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学》2019年第5期|胡竹峰:闲饮茶

更新: 2019-05-15 17:38:30

偏偏喜欢旧气,新物件总觉得少了岁月的摩挲。照片也是旧的好,老民国黑白色的长袍马褂比现今五彩的洋装华服好看。

台中雾峰林家的旧气真足。傍晚时分,阳光斜照在庭院草坪上,落日熔熔,想起郁达夫小说《春风沉醉的晚上》,时令虽是秋天。古宅的红墙黄瓦格外熨帖,这修旧如旧,不啻老梅上的千瓣冷香。

灯红酒绿,养得出髀肉养不出贵气。旧时月色下,心底才有文化思愁。刘禹锡说得真好:“眼前名利同春梦,醉里风情敌少年。”这句诗过去没读过,淡江大学的吕正惠先生写了送我留念,得大欢喜。此番风月当是遥远的绝响了。古井幽深,以石投水,听不见回音不足为奇。文人心事存在案头片纸零墨中,似也不必过于牵念。

前几天见到几幅梁启超手书诗卷,墨迹苍茫,纸色苍茫,字字透着旧气,雄厚饱满,仿佛饮冰室的文章,又硬朗又温润。偶遇劫后的文采风流,大吉祥也。

老派人认为笔墨牵涉福祸,忌讳不祥的文字,怕一语成谶,坏了命途,这些我信。近年读书写作,喝茶吃饭,日子清闲,人生难得清闲。日子清闲一点好,文章清闲一点也好,作者吉祥,读者如意。

往昔读书作文,残卷孤灯,不离杯茶,以为休闲,故名《闲饮茶》。将进酒,闲饮茶。茶有茶道,茶之道是通往内心的花园小径。

水是茶之母,好茶须用好水,不然,纵有好茶也不得入味。张大复《梅花草堂笔谈》云:“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试十分之茶,茶只八分耳。”陆羽《茶经》品鉴:“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寄身城里,不要说山水,井水也遥想不可得。

我老家是山区,山常有泉。水晶莹不可藏物,顺涧而流,自成清溪。人缘溪徐行,水底砂石清晰可见,鱼纹虾须历历在目。水清凉润洁,触手有冷意,蘧然一惊。乡人日常起居皆倚此山水。

犹记村下一泉口,水质清润,用来泡茶,甘滑无比。想来闵老子当年泡茶的惠泉之水也不过如此。经年所用之水,鲜有匹敌者。可惜我乡偏僻,无人赏鉴耳。

水贵活,存得过久,水性僵了,入嘴硬一些,发不开茶味。刚打上来的山泉水,归家后即来烧用。水不可烧老,我的习惯是,沸开后水面微微起纹即可。

古人用雪水、雨水泡茶。《红楼梦》中妙玉给贾母泡茶,用的即是“旧年蠲的雨水”。后来宝玉、黛玉、宝钗几位在妙玉耳房喝茶,又换成了玄墓蟠香寺梅花上的雪水。妙玉收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鬼脸青的花瓮一瓮,埋在地下五年。古人说,雪水冬月藏之,入夏用乃绝佳。此番藏水法,有悖常识。妙玉将雪水埋在地下五年,恐成臭物一洼了。我宁愿相信贾宝玉《冬夜即事》里说的,扫将新雪及时烹。

据说雨水清淡,雪水轻浮。雨水没尝过,不知究竟,雪水吃过一次。十来岁,有回落雪,我好奇,在松枝上扫下几捧雪球,化开来烧水泡茶。水是滚的,却有凉意,不是口感的冰凉,而是说水质的火气消退净了,入喉如凉性之物。说雪水有轻浮的口感,也贴切,但更多是空灵,有“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的况味。唯一缺憾是雪水浑浊,沉些时间才好。信人小说家言,是我多事好事。

壶 说

壶以紫砂为上。陶质也不坏,有古意,但沧桑感不如紫砂。以壶而论,沧桑少了,俊俏也就少了,紫砂壶有一种沧桑的俊俏。

有些壶拙,呆头呆脑跌宕可喜。

有些壶巧,顾盼有情眉目生辉。

有些壶奇,嬉笑怒骂一意孤行。

有些壶雅,低眉内敛拈花微笑。

有些壶素,抱朴见心尽得风流。

有些壶正,荣辱不惊八风不动。

胡竹峰壶论六品:拙巧奇雅素正。六品之外,皆为外道。紫砂壶我存十余把,用来泡常喝的几款青茶、白茶、黑茶、红茶、黄茶。一款壶一类茶,不混用。绿茶多用玻璃杯冲泡,无他意,好色耳。

舍下紫砂壶只是日常的茶器,没有一款绝品,为一己喜好之物,在六品之外。壶身都不大,其中一壶仅拳头大小。有人家的壶几乎要双手合抱。又不是开茶馆的,用那么大的壶,吓人一跳。壶雅何须大。紫砂壶是风雅器物,书前清供,以小为贵,手掌盈寸之间一握方好。有款壶曾自撰壶铭一条:

竹林藏雪,一壶风月。

壶不小心摔了。小心也会摔了。人间何处藏雪?遑论一壶风月。

煎 茶

一片茶叶细小纤弱,无足轻重,与水融合,则开始神奇,变得神气。

茶叶少放一些,不习惯浓茶,涩涩的,不合口味。也不喜欢太滚的茶,烫。喜欢淡茶,茶令人爽,只能针对淡茶而言。王世贞在《香祖笔记》中说:“然茶取其清苦,若取其甘,何如啜蔗浆枣汤之为愈也。”话虽如此,仍不喜欢苦茶,在饮食上,我趋甜避苦。

生自茶乡,并不善饮茶,少年时嫌费事,还是白开水方便。近年始,稍领陆子意,恰冬日清寒,读书与工作间隙,喝茶遣兴。丢开工作与书本,泡一壶茶,独自一人,或约上三五知己,找个地方把盏闲话或废话,这是生活的趣味。一壶茶中,一往情深。

