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四合,我从梦中醒来,忽听到窗外有谁轻轻地吟唱。
我警觉地起身下床,拉开布帘并打开玻璃窗扇,一束夜风裹挟着几星微尘扑向我的头脸,那微尘冰凉、湿润、锐利,针灸一般地令肌肤酥疼,蚊蚋一般地扑腾窜动。
雪,下雪了!
打开电灯,我发现邻近窗外的光亮处,千万团雪花蜂忙蝶舞似的盘旋翻飞,临近窗口的大樟树一身银妆素裹,每一片叶子均负载着厚沉的雪绒。樟树身后的远方,仍然是无边暗夜,楼厦的轮廓若隐若现,仅有几点路灯尽量睁开昏黄与红肿的倦眼,默默打量在夜幕掩护下悄悄变幻着的城市。
我所在的这海拔仅有400余米的江南小城,尽管冷暖炎凉四季分明,但每年隆冬纵有冰雪光临,却少而短促,点到为止,难以积存;决不像我海拔将近1800米的高寒山乡那样,一到冬季,多数时日均是坚冰封冻雪皑皑,云遮雾绕路漫漫。
下雪了,久违的雪!我兴奋得眼睛有些润湿,看看表,凌晨5时40分。我突然有了拂晓看雪的冲动,急匆匆穿戴整齐,洗漱完备,出门下楼扑向城市仍然是浓浓夜色的广场与街巷,任积雪凉飕飕地覆盖我的两足裹住我的鞋袜,任飞雪乱纷纷地融进我的襟袖漂白我的鬓发。
城里雪,令我萌生出一种时光倒流、返老还童的感觉象!
开门见山,开门见雪,那是我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时期在乡下司空见惯的景观——白茫茫,寒森森,檐口冰凌倒悬,崖石冰光溜滑,林木粉妆玉砌,道路雪锁冰封,低矮的瓦檐木板屋形同狭小的冰窟,看上去颇有些不堪重负。
大约是50多年前吧,每年冬天我每天早早起身,背负一个竹篾大奓背或者实木弯架子,腋下夹一根“丁”字型打杵,摸黑踩着大人们留在雪地上的足痕,走向约摸20里开外的煤炭洞去背煤炭。我一边走,一边借助手电筒的光柱看雪。雪的舞蹈助我消解寂寞,等到天色微明不再需要手电筒照明时,几眼幽黑的煤炭洞即在冰山雪岭脚下赫然呈现在我的眼前。
雪,洁白晃眼;煤,乌黑发亮。煤炭洞里的挖煤哥与拖手娃是些比煤还要黑的黑汉子,除了黑眼珠在白眼球上骨碌碌地转动外,浑身上下全是“黢麻黑”。他们走出洞口,走过雪地,雪也成了一溜一溜的煤黑色。我曾仿照他们的姿态匍匐着进洞察看,惨淡的煤油灯的微光中,洞壁黑如锅巴,阴森恐怖;洞室稀泥烂滑,积水成滩。挖煤哥将灯盏缚在额头上匍匐着身子躺在积水里用铁镐挖煤,拖手娃四肢着地匍匐着身子用沉甸甸的拖斗往外拖煤,幽深曲折的煤炭洞仅有二尺来高,根本无法容人坐正与站立。出得洞来,我欣慰地想,雪天背煤虽苦,但比起劳作在深邃、黑暗与潮湿中的煤炭洞人来说,我等“背老二”至少可以立式行进,至少可用雪光照明,至少可借打杵稍歇,实实在在快活似神仙!
