木桥,还真得咬紧牙关慢慢过。鲁迅先生早把话撂在那里:人生的正途,首先是生存,然后是发展,最后才是提高。
常一个人踱到他的房间里发呆,床,书桌,字纸篓,寂寂地在光影里沉默。青花瓷笔筒闪着桀骜的光。房间里有一种跳跃,青涩,不羁,以及紫葡萄的汁水充盈的酸甜气味。纯棉枕头上落了一根他的短发,黑而硬,我怔仲了一会,伸手拂掉了。少年气息一夜壮阔,这间狭小的屋子快容不下他了。看着这个眉眼颇像自己的男孩,我哪一次心里不是五味杂陈呢。我记着他的好。煮饭,炒菜,拖地,铺床,挂窗帘,洗球鞋,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他能心无芥蒂地去做。哪怕前一分钟我俩还在赌气。春节,我生病打吊针,他楼上楼下端茶喂药削水果,身姿灵敏似林间奔跳的羚羊。听着他读一段非洲土著边跳舞边喝木薯酒的趣事,我感觉他就像是我认识多年脾味相投的老朋友。
世界还是原来的样子。壁虎温柔地趴在墙上,貌似安静。几只蟋蟀,蛰伏在潮湿的墙根,小声唱着清丽的歌。黄昏的风,常常送来青草和双荚槐的香味。我的孩子,他长大了。
在岁月面前,任何一种美都无法超越青春的美。孩子,青春不容挥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