喝绿茶用玻璃杯,透明,观颜色,赏神态,品风味。喝茶,一人得闲,二人得趣,三人得味。

最难忘夏天长夜,团团围坐竹床上,人手一杯温茶,说着年成,议论家事。小一点的孩子缠着老祖母磨磨叽叽,大一点的捕了很多萤火虫装在纱笼里。斯时斯景,自有融融趣味。

曾见过一轴巨幅山水,远景葱郁,亭台幽幽,小榭精雅,淡墨勾勒的木窗下,几个衣袂飘摇的古人坐在木案四周,黑白对弈,还是煎水煮茶?可惜非工笔画,看不清楚,我在心里默默将其当作古人的一次茶话会。

站在画轴下,气息宁静,茶水的清香似乎能穿过时间。

我们祖先曾将茶叶当作药物,从野生的大茶树上砍下枝条,采集嫩梢,先是生嚼,后加水煎成汤饮。

粗 茶

灶头上贴着木刻的人物版画,起先以为是高老爹。高老爹是名兽医,我乡清朝乾隆年间人,医术如神。

高老爹:真是好马,可惜肚子坏了,三日必死。

官差:你个跑江湖的说瞎话。

高老爹:三日内,此马不死,我不为兽医。

官差:走着瞧。

愤愤离去。

见死不能救,高老爹一脸无奈,叹息而归。

三日后,马毙。开膛破肚,脏腑焦黑。

高老爹的故事自小听得熟。祖父一边喝粗茶,一边给我讲故事。故事又老又土,诡异,充满巫气。

灶头上的木刻人物版画,后来才知道是灶神。乡下人称其灶王神,或称灶神爷。烟熏火燎,灶神满面油灰。

他们在炒粗茶。

春茶舍不得喝,卖了补贴家用。粗茶是夏茶,味重,苦涩。乡下人出力多,粗茶止渴。

田间地头,粗茶泡在大玻璃杯里,枝大叶大,粗手粗脚。

一个小男孩躺在树荫下睡觉。

那个小男孩是我。

前夜之茶

安庆人家的饭菜真好,有没有叫“安庆人家”的饭店?听说有,我在安庆待了快一年,还没去过,下次谁请我。苏州有吴门人家,安庆也应该有叫“宜城人家”或者“安庆人家”的馆子,专门经营皖式风味的家常菜。

前夜去安庆人家吃饭,安庆人李卉家。他客气,请我们吃饭,地道安庆人家的饭菜。李卉家的二楼真好,阳台空阔,尽管没看到星星,兀自觉得星河灿烂。这是错觉。二楼的格局更好,仿佛画家的工作室,凌乱中处处是章法,生活区隐得深。

时令暮秋,还没降温。和振强、郝建二兄挪步阳台上说话,嘴边浪迹天涯,心头持斋把素。小冬在书架前捧书坐着,我瞥了一眼,是《红楼梦》。顾盼之际,看见楼下的绿化带,仿佛绿色的浓雾,在夜色中氤氲,如重墨滴在宣纸上慢慢化开。

人多嘴杂,树多嘈杂,那些树是乱种的,没有匠心。没有匠心倒好,乱簇簇长着,枝叶间你争我夺。起先以为是三国演义,再看却是五胡乱华,看久了,又仿佛五代十国,或者八王之乱,仔细凝神,几乎成诺曼底登陆了。

楼下喊吃饭,我们下去,一桌子菜。李卉说家里有钢琴,女儿会弹,等会大家要唱歌的。然后给小冬盛了碗鸭汤,说从中午煲到现在,要多吃点。

李卉的厨艺不错,我的朋友中,男人厨艺普遍比女人高。男人一认真,铁杵磨成针,烧菜,倒成了业余中的专业了。席间,振强兄去厨房烧了道鱼。现在回忆,满桌的菜,那道鱼印象最深。如果说一桌菜是龙,烧鱼则是点睛之笔。对不住李卉啦。

饭后大家坐在客厅里喝茶,心旷神怡。不是茶能消食,故心旷神怡,而是心境,突然有了喝茶的心境。我经常去茶馆喝茶。在茶馆里喝茶,赏心乐事是有的,心旷神怡未必。喝茶不一定非要茶馆,饮酒也犯不着去酒吧。喝了一口茶,是浓香型铁观音。存放太久,已经不香了,好茶是色香味相辅相成,这款铁观音偏偏不香。帝王是不需要香水的,脑海中突然掉出这样的句子。

这道茶正好在放得久,不久不足以怀旧,不久不足以褪去浮华,无香反而恰到好处。这茶是老方丈,红尘之心不灭的老方丈。这茶是大学者,童稚之心犹在的大学者。喝第二茬,有读《尚书》的味道,不是说佶屈聱牙。《尚书》味道,无非是说古味与金石气。

出门之际,下雨了。访友归来,遇雨,可谓赏心乐事。芦俊兄开车送我们回家,一路上,茶味在唇齿间盘旋。

我有一杯茶

读完半本书,喝茶。喝的是毛尖。

近来读书,常常看到一半就放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图书歇会喝茶。有人写作注水,搞得我读书要甩干。甩不干的,只得读半本。你写得潦草,我也读得马虎。

前几天在碎碎办公室,她是信阳人,知道我是茶客,随手把自己喝的一盒毛尖送了我。

这两年在安庆,很少喝毛尖,尤其是信阳毛尖。在河南的时候,喝过不少毛尖,南来之后,说不上惦记,回忆是有的。回忆比惦记格高。沈从文说茨菰比土豆格高,万物有灵有格。

惦记浓得化不开,像徐志摩的诗。徐志摩的散文更浓得化不开。化得开的是汪曾祺,化不开的是徐志摩。

化得开的是回忆,化不开的是惦记。人到三十岁,不敢惦记什么,偶一回忆,觉得不曾虚度,有回忆的人生是饱满的。

回到郑州,一家子窝着,忙也忙得无所事事,闲更是闲得百无聊赖,于是想喝点茶。居家过日子不得无茶,柴米油盐酱醋茶。酱醋平常吃得不多,茶一事上也就多了贪念,有天一连泡了四款茶。

