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家居住的街区,与南开大学直线距离不足千米。或许可以说,我是在南大的围墙外长大的,少年时代,便期盼着未来成为“围墙里的学生”。但当时还很难理解咫尺天涯的尴尬,一门心思等待近水楼台的幸运。
16岁那年,我被分配到离家十多公里外的炼钢厂,当上了“三班倒”的工人。每次坐上公交车,朝着已经停办的南大反方向去上班,我就知道,坐进大学教室,已是一种遥不可及的梦想。
变化似乎在一夜之间到来。恢复高考的第一年,我搭上了七七级的头班车,告别工作八年的钢厂,进入南大中文系读书。今天回想起来,这“读书”二字,对于我来说,有着最本真的含义,就是一本一本地捧书阅读。进入大学,有图书馆供你随意借阅,有阅览室可以静心翻读,有同学相互交流切磋,有老师帮助指点迷津。这对喜欢读书的我来说,还有什么更多的奢求呢?
入学之初,欣逢文化政策发生深刻变革。伴随着国门敞开,文学艺术的春天来临。历经几代优秀翻译家的呕心沥血,让人见识到了外部世界种种“新奇”的思潮、观点、流派、主义(不少其实久已存在)。同学们一个个又都是标准的好学生,既懂得循规蹈矩,又意气风发。每每课余时间,如饥似渴地找书、买书、读书、谈书,似乎成为同窗们相互攀比的竞赛——这也养成我们许多人此后大半生难以改变的习惯。一时间,“开卷有益”的古训,得到普遍认可;“读书无禁区”的倡导,俨如流行时尚。
我自小喜欢外国文学,所以信奉鲁迅先生的拿来主义。经历了最初阶段的“盲读”,在老师条分缕析的指导下,开始系统地去重读或补读那些早有定评的世界名著,去碰触那些已然崛起或正在崛起的陌生作家。二者的国度分布,像有某种巧合,大都诞生于北欧、英、法、德、俄、美及南美、东亚诸国。细究起来,均取决于社会经济发展及文化传统积淀的程度。如果一一列出,会有一份长长的书单。
这些小说、散文、诗歌、戏剧、理论,令人废寝忘食的魅力在于:一本本地读过,如同打开一幅幅数百年时空的隐含画卷——战争与和平,苦难与安宁,男人与女人,贵族与平民,灵魂与肉体,童话与现实,故弄玄虚与真知灼见,历史忧思与家国情怀,社会沧海桑田的变迁与家族盛衰荣辱的转换,一场场人生的悲剧、喜剧与一幕幕人性的泯灭、张扬,光怪陆离的内容与花样繁多的写法……酸甜苦辣的阅读时程,全然成为纵情张望世界与叩问自身的精神洗礼。
于是,时常有一种奇异的意念,自己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抑或置身于很久很久的从前。我融入其间,登堂入室,与形形色色的人们朝夕相处,共赴喜怒哀乐。人类情感真是奥妙无穷,书本常常带来意外的惊喜。尽管环境不同,习俗迥异,信仰有别,语言不通,但彼此的心灵可以衔接,可以交汇,可以共鸣,甚至可以零障碍地抵达相得益彰与心领神会之境地。就在那些终日与书为伴的日子里,我内心深处总会涌动莫名的感激。母校南开,无疑就像一座引领学子眺望世界的高地,为我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求学生涯,创建了自由阅读、自由争鸣、自由畅想的平台。
写到这些,我自然会想到自己的创作。读书就是花开,秋来总会结果。南大四载,给了我进入文学天地的宝贵助跑,中文系便是我蹒跚起步的摇篮。后来的阅读岁月中,又有切肤之亲的吴尔芙、杜拉、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以及我留连过他们旧居的福克纳、海明威……再也未曾中止的读书一直延续下来。与此同时,中国古典文学和中国现代文学的众多典籍、大量名著,伴随我度过无数日日夜夜。
书籍的滋养浸润进自己的写作,演变为对生命状态的不懈追逐。内心远离浮华,思维插上翅膀,古代的人与事,现代的人与事,当代的人与事,异域的人与事,全成为我关注、亲近的素材和背景,并最终问世千万余字的作品。引以欣慰的是,关切女性的生存,成为我多年写作中的坚守。努力表现古今中外的女性或晦暗或明亮的人生,或幸运或无奈的命运,几乎是我下笔的全部动力。既然以文为业,就理应让自己的文字,直面人性的裸露,激荡观念的撞击,充满创新的刺激。而我期望登临的境界,亦很单纯:耳中所有的交响都组合成乐章,眼中所有的景象都幻化作心意,胸中所有的波澜都结晶为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