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曹雪芹“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的季节,去青浦农村插队落户的。
到达西竹园村的那天,老队长邀请我去他家就餐。他热情地介绍着生产队的情况,队长娘子在灶屋里忙忙碌碌。一会儿,老队长笑眯眯地说道:“你们插队青年不容易,与我们农民打成一片,接受再教育,今天我和你婶婶用十样菜来招待你。”当我坐上八仙桌,端起香喷喷的白米饭,餐桌上只见一碗炒韭菜和一碗炖蛋。当我狼吞虎咽地吃完饭时,仍不见其他八样菜上来,正当我疑惑不解时,老队长调侃道:“韭菜,韭菜,九菜加上炖蛋,便是十样,这些小菜,在我们农村都是就地取材,活杀活烧,鲜鲜络络的。”
从此,我对韭菜有了格外的关注,分清楚了韭菜和麦苗的不同,每株韭菜大多有九瓣叶子。我们的先民聪明智慧,不仅把韭菜培育成为菜肴,而且,连“韭”字造得也神形兼备,既考虑到韭菜摇曳生姿的植物形象,又念及它依附大地才能生根存活,加上了土地的那“一”横,让它平添了稳重的根基。“韭”与“久”“九”同音,在我国文化中,“九”是圆满的数字,九九归一。“久”则象征着韭菜不怕割,春风吹又生,春雨润又绿的性格。韭菜,据说是伴随着上海六千年的崧泽文化而来的,在《山海经》和《诗经》中都有记载,上海先民是把它作为一种重要的祭品而加以推崇和讴歌的。韭菜属于五辛,是壮阳之物,李时珍称之为起阳草,农村人劳作脱力时,都喜欢食用它。
关于韭菜,老队长告诉我这样一个传说,在西汉末年,王莽篡位,杀死了汉平帝,又追杀着刘秀。在忠臣们的帮助下,刘秀逃亡到安徽的亳州,励精图治的刘秀经过十多年的努力,终于匡复了大汉王朝,建立了东汉政权。巩固地位后的刘秀,突然想起了自己在亳州吃过无数次的“救菜”,就下令叫人割来,让皇宫中的御厨爆炒烹饪,没想到依然感觉口味特佳。后来,经过宫中御医研究,发现韭菜不仅营养丰富,而且具有保健功能和医疗药效,称之为“壮阳草”和“洗肠草”。从此,刘秀更爱吃韭菜,他总觉得“救菜”两字不合适,就按照韭菜的形象造了一个“韭”字,更名为韭菜。
后来,我读到诗圣杜甫曾有“夜雨剪春韭”的咏韭名句。而春雨剪过的韭菜,如配上乡村的土鸡蛋,在农家土灶头上烹饪,更是色泽诱人。那青者自青,黄者自黄,清香四溢,富有春天的味道。
在西竹园村,韭菜往往是农户最喜欢种植的一种蔬菜。家家户户房前房后,只要有一片巴掌大的寸土,就能看到长势旺盛的韭菜,因为韭菜生性泼辣,毫不娇贵。于是,我也学着农户,种植起韭菜,播撒下种子,没几天,只见有针尖般细密的绿芽破土而出,迎着阳光雨露微笑。我眼看它的叶脉渐渐变长变宽,一点点朝上生长,不到一个月,韭菜便可以成为餐桌上的佳肴了。第一茬的韭菜,叶质肥厚,无论是口感还是营养,都是最佳的。韭菜的生命力很强,不管我割的时候留下的根茎是长是短,它总是越割越旺,越长越粗。韭菜,成为我插队落户时不间断的“家常菜”。炒韭菜时,我悟到一定要用旺火热油,要快速翻炒,注意火候。不然时间太短有臭味,时间太长便会炒烂,味道不可口。所以,当地农民有句俗语:“这人是韭菜面孔,一伴就熟。”
韭菜虽是普通蔬菜,貌不惊人,味却压众,切好的生韭,即使不等做熟,早已香飘十里。在厨房里,韭菜的相容性最强,荤的、素的、海鲜的、肉类的,凉拌、热炒,它都能随意搭配,散发着菜肴奇特的美味。
韭菜,既有“平易近人”的文气,也有“泼辣张扬”的野气,在凛冽的严寒冬天,它可以静静地躺在皑皑的白雪之下,积蓄生命的力量,当春姑娘乍到,冰冻初解时,它往往争先觉醒,热情拥抱,缓缓吐绿。那稚嫩的韭菜叶子由翠绿转为墨黑,精神抖擞地舒展着身子,郁郁葱葱,迎接着一场场生命盛事。
韭菜的新芽既不是青色,也不是绿色,而是一种红中泛紫的颜色。刚出土时,韭芽的新叶呈弧形外翻,犹如玲珑小巧的君子兰。这富有韵味的形态,仿佛是大地飞歌的音符。
在初春和入秋之后,春韭和秋韭的头刀味道最鲜美,令人情有独钟。所以,有“三月韭芽芽,羡杀佛爷爷”和“九月韭,佛口开”的乡村民谚。汉代张衡在《南都赋》中记载“春卵夏笋,秋韭冬菁”,其中的冬菁便是韭菜花。到了秋天,乡村农户往往把韭花洗净,加入花椒、鲜姜、食盐、味精等调味品,用石臼捣烂,然后放入坛瓮中密封,到了冬季便可成为佐餐的佳品。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当年杜甫宴请朋友,韭菜和韭花便成了聚餐的佳肴,杜甫往往伴着自酿的杜酒,和诗友们感慨人生的苦短、人间的悲欢。而唐末五代的杨凝式在得到朋友相赠的韭花酱时兴奋万分,就着韭花酱吃羊肉。舌尖享受之后,他动情地写信给朋友,诉说韭花酱终身难忘的味道。他觉得那是“铭肌载切”的珍肴,让他的书法写得比韭花还灵秀,那笔墨伴随着他率真灵动的心情任意跳跃,造就了浑然天成的书法佳作《韭花帖》,流芳至今。
乡野春韭绿。我怀念乡村灶头袅袅的炊烟中那飘逸浓烈的韭菜香,更喜欢韭菜朴实无华的形象,坚忍不拔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