碎碎送的这款毛尖是上品,外形细、圆、光、直,白毫不多,汤色明亮翠绿清澈柔嫩。冲泡后香高持久,加三开水,入嘴还是滋味浓醇。索性再泡两开,香气虽已淡如鸿爪,回甘依旧余音绕梁。

同样是绿茶,有些太嫩,有些太老,这一款毛尖恰好,在风情与纯情之间,这么说或许俗气了。我写茶文章,多好扯上女人。这一次说说男人吧。泡在玻璃杯中的毛尖是不经半点风霜的中年儒生,有士大夫气。茶世界百人百相,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少年时喝毛尖,嫌其苦涩。茶之苦我不怕,茶之涩至今不喜欢。茶的苦味是“绅士鬼”,涩味是“流氓鬼”。周作人说他心中有两个鬼,一个是流氓鬼,一个是绅士鬼。正经文章评论时事,反专制礼教,这属于流氓鬼的成绩。闲适小品,“聊以消遣,这便是绅士鬼出头的时候了”。

喝残了毛尖,又换了一杯翠兰,三泡后,茶味兀自在兴头上。重洗杯盘,还我河山,杯底别有天地。

我有一杯茶,不关春风事。

昨天晚上茶喝多了

昨天晚上茶喝多了,睡得不好,失眠。

早上五点钟起床,多年不曾如此。以前失眠,想女人,从胳膊想到大腿。年少气盛,欲壑难填。幸亏以前很少失眠,经常一夜无梦到天亮。如今失眠,想的都是男人,从先秦到民国,从先秦到民国那些会写文章的男人。

起床后无聊,提壶烧水。

烧水间隙,在楼头远望晨光。夏天的晨光极嫩,像刚长出的拇指般大小的南瓜头。冬天早上,霜天一色,晨光极老,像老南瓜。秋天晨光呈现出肃穆的模样,有丰腴之感,像保养极好的中年妇人。

这些年春天总是睡懒觉,晨光匆匆流水,几乎没见到过。抑或见到了,我忘了。

睡得不好,心情欠佳。

晨光中看看远方的楼,看看楼下的路,看看路上的车。车上的人看不见,愉悦感顿生。于是开始喝茶。

茶 饭

茶饭,实则茶泡饭,也叫茶淘饭。现今不多见这样的吃法了,说是伤胃损脾,于人无益。

前几天见小林一茶俳句:“谁家莲花吹散,黄昏茶泡饭。”真真是绝妙好辞,一虚一实,虚引出实,诗意禅意上来了。所谓禅意,关键还是虚从实出。所谓诗意,关键还是实从虚出。

日本俳句有微雕之美。日本文学皆有微雕之美,纤毫毕现。日本文学的敏感小心翼翼,写出了文字的阴影,只有中国的宋词可与之媲美。

小林一茶还说:“莲花开矣,茶泡饭七文,荞麦面二十八。”莲花当指季节,夏天热,适合吃茶泡饭。七文大概是七文钱吧,二十八应该也是价格。四碗茶泡饭只抵一碗荞麦面。荞麦面我喜欢,放几匹青菜,煎一个鸡蛋,是我惯常的早餐。

日本人送客时问要吃茶泡饭吗?客人会意,起身告退。中国过去也有这样的传统,相坐无话,主人托起茶杯说请喝茶请喝茶,客人识趣,告辞而去。

茶泡饭多年没吃了。昨天有兴,用龙井茶泡了一小碗,没有过去的味道。不知道是茶的原因还是饭的问题。过去吃的是乡下粗茶泡的粳米饭,饭是土灶上烧的,有柴火香。柴火香是什么香,只有吃一次柴火饭才知道。

粳米饭泡在浅绛色茶汤里,染得微红,像淘了苋菜汤。只是苋菜汤泡饭,色彩艳一点,茶泡饭朴拙,红得旧而淡。

祖母不让吃茶泡饭,说小孩子吃多了不长肉。我乡人认为,茶水刮油。实在抵不过,祖母就让我吃白开水泡饭。

夏天的傍晚,胃口不开,偶尔偷偷吃一点茶泡饭。佐以腌制的豇豆或者梅菜或者萝卜干,有平淡而甘香的风味。暮色四合,老牛归栏了,蜻蜓快而低地在稻床上兜圈子,微风吹来,汗气全消。那样的境况,最适合吃茶泡饭。

在澳门,吃到过一次滋味妙绝的茶泡饭,岩茶泡白饭,顶上嵌有数颗梅子,几条海苔。坐在临街的窗下,雨洒在玻璃窗上,映得街巷支离破碎。一口泡饭就一口泡菜,真是很好的滋味。

在楼顶喝茶

秋天,在岳西和朋友坐在楼顶喝茶吃枣,后山树林大片大片的红枫叶。那个下午,至今想来,兀自在心头流淌着诗意。我想起杜牧“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句子,字里行间散发着晚唐风韵。现在除了喝喝茶读读书,已找不到晚唐风韵了。

好茶有人情之美,好茶有心血殷勤。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春华秋实,夏华冬实,秋华春实,冬华夏实,四时皆华皆实。人间并不寂寞,只因一口好茶。

一个人喝茶

茶喝浅了,添上水。茶喝淡了,换壶新的。

雨迷蒙,雪迷蒙,坐檐下听雨看雪,一个人喝茶。一个人喝茶,不用说话。

昏昏灯起,暮色余光,携半盏茶汤归家烧菜。

纸下有两个人喝茶

淡墨勾勒的紫砂壶,两个小茶杯,宛若婴儿的拳头,一行题跋,字迹漫漶。这是吴有为给我台湾版散文自选集《墨团花册》一书的插图,雅致得很,像三月江南的清风明月。清风是早春的清风,明月是水榭楼头的明月。有时候会朝深处琢磨,尤其看到这幅画的印刷品,越发让人怀想。似乎纸下有两个人喝茶,是我和吴有为也可以,是张三和李四也可以,是鲁迅和郁达夫也可以。朝远处说,是八大和石涛也未尝不可,何人不能喝茶,何处不可喝茶?

