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初夏,忙碌了一辈子的母亲,直到八十六岁临走的时候,才得空想起自己“之所从来”的大问题。——于是,她的记忆摸着时间开始逆向缓行。
但这记忆,就像初夏夜晚的萤火虫,时明时灭,微弱而清冷。母亲坐在藤椅上,藉着这小小的光亮,照见她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童年,照见她那同样微弱而清冷的自言自语:“我的家婆,在笃山。”——说完,微弱的光就缓缓地暗淡下去了,然后又突然闪了一下:“我家婆家姓刘。”——接着又暗淡下去。过了很久很久,又艰难地闪了几下:“王何庄……王何庄你小舅妈的娘家,就是笃山的。”
西天的月亮,照着母亲的满头白发。她的记忆,在故乡的风中瑟瑟抖动。直到有一天,这萤火虫般的小小的光亮在我的麻木中渐渐熄灭,才突然给了我一个惊醒。然而母亲的记忆,已经沉入那无形又无边的黑暗。我已然惊醒的意识,却变得无能为力,永远也摸不清那边的世界——我顿时觉得,一切都已成为往事,收藏在故乡的每一个角落。
儿时的初夏,我常常用一张白纸叠成一个小小的灯笼,里面装了几只傍晚时分从灌木丛中抓来的萤火虫,再用一根棉线,一头系着一支火柴的中部并塞进小灯笼里面,一头系在竹筷的一端,然后拿着另一端,挑起小灯笼在村子里随处飞跑。
笃山,在初夏的夜里也应该有很多萤火虫的,母亲从前也为自己叠过这样小小的白色的灯笼吗?
母亲走后,我好奇地百度了“笃山”,哦,村子还在,就在桐城最北端大关境内的山坳里,离我老家砚庄大约有40里地。
其实在合肥上大学期间,我每年至少有四次要从笃山旁走过;后来弟弟在大关高中读书时,母亲更是无数次地送米送菜。但那时,她从未提到过笃山。
甚至从前在乡下时,时常到砚庄北边不远的茶山筢柴割草,抬眼就能望见北面数十里外的几座青翠的山峰。特别是每当夏季雨后天晴,它就突然和砚庄亲近起来,似乎往前再走不远就能到达。实际上,笃山就在这几座山峰的怀抱里,但那时,母亲也从未提到过笃山。
母亲的娘家在砚庄西面不远的二里半,从前母亲常常牵着我的小手回她的娘家,那里有我最值得回忆的童年时光,但我没有见过家婆,是大舅妈弥补了这一缺憾。
在家婆家的日子,是每个人一生中最为幸福而美好的记忆。然而对于母亲,她好像从来就没有童年似的。但万万没有想到,到了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她的童年的记忆才漫不经心地闪现了几下,时明时灭,微弱而清冷,在那个初夏的夜晚。
笃山离砚庄并不遥远,但是如今,纵是母亲能够再次前往,她又能遇见曾经的谁呢?这不禁让我徒添几分惆怅。继而在惆怅中,又生发出莫名的悲叹。
我的家婆是从笃山到二里半的;我的母亲是从二里半到的砚庄,那时也叫汪家大屋;我的姐妹又从砚庄分别到了另外的两个地方;而我姐姐的两个女儿后来又进一步地分离、分散——血脉相承的五代人,竟是七个不同的落脚点!其实,作为亲生骨肉的代代相传,是沿着她们这一条线在连续不断地行进的;但她们同时又在背井离乡,一代接着一代,被迫分散到不同的地方,晚辈的姓氏也在不停地更换。不像我们男人,世代定居在同一个村落,都一个姓。当我们漂流在外时,不仅大谈“乡愁”,而且还要叶落归根。女人们呢?她们又是如何叶落归根的?在砚庄、在二里半、在笃山……生活过一代又一代的“家婆”,正是她们,用自己的漂泊,给人世间带来了无限的温馨,和她们的晚辈对童年的美好回忆!
母亲出殡那天,我们在故乡给她撒了很多很多的纸钱。如今,在我的记忆里,它们还在故乡的风中瑟瑟抖动。我多想它们再幻化成一盏盏白色的小灯笼,里面装满母亲的记忆,像萤火虫那样在砚庄、二里半和笃山之间飞来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