一两百斤的煤粉或煤块装进奓背内或弯架上压住脊梁骨,凭着打杵探路,我随同众人踏雪登山,溜冰下坎,有时为防跌倒,就手攀足蹬路旁因积雪重压而蜷曲着或倒伏着的树条枯藤,一步一阵气喘,一步一身臭汗。雪是白的,但落在身上的雪通过汗水浸染,立刻成了黑汗水流的液体与气体。走累了,我等将背上的重载支放在打杵上,让肩肌略微放松,望着莽莽苍苍的雪峰雪原与雪谷,扬天吐气一声“嗨唷——”可激起山鸣谷应,可划开重重迭雾,可抖落周边乱树枝梢上沉甸甸的积雪,让雪粉化作雪雨霏霏。
雪,圣洁、晶莹、柔美、多情,当我们将煤炭背往目的地卸下重载,掬一捧雪粉揉搓手脸与脖颈,喝一口冰凌煮沸的茶水,可立刻让劳累烟消云散,让心境豁然开朗,让青春明丽温馨。
乡下雪,苦难而多情,寄托着少年人若干说不明也理不清的残梦和幽梦。今晨,已经老迈的我独步城市,独步黎明中的雪地,看黑夜退隐,看天光渐明,看雪落街巷静无声,看嵯峨楼房与停泊的车辆组合成无数雪丘,看徐徐发动与行驶的车队如同乳白色的群羊,看一树一树腊梅在白雪的映衬下更显得浓艳欲滴,看雪的身、雪的影漫天飘洒与遍野结晶,看雪的力、雪的魂从虚空到实地不绝如缕地缠绵交融…… 我不由自主地张开两手,接下若干朵美的花瓣雪放在眼前细细地品赏。
雪,花瓣形态的雪,没有杂质,没有污染,白得纯粹,白得透亮,其形体图案竟然精致得难以想象:每一粒,均是一样的六片型花瓣,对称、优美、玲珑剔透、丝丝入扣,细细的丫杈与纹理呈放射状,工整精美,本色自然。我想,天底下的石头会不会是这样?森林里的叶片会不会是这样?宇宙中的星系会不会是这样?人身体的细胞会不会是这样?人类精心打造的艺术品会不会是这样?假如这世上没有雪,人们很难用自身的创造力将一类物质凭空合成如此高超、如此统一的结晶。那么,我们曾经流过的冰凉的眼泪呢?我们曾经拥有的缤纷的梦幻呢?是不是也与花瓣雪一样是一类统一的造型?我实在想不起来!
雪花,冰凌之花,白而宁静,冷而温馨,一片一片地在我手心消融成泪珠子,转化成雾丝子。我知道我留不住完美的花瓣雪,也留不住眼泪、青春、梦幻之类的人间大美;但我可以让雪裹挟自己、冻僵自己,让雪冷冷地守护着我,让雪眼泪一般、青春一般、梦幻一般地镂刻在我的记忆深处!
城里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唯有我被雪洗亮的鬓发与眉梢如同珊瑚炫目,如同银萼缤纷!
我记得,少年的我在背煤的雪谷中曾经重重地跌倒,背的煤块经头部泼撒到雪地里,顷刻间无影无踪。我忍受住膝盖被冰石磕破的生疼,忍受住脑勺与耳轮因煤块砸打而溅血的狼狈,雪人一般地站起身来,望着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雪地刹时不胜惶惑:煤,我的煤呢?
听到一同劳作者的哂笑与叱责,我爬伏在雪地中拼命刨挖。雪太厚,谷太深,摸索了好一阵子,也只寻找到几块拳头大小的冰雪煤团。万般无奈,我只好重新返回十多里开外的煤炭洞子,用自己积攒的几毛零花钱重购一大背篓煤炭进行补偿。煤炭未受损失,可我头上与腿上的鲜血,却给冰雪大地洒下一路梅花瓣,后来伤口化脓、结痂,50多年后,疤痕仍然历历在目。
煤,是那时的生命燃料;雪,是那时的梦幻写照。一趟一趟地往返背煤,成就了我少年时的强健筋骨、坚定意志;无数冬日的雪域攀爬,冶炼了我成年后的审美情操、求索理念。我曾用负重跋涉养育孱弱的生命,我曾用碧血汗渍浇灌迷离的梦幻。从14岁到20岁,我运载的煤炭温暖过无数火炉,烧炼过大量石灰,但终究日复一日地烟消雾散、粉身碎骨,唯有石灰粉尘们将雪一样的清白撒在田野,留存人间。
今天的孩子问我,你说你年轻时常常与雪为伍,那你是否乘过雪橇?是否堆过雪人?