清风明月下,如此良辰美景,茶还是不要喝太多,尤其是好茶。我喝好茶,浅尝辄止,不贪痛快淋漓。

紫金庵饮茶记

丁酉年冬天,游看苏州,友人请茶紫金庵。进得山门,一垄橘树满满挂了橘子,大小青黄不一。隐隐有青气隐隐有金气,更有静气。

寺内有茶室,外立一古银杏,不知其年,叶落纷纷金黄,一地宝气,疑为仙家所在。主人捧得碧螺春来,杯未近唇已浑然欲醉。一杯茶了,去大殿看宋人塑罗汉像,各有面目各有神态。我看罗汉,罗汉也看我,四目交接,不知是我看罗汉还是罗汉看我,一时有我有罗汉,一时无我无罗汉,一时唯我唯罗汉。

来紫金庵是缘,得见此罗汉尊者,定有前缘佛缘。追忆记此,以示当日之福事,今后勿忘也。

在先秦喝茶

想象中,先秦的天空是苍茫的,有陶器的颜色,普洱茶的颜色。周作人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

不妨说那瓦屋之下的二三人,一人是胡竹峰,一人是我的老友。看孔子的车辕辚辚而行,我们只在瓦屋下喝茶,看风萧萧易水寒,我们只在瓦屋下喝茶,喝普洱茶。滚烫的井水蒸腾出雾气扑面一湿。

喝无名茶记

得一茶,叶大汤黄,不知其名不知其性更不知其产地,入嘴平缓有清淡滋味。一杯入喉,心境恍惚。知其为茶即可,人欲名之,真是多事。过去心不可有,未来心不可有,正名心亦不可有。

茶 相

一杯嫩翠像春阳穿过松枝。茶极嫩,想起柳树新芽。三十岁后喝绿茶,最重其色。秀色可餐,一杯绿茶是我的晚饭。好绿茶之色,好红茶之香,好黑茶之味。昨夜喝安化黑茶,不温不火,不燥不热,低眉有观音相,落喉之际,金刚相、童子相、水墨相隐隐在焉。

狗脑贡记

狗脑贡的名字只是奇,如鸟虫篆。狗脑贡的滋味却素淡,在舌尖流连之际又生出涩生出香,若隐若离的苦,还有一点倔强。绿茶大抵是女人气多一点,温婉贤淑,狗脑贡如此倔强,让人暗暗生奇,像风尘女侠。

那一日一边喝狗脑贡茶一边回忆唐人《虬髯客传》。《虬髯客传》中的红拂女,原名张出尘,本是权臣杨素侍妓,常执红拂立于杨素身旁。见李靖,不禁倾心,夤夜相许,与其私奔。

红拂女到底传奇,本以为唐传奇是孤本,岂料化作一缕幽魂,入了茶道,变为狗脑贡。

狗脑贡是湖南郴州茶。

炎帝吃野果中毒昏迷,其犬不弃,咬袍袖拖至一山。清晨,露珠顺茶树滴入到炎帝嘴中,解了野果之毒。炎帝将此山命名为狗脑山,山之茶后世遂成贡品。

狗脑贡泡在杯子里好看,绿意迷离。像红拂女发长委地,立梳床前。喝茶人闲坐闲看,闲情如取枕欹卧虬髯客也。

如 月

有月亮的夜晚,坐在庭院里,泡杯绿茶。

院子里鸡冠花丛边,有几根竹子。风吹过,竹影碎了一地。竹声清凉,竹影也清凉。

绿茶如月,清凉如夏夜的月色。饮进喉咙,月色直抵肺腑,身体一清。那清幽到后来都要出汗解衣裳,那清幽使人难忘。

安 详

天南地北的茶一款款在家坐喝。有客共话也好,无人独饮也好,不损茶精神。

茶精神者,兼济天下、独善其身也。红茶绿茶黑茶白茶青茶,有的菩萨低眉,有的金刚怒目,有的平缓疏朗,有的急促陡峭,这是茶的性灵也是茶的趣味。

倘或是红茶,喝出一身热汗。肉身不知不觉消散了,遁迹虚空而去。

倘或是绿茶,茶香微细,畅通全身,缥缈间如坠烟雾。

倘或是黑茶,黑夜晴空里一道赤霞,车行辚辚驶入大荒。

倘或是白茶,顺畅润喉,让人静下来,如沐月色。

倘或是青茶,黏稠生津,味一沉,而后气贯全身。

茶气如一炉香,袅在鼻息间,让人顿入空寂之境,似有若无,一片空明又踏踏实实。

茶予人力量,让人欢愉,也给人安详。

茶之苦

我喜欢茶略带一些苦味。好茶都有一丝苦味,苦得漫不经心,苦得无所事事,蓦然回首之际变成回甘。

茶之苦与平常的苦不同,茶味是清苦,苦瓜是甘苦,中药是锐苦。

小时候最怕中药的苦,现在也怕。小时候怕茶苦,现在却唯恐茶甜。有人在茶里放糖,我不喜欢。总觉得那味道不伦不类,太杂了,糖不是糖,茶不是茶,喝在嘴里茶与糖上蹿下跳,不安分。周作人说:“喝茶以绿茶正宗,红茶已经没有什么意味,何况又加糖与牛奶?”

茶禅一味,这一味当系于茶之苦。禅宗公案里赵州和尚让人喝茶去,喝的肯定不是放糖的茶。

清苦往往是贫瘦的。茶之清苦落在舌尖,一点也不贫瘦,相反丰腴得很。茶水里那一点点苦味,是钟鸣鼎食之后的持斋把素,不见得怅然,更多是素然。素然里还有一份肃然,肃然里还有一份怡然,怡然且不自得,这是好茶的教养。

茶是新的好,鲜美中一丝不易捉摸的轻苦。新茶恰恰需要轻苦来增添一份旧气。有了旧气,新茶的格调一下高了,像宋元绢本上的青绿山水,让人愉悦。

茶水倘或没有了苦,那些甘甜那些清香多么孤立无助。茶之苦,在舌尖上流连徘徊,琵琶轻弹,如烟似雾,苦得生机勃勃,充溢着生的呐喊与活的彷徨。

茶之涩

新得一款滇红,汤色端庄艳丽,更难得有涩味。入嘴起落不平,格调上来了。倘或一味甘滑,茶汤显得流俗,非得有涩止一止才好。涩是当头棒喝。

涩是茶的本味之一。好茶涩得清远幽静,涩是大气度。周作人文章比旁人好,正好在旁人没有的涩上。

周作人一肚子苦茶。

多年前在西湖边吃饭,菜还没上来,朋友的朋友带了上好的狮峰龙井。茶泡在玻璃杯里,一棵棵如剑如戟。这一道龙井茶,香好、形好、味好,味好正是好在涩上。涩是这款龙井的点睛之笔。比我过去和后来喝到的龙井茶都要好。

茶性俭,涩生俭。茶里的素淡家风,是涩给的。茶之涩,既素白又严肃,难矣哉。

涩的好,好在不逾规。回味之际的浅浅一涩如蜻蜓点水旋即离去,又像窗纸上的风声。

茶之涩,过犹不及。涩得侯门深似海,涩得心事无人知,这样才好。涩过了头,茶沦为下品。

茶之形

碧螺春茶形好看,螺字专指茶形,真真像南方夜市上常见的小螺蛳肉。碧螺春泡开之后茶形更好,在杯底细细点染,仿佛文徵明行草的线条。

论茶形,太平猴魁是绿茶里的异数,有点桐城派大块文章的意思。泡开之后尤其苍绿老到,耸立于玻璃杯,让人想起《水浒传》中云里金刚,魁梧壮实,肥厚磅礴,又想起鲁达醋钵大的拳头。

《水浒传》上“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一节,写鲁达提着醋钵儿大小拳头,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镇关西鼻子上。相反,桐城自产的小花茶,一朵朵开在杯底,像是晚明小品,一点也不桐城文章。

同样产于皖南,黄山毛峰是太平猴魁的小妹,大妹是六安瓜片。毛峰的茶形有乱头粗服之美,泡在杯底,不及龙井、碧螺春精致。但随心所欲,素面朝天,处处可见本色处处可见本性。

六安瓜片蓬蓬松松,肥大如瓜子,无芽无梗,绿里泛青。

前些时,偶得一款日照绿茶。这款茶茶形也不错,不输碧螺春,但少了吴门人家的小桥气流水气。毕竟是山东茶,多了一丝英挺。信阳毛尖也英挺,英挺又轻盈,在杯底如春日天空中飘浮的游丝。

岳西翠兰茶形小巧,龙井也小巧,巧如雀舌。龙井经过压制,三泡之后,头面变化不大。翠兰三泡之后,叶芽绽放,有点接近黄山毛峰的样子。

徽茶名品里还有款老竹大方,据说此茶由僧人大方禅师在徽州歙县老竹岭大方山创制。老竹大方我喝过,深绿褐润,色如铸铁,形似竹叶,比竹叶青的样子老气一些。老气不横秋,还是清水出芙蓉的样子。

红茶黑茶岩茶之类,以味诱人,以香撩人,形神难言啊。

茶之骨

酒之骨,石也。酒有棱角,有峥嵘,有锋芒。哪怕是红酒黄酒清酒,喝在嘴里,兀自有热风。

茶之骨,玉也。茶光润、圆融、清白。古人说茶性洁不可污,玉精神亦如此。损之又损玉精神。苏轼认为茶“骨清肉腻和且正”,有君子性,君子如玉。

关于茶渍的怀想

茶没了,茶渍还在。

茶几是白色的,茶渍格外醒目。

那茶渍让人想起往事:

我家厢房墙壁刷石灰,屋顶渗雨,墙面有雨水漫漶的痕迹,那浅淡的褐色常能引人联想。这一块像公鸡,那一块像桑叶,还有一块像云霞。看着看着,仿佛从什么地方传来了森林的潮气,似乎还有落叶的霉味……