我说,是的,我乘过雪橇,我堆过雪人。不过,我的雪橇就是我的脚板,或者一双稻草鞋加上结冰的棕片;我堆雪人,其基本构架就是我的筋骨、我的躯体,积雪仅是雪人的表层。雪人能够上坡下岭,雪人能够忍辱负重,哪像今天你们砌成的雪人,除去一堆寒雪,仅有红纸贴的鼻子与嘴唇,墨汁涂的头发与眼睛,虽然有头有脸,却缺少一枚火热的灵魂!
我源于山乡一个寂寞的雪人,我用生命与梦幻淘洗过我的灵魂。我乐于像煤一样地燃烧身体,我乐于像雪一样地凝聚精神。
屈指算来,我走过60多个春夏秋冬,在一片看不见的雪地上,永远留存有我那负雪的身影。乡下雪,不仅仅赐予我满面沟壑、一头霜鬓;乡下雪,更催化了我的多思善感、老成持重!
前30年,我是乡下人;后30年,我是城里人。但因为雪的缘故,其实我走遍天下的城市,也改变不了乡下人的宿命。如果说,城里的雪,只是一声呼唤,一番提醒,一封发自乡下的鸡毛信;而乡下的雪,则是一种归宿,一类永恒,一丘庄重而又美丽的坟茔。
此刻,我漫步在城市的广场、城市的街衢,看阳光蒸腾积雪,看树木抖落冰凌,看高楼夹缝仍然是车如流水人如蚁,看市民们用手机与相机抢拍难能可贵的皎皎瑞雪以及雪与树、雪与梅、雪与车、雪与亭台楼阁的相互依存。我深深感觉到:雪很美,爱雪的人亦美。遗憾的是,城里的雪过于短暂,过于娇弱,千呼万唤始出来,欲抱琵琶半遮面。当蓝色天光默默地发出召唤,星星点点的碎雪就化为气泡升腾而去,像微风悄吟,像音乐舒缓,像倩影闪退,依旧还原了这座大拆大建屡建屡拆的城市的原貌。
城里雪,昙花一现;乡下雪,久经历炼。也许,城里雪与这座城的市容一样不断地沧桑演变,而乡下雪则像高山深谷一般总是壁垒森严。其实,在生命大起大落的奔走中,我也曾饱览青藏高原玉龙山巅的万古寒雪,也曾踏访阿尔卑斯铁力士峰的雪谷冰原,但亘古不移的雪如同生命的化石,绝非像我童年、少年与青年所熟知的季节雪一样,灵光四射、活力无限。
我是乡下人,我是山里人,因为我的生命曾被山腹中的煤炭反复锻烧,因为我负载梦幻的灵魂总是在飘雪的冬季千百次冻饿熬煎。我知道这大千世界色彩缤纷美丑驳杂而且千变万化,唯有雪的大幕,能将诸般图景层层叠叠地覆盖只留存一身纯净、无限皎洁,能将生命与灵魂尽情拥抱让其不留痕迹、不露声色。雪峰错落,雪岭逶迤,雪谷深邃,雪原苍莽,雪路盘旋,分明是生命与灵魂的最终归宿。如果我是灵光涌动的雪人,即使被雪深深地掩埋,也会在悄无声息的宁静中将美的灵魂与梦幻继续孕育。
岁尽年逼的日子,我喜庆漫天飞雪洒落到我所居住的城市催发了我的缤纷记忆,我突然有了返归山乡重走追梦之旅的切切企盼。若与大山里梦幻般的冰封雪飘景致重聚一次,纵然苦不堪言,也会再度燃旺我那些青春、爱情、理想与求索的斑斓狂想!
离开街市,登楼入室,抖落头上身上的雪与雪融后的水珠子,我嘴里仍在边咀嚼边回味地喃喃自语:“城里雪,乡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