屋子里很静,静得可以听见墙上石英钟指针嚓嚓的声音。那种感觉,仿佛两个慢性子的人欣赏一帧发黄的古画。小心地一点点打开挂轴,画面上出现了落霞孤鹜,水天一色的景象。

在小屋幽暗的天光里,会想一些事。情绪的语言漂浮在空气中,它们流动、漂浮、漫溢,让心里暖和安定。

——录自拙作《空杯集·后记》

和雨水漫漶在墙壁的痕迹不同,茶渍更丰富。每次喝完茶,茶几上的茶渍都是不同的。

有一晚喝完普洱,茶渍像弥勒佛。禅茶一味,佛茶一味。

有一晚喝完滇红,茶渍像几片桑叶图,采桑采茶好辛苦。

有一晚喝完铁观音,茶渍也如观音图。那观音端坐莲花。

有一晚喝完黑茶,茶渍如徐渭的《墨荷图》中的荷叶。

有茶渍像老猫,有茶渍像小狗,有茶渍像南瓜,有茶渍像枯树。

夜夜喝茶,夜夜观画。

叶底六记

茶喝残了,偶有闲情,会把玩叶底。

第一记:红茶叶底以色泽明亮叶片成条者为上。反则次之。

第二记:绿茶叶底以细嫩成朵、均匀整齐、嫩绿明亮者为上。反则次之。

第三记:青茶叶底以光亮柔软,且叶片细嫩洁净,无花杂者为上。反则次之。

第四记:黑茶叶底以红褐均匀、肥厚黄绿者为上。反则次之。

第五记:白茶叶底以黄绿幼嫩、肥软匀亮者为上。反则次之。

第六记:黄茶叶底以紧实挺直、芽身金黄、色泽润亮者为上。反则次之。

红茶也好,绿茶也好,青茶也好,黑茶也好,白茶也好,黄茶也好,叶底的嫩度,皆以柔软匀整为上,粗硬花杂为下,深暗且多碎叶者为劣。

馋 茶

朋友里茶客不多,贪杯的不少。在我看来,热爱酒的人是勇敢的(这酒是白酒)。当然不喜欢的人,也不能说他们胆怯。滴酒不沾的人,多少会给人柔弱的感觉。酒肉是富贵之物,朱门酒肉。茶蔬为食,耕读人家。

茶味清苦,酒味甘醇,苦中作乐是少数人的性情。酒友多,茶友少,不足为奇。

茶令人幽,茶令人爽,一个人舍弃了抽烟喝酒,若不在茶水里寻些乐趣,简直有些对不起自己。

又一个雨夜,无聊且漫长。客居他乡,诸事索然,只好以文度日。叵耐今夜书读厌了,那就喝茶吧。杯茶在手,即便身处闹市,也能冲淡燥热,觅得一丝闲适。如果恰逢好茶,简直可以躲进小楼成一统。自在地裹一口茶汤,看外面世界千帆过尽,闭上眼睛,仿佛长了翅膀,虚生出清风明月的疏朗,湖上采莲,莲女依窗,窗前赏花,花下谈情,青衫潇洒,秀眉如画,画面有湖上采莲……

常常是这样,饭吃到最后,大家都小醉微醺,嚷着还要如何如何。我就不奉陪了,一人散步回家。夜里冷意淡淡,街灯溟蒙。归家后换双拖鞋,披上外套,蜷进沙发里喝茶,喝红茶。

有人爱喝放糖的红茶,我不喜欢,太甜,抹杀了茶的清香与苦涩。我喝茶清饮,茶叶自有茶叶之香,不必放梅花、茉莉、蔷薇之类喧宾夺主。有人在茶水里放些枸杞、菊花,还有西洋参片。真是委屈茶了,好好一姑娘成了交际花。

人心隔肚皮,饮食的喜好隔有十万八千里。喝酒要快,慢慢品则难以下咽。喝茶不妨慢一些,茶水在口腔四溢轻漫。从嘴唇到牙齿,到舌尖舌根,一泓茶水在口腔里回旋。喝快了,纯粹止渴,未免少了情味。

近来喝茶,从洗杯子开始,我将玻璃杯洗得透亮,我将白瓷盏洗得发光,我将紫砂壶洗得明润。

碰巧紫砂壶与白瓷杯堆放一起,红白相叠,大小参差,幽僻中有喜气。白瓷似雪,一尊紫砂,红艳绝伦。此情此景,令人不禁失笑,想起“一树梨花压海棠”来。此情此景,仿佛旧时员外郎拥着一群小妾出门踏青。员外郎面色枣红透黑,身材壮实,一众小妾娉婷袅袅。

从喝茶到饮食男女,我自得其乐。

你们喝酒,我馋茶。

喝绿茶的习惯

我不爱大蒜,写饮食随笔,谈到炒茄子,有人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要想烹调得法,老蒜子必不可少,阁下不要忽视这一要素。”我不能说他在煞风景,因为这是一个人的习惯。

一个人的习惯也在变。

以前喜欢饭后喝汤,现在喜欢饭前喝汤。

老舍先生一天离不开茶。到莫斯科开会,苏联人知道中国人爱喝茶,特意给他预备了一个热水壶。可是,他刚沏了一杯茶,还没喝上几口,一转脸,服务员给倒了。老舍先生愤慨地说:“他妈的!他不知道中国人喝茶是一天喝到晚的!”

一天喝茶喝到晚,也许只有中国人如此。外国人喝茶论“顿”,难怪那位服务员看到半杯茶放在那里,以为老舍已经喝完了,不要了。说到底,这还是习惯。

过去不知道茶叶的具体区分,只好用眼睛来区别:茶叶和茶汤绿色的,我叫绿茶。茶叶和茶汤红色的,我叫红茶,茶叶黑色,我叫黑茶,茶叶长满白茸的,我叫白茶。茶叶和茶汤黄色的,我叫黄茶。

那时候只喜欢绿茶。我喝绿茶一般泡三次,先用少许水温润茶叶,轻摇杯子,让茶叶的香气充分发挥,使茶叶充分泡开。冲泡的时候,水温不超过七十度。绿茶比较嫩,开水会使茶叶受损,汤色发黄,味道也变得苦涩。待茶汤凉至适口,小口品啜,缓慢吞咽,让茶汤与舌头味蕾充分接触。此时舌与鼻并用,可从茶汤中品出香气与鲜味。饮至杯中茶汤尚余三分之一水量时,再续开水,谓之二开茶。二开茶,汤味正浓,饮后舌本回甘,齿颊留香,身心舒畅。饮至三开时,茶味稍淡,有落英缤纷之美。这是我喝绿茶的习惯。

回忆绿茶

以格调论,绿茶在红茶之上。

绿茶坦荡,红茶黑茶乌龙茶泡开后统统有些阴恻恻。普洱茶饼像福建土楼,泡开后顿入侯门,已非寻常人家。

绿茶是回忆不尽的。喝过那么多绿茶,一款有一款风致,以致回忆之际空空如也。

绿茶如春梦,春梦未必全无痕,偶有碎片。

在敬亭山烟雾蒙蒙中喝敬亭绿雪。春茶刚上市,细雨中茶园绿油油冒了尖。

在六安喝瓜片,鸟鸣在峡谷里生长。雾长了脚,飘来飘去。从山这边到山那边。

在山东烟台喝一款不知名的绿茶,陡然想起梁山泊上的好汉。

喝青岛崂山绿茶,脑子里不忘蒲松龄老夫子笔下的崂山道士。

在霍山喝黄芽,水里的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茶水冲了又冲,淡了又浓。淡也不是真淡,浓也并非真浓。

绿茶的好,不是喋喋不休,而是娓娓道来,从容不迫,这一点红茶黑茶青茶不及也。

回忆红茶

前不久回了趟乡下,朋友陪我到处逛逛,田埂、河滩、山前、屋后,走了许久。十年前、二十年前的往事碎片聚集,渐渐清晰。

青山已变,夕阳依旧,青山修了马路,盖了房子,成了林场,不复当年模样。突然想,故乡是帮人回忆的,故乡是一个被放逐文人大脑的跑马地。

有些茶也是帮人回忆的,譬如红茶。今天下午,几杯天柱红喝下去,有了回忆,关于童年的记忆顷刻复苏。想起在乡下的点点滴滴,老井旁的村姑,槐树下的老牛。更想起冬天清早,赖在被窝里,看着窗户发呆的辰光。

糊在窗棂上的白纸,风吹日晒,已现出淡淡的灰黄色,白里泛黄,黄中夹灰,淡淡的,淡得忍不住惆怅。窗边有杯红茶,乡下最普通的粗茶。粗茶放在瓷碗里,瓷碗似乎有个裂纹。那样的瓷碗如今不见了,那样的裂纹更不见了。

一杯红茶像是“风物志”,红茶入嘴总觉得有久违的田野之气与浩荡民风。或许和记忆有关。

一杯茶是一篇随笔,很多绿茶有日本随笔的味道。红茶一改日本随笔的唯美纤细,注入了民间的淳朴与厚重,弃哀艳为淡然,清雅的同时多了些许明亮。绿茶的明亮是透,红茶的明亮是殷,红殷殷,殷殷红。除此之外,红茶的明亮里还有一种惊艳的迷惘。

喝过的红茶不多,记得名字的不到十种,滇红,祁红,天柱红,洞庭红,正山小种,金骏眉……天柱红是天柱山下的一款红茶,天柱山下还有映山红。多年没喝天柱红了,多年没去过天柱山了。

朋友曾送我一款宜兴产的早春红,茶汤一脸肃穆,叶底极嫩。

记得有个画家叫沈红茶,浙江人,一生坎坷,曾作挽联自况:“一生两足茧皮厚,老来犹然作画师。”有怅然有慨然,淡淡的,语气温文尔雅又不乏文人的骨气,像一杯上好的红茶。

红茶适宜秋天喝。几场秋雨后,一杯红茶在手,能抚平秋意渗入肌肤的战栗。渐渐地,身子慢慢晴朗。

回忆黑茶

一杯黑茶在记忆的梦境里,是黑色的,黑也不是漆黑,说褐色更为恰当。黑茶放在铁壶里,掀开盖子瞻望片刻,乌黑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

黑茶倒出来,盈盈一杯,茶汤橙红透亮,像红茶,又比红茶剔透,水路细腻,入口醇香而清润。醇香大放光芒,让人喜不自禁。

黑茶的味道质朴,不只质朴这么简单,似乎还有一种精致的粗糙。精致的粗糙该作何解,我说不好,只能意会。探究一款茶的好坏,境界品味之外,还得讲缘分,缘分到了,入嘴会意,会心一笑,反之则懵懂无知。

关于黑茶,我不知深浅,平日里喝得不多。

黑茶是茶叶里的青铜器,是茶叶里的《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青铜器与《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我都不熟,《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去年买了一套,读了大半,朋友索去了。

引申来说,黑茶是上古文章,红茶是唐人传奇,绿茶是宋人小令,花茶是明清小说。过去小说地位不高,花茶地位也不高。很多江南人不喝花茶,某人不解茶味,或者茶品不高,有人语含不屑,说是吃花茶的。

南方好茶太多,花茶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小妾,以致在南方喝花茶的人气短。

朋友送了两盒黑茶,用的是上等雨前槠叶种。一盒转赠了友人,一盒自己留存了,一直没舍得喝。喝黑茶要年纪,要境界,张岱、袁宏道、蒲松龄、鲁迅、周作人,他们比我适合喝黑茶。

喜欢黑,倘或是墨团之黑更好。石涛云:“黑团团里墨团团,黑团团里天地宽。”多年前在台湾出过一本散文自选集《墨团花册》。

墨团之黑好,黑茶之黑亦好。黑里乾坤,黑茶里一片天地。

回忆白茶

福鼎的天在回忆里那么青,青得像泡在杯底的福鼎白茶。青吗?也不一定,转眼,杯底有些淡黄了,透亮像清晨的阳光。

热水一泡,白色的茸毛浮起,叶如雀舌作嫩碧色,清香扑鼻。香气像云浮在半山腰,衬着碧海晴天上空的白云。云在山上,清逸之气沁人心脾。福鼎的山好看,太姥山像龚贤的山水画,湿润厚重。

福鼎白茶是微发酵的茶,采摘后,经轻微程度发酵,不炒不揉不捻直接烘干。其口感除了绿茶的恬淡,黑茶的幽深,红茶的悠远之外,还有一份澹静。喝上几口,如嚼橄榄,风流隽永。仔细品味,鲜甜、清爽。

福鼎白茶如药,可以提高免疫力、保护心血管,夏天喝白茶,可解暑气。从福鼎回来,朋友赠一饼老白茶。那次顺便去了福建土楼,觉得自己仿佛收藏了一栋土楼。

回忆花茶

花茶喝得不多。过去写过《花茶记》,该说的话差不多说完了。回忆花茶,只记得起花茶有种市井气,喜庆饱满。说的是茉莉花茶。除此之外,别无他忆。

多年前读过一篇王祥夫先生写花茶的随笔《大众花茶》,略作删节,引来备忘,算作我的回忆:

京津两地,客人来坐,一般上花茶。主客相对,在浓浓的花茶香气中说话。

“张一元”的花茶北京最好,从杨梅竹斜街穿过去到荣宝斋买南纸,总要顺便到“张一元”看看,想闻闻那个味儿。那味儿是经年累月的茶香,真是好闻。

没事还喜欢上同仁堂,也是喜欢闻那股味儿。各种药品,惟有煎中药的时候让人想到居家过日子金木水火土的生活。中医药房,一格一格的药柜子,药柜抽斗上横平竖直用毛笔写着各种各样的药名儿,“王不留”“刘寄奴”,像宋代的词牌,有说不清的风雅。

喜欢或自以为懂茶的人,一般对花茶不屑一顾。花茶家常,喜欢花茶的人多。居家过日子,家常喝茶,还是以花茶为好。大夏天,在京津两地,惟有端上浓浓的花茶才像那么回子事。花茶是夏天的主角儿。

我兄弟偏爱花茶,送茶给他,几乎每次他都不满意,说,怎么没花茶?我说有送人花茶吗?从来没有人送我花茶,朋友带过来的不是龙井、六安,就是猴魁或安吉。没人送花茶。

我不怎么喜欢花茶,有时候也喝。吃早点,比如吃混糖饼,北京叫“自来红”的那种,非得一壶花茶不解气。

以前住四合院。夏天,朋友来了,坐在丝瓜架子下,或坐在开红花的豆棚下,这时候对路的一定是花茶。花茶之好,好在四个字上:“家常大气。”

没听过有人说哪种茶小气,花茶却真是大气,可以让人从豆棚喝到澡堂,从澡堂喝到饭店,几乎可以深入到人们的每个角落。

花茶好,好在没什么形式和规矩,想喝即得,有碗有开水就成,抹掉一切形式,让你立竿见影地解渴。怎么能让人不喜欢花茶。

这篇文章也可以改名为《节录王祥夫先生<大众花茶>记》。

白开水之歌

喝茶兴致最好时期,家里有十几种茶叶,经常不知道喝哪一类好。

绿茶清雅可人,红茶迷离周正,黑茶老实本分,花茶清香四溢。常常这样,看乱了眼,也就没了喝茶的兴趣,索性倒一杯白开水。

虽是茶客,我也极爱白开水。喝白开水省事,有时懒劲上来,懒得泡茶,就喝白开水。人说白开水无色无味,实则无味之味乃至味也。白开水有开水之色,带开水之味,分明色味双全。难道赤橙黄绿青蓝紫才是色?非得酸咸甘苦麻辣甜才是味?

在乡下,偶尔喝到山泉烧的白开水,感觉几如艳遇,当然,更多是意外之美。乡下的水纯净。山泉清洌,能喝出丝丝甜味。井水甘郁,能喝出一片冰心。河水澄澈,入嘴是短平快的酣快淋漓。

玻璃杯晶丽透明,如果水倒得太满,从视觉上看,依旧空空如也。饱学之士常常谦虚,浅薄之徒总是自大。这是杯水告诉我的。

喝茶要趁热,烫点没关系,可以慢慢品。茶一凉,香气散尽。再低劣的茶,趁热喝总有些味道。再优质的茶,凉了,进嘴也如同寡水。喝水要稍凉,水一热则烫。茶烫有香有色,有甘有甜。水烫,则是一烫到底,干而硬。温凉之水,喝起来才从容才潇洒,或气吞长江,或浅尝辄止。

在酒店吃饭,一般不喝茶。大碗茶不温不火,喝了只是胀肚子,如遭“水厄”,宁愿拿杯白开水。喝茶有时候像写格律诗,讲究稍微多些,一个平仄不整,一个对仗不工,就失之风雅。白开水通俗易懂,是梆子戏、快板书、大鼓词,热热闹闹。

烧白开水尤其热闹。以前住所附近有家水房。每天清晨和傍晚,男男女女排长队。路过水房,能闻见漂白粉和煤火气融成一体的味道。与两侧的发廊、小吃店、杂货铺、豆腐坊应和着。这是过去的风致,多年没见到了。

最喜欢的还是老家红白喜事时烧白开水的场景。两眼土灶柴火熊熊,大铁锅装着满满的水,水汽蒸腾,雾弥厨房,灶口有人添柴把火。几十号大小不等的保温瓶在一边静静地列阵,俨若沙场点兵。

小时候喜欢用白开水淘饭,淘冷饭。开水淘饭粒粒爽,再佐以咸豇豆,我能连吃两碗。虽然这种吃法无益健康。

十五年前,坐在门槛上,捧着一大碗白开水,祖父躺在堂屋,我的眼泪滴入碗底。

十年前,坐在门槛上,捧着一大碗白开水,堂屋两管红烛,我的笑容印在碗底。

白开水不变,变的是人。

白开水,作为液体,穿过今夜的喉咙,流进肠胃。想象身体是透明的,一根水线渐渐推移,安静却坚定。伊睡深了。喝完杯中的开水,握着空杯。真快,一转眼,这么多年了。空杯在手,仿佛打灯笼的古人。

日子,从古人那里一路走来。多少年岁月啊。

胡竹峰,生于1984年,现居合肥,出版有《空杯集》《墨团花册》《衣饭书》《豆绿与美人霁》《旧味》《不知味集》《民国的腔调》《闲饮茶》等作品集十余种。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滇池文学奖、林语堂散文奖、草原文学奖、《中国文章》获鲁迅文学奖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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