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远古诸侯国的历史不曾写在纸上,它的名字它的古今,写在一面湖泊的粼粼波光里。这个国是钟离国,这面湖是月明湖。
阳光和暖熨帖,江淮大平原的暮秋,气象苍茫浑厚无际涯。收割机如甲壳虫在平原上纵情游走,吞吐稻谷草屑也吞吐风云。风把稻草浓翠潮湿的鲜香送入鼻孔,引导我打着响亮的喷嚏来到湖边。左近的小山坡上,一棵老柿树摇光了叶子,远远看过去,苍黑的枝桠隐去了形迹,数百只红灯笼魔术一般无所依傍地悬于半空,一如有情人的望眼灼灼。苞谷刚刚掰过了,遗留在地里的秸秆、苞衣和玉米须在秋风中呜呜嘶鸣如小兽。人在草木之间,已然泯灭的童心最易再次萌生,我低着头仔细地搜寻,终于找到几根仍显青翠的秸秆,拔起来,在膝盖上折断,取其接近根茎的部分,像多年前一样,用牙小心剥去厚而锋利的皮,放入口中慢慢咀嚼。清甜略腥的汁液慢慢聚集口腔,滑进喉咙,润泽我的肚肠,久违的味道令我恍惚。忽然想起那个耕读于皖西南乡野的贫寒而清瘦的少年,脑子里蹦出一句话:一回头已是百年身。
猛一回头,已然是几千年身。
钟离国荡然无存,悠悠天地之间,淮渎之水依旧日日夜夜汤汤不息,逐水而居的人一砖一石建起来的城池,有一天被水热烈地追逐,最后沉入水中,无影无踪。时间是一把野火,燃起西周季世人的英雄血,末了也把血一滴滴舐干。水火无情啊,山川草木远比坚固的城墙更加铜墙铁壁。公元2018年10月的一天,当我站在月明湖畔,听当地父老说,这个湖下面埋葬着公元前的钟离国的都城,夫复何言。
关于春秋之世的小国钟离,史册几乎无迹可寻,只有太史公在《史记·秦本纪》中语焉不详地提到,秦的先祖出自嬴姓,其后世分封子孙,以封国为姓,有徐氏、郯氏、莒氏、终黎氏……终黎,即是钟离。至于钟离国起止于何时,经历几代国君,其国君贤愚如何,国土和城池多大,人民多少,钟离眜、钟离春、钟离意以及钟子期、钟会、钟繇是不是其后嗣,都无从得知。应当感谢现代考古人,他们在离月明湖不远处的蚌埠双墩一号墓,发掘出一个大型墓葬,里面出土的编钟铭文,证实这里埋葬着钟离国一个名叫柏的国君,又在凤阳县临淮关镇卞庄发现了柏的小儿子康的袖珍墓葬。尘封很久的文物,譬如编钟、戟、五色土和土偶,裹在古老又新鲜的泥土里,可以确凿地证明钟离国的存在,却也不能再多。钟离如同许许多多消失在历史烟云深处的古国,留给人的只有神秘的想象。并且,除了考古者、嗜古者以及凤阳人,它并不被人记住和经常谈起。
泽国茫茫,有人说钟离国沦陷于楚国,实际上它最终沦陷于地壳运动,沦陷于时间以及水。事实上,我并没有亲眼见到月明湖波光潋滟的美景,秋天,淮水退归于河床,这面湖成为一个广大的沼泽。当地人说,月明湖受东南冈阜之水,北流入淮,与城河只一坝之隔,遇淮水漫溢城,河湖相连,秋冬水落,露出坝根,湖形乃可辨识。
沼泽之上,一荡芦苇苍苍,无边水草枯黄,残荷和鸡头米朱颜衰败,叶片苟延性命于污泥之中。有一刻,内心有强烈的冲动,想扛起一把锄头或者索性开来一台挖掘机,向那望不到边沿的泥水深深地挖下去。我说过,如果命运再给我一次选择职业的机会,我想当一名考古学家,背着一只帆布包,持一把洛阳铲和一把小锤子,在人烟空无处,一个人或者与三几同道勤苦地敲打和掘进,与石头、泥土、野草、罡风、狼群、忘川之水、地底阴魂和穿山甲为伍。
在凤阳人拍摄的图片上,凤阳县临淮关东南的这面湖形如半轮月华,水波浩渺蒹葭萋萋,莲芡争芳草木峥嵘,舟楫来往于水云之间,美得勾魂摄魄。据说,月明湖盛产河蚌,圆且大,每当皓月在天之夜,河蚌结伴出水嬉耍,月光下,它们石灰质的硬壳闪闪发光,光亮遍布两平方公里的水面。
湖的前方是千里淮河,安静得听不见水声。我曾经从淮水之源河南桐柏山出发,沿着水流的方向走了几百里,追溯中原华夏文明的源起。曾经坐船漂流于水上,感受鼓钟将将淮水湝湝,两岸是孕育《诗经》众多诗篇的沃壤。也曾经在淮河之湄捡拾断瓦残砖,当作珍宝背回家,供奉于案头,幻想着它们建筑过太昊伏羲氏的宫殿或者老庄、淮夷的家园,甚至它们就是传说中可以堙塞洪水、可以自己无限生长的神奇息壤。
湖的后方是明中都皇城,残存的城门和门楼仍然庄严尊贵,雕刻生动的石像虽然墨迹斑驳,却仍旧在守卫着早已灰飞烟灭的大明王朝。明太祖朱元璋两次出家寄身其间的皇觉寺(大龙兴寺)里,南北旅人络绎不绝。我曾经一字一句细读《明史》,也曾一步一徘徊夜游中都城,漫走于史籍和古城之中,发无谓的人琴之思、古今之叹。
水至刚至柔,大象无形,城至坚至脆,外强中干。史已黄,国已灭,城已破,水仍在。
水仍在,勾我神思。
是夜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着一身灿白长衣,执墨竹笛,荡一叶小舟,自在飘荡于月明湖上。笛声起,湖中大小河蚌应声而出,在小舟四围排成四种队形,翕张扇壳,应笛且歌且舞,其歌曰《搴舟月明湖》。当是时,明月的清辉洒满月明湖的波心,蚌壳晔晔如梦如幻,芦苇、荷叶、水草、柿树之属摇摆舞蹈如痴如醉。
一曲歌罢,一五短身材、满脸髭须、身着皮铠甲、约莫四十岁的汉子,手执一把长戟一根权杖,从湖中飘飘然升上小舟,周遭河蚌立刻一齐稽首作礼。汉子从容与我作揖道:“郎君勿惊,我本钟离国君柏,逝后做了月明湖的河伯,仍旧守卫着我的土疆。感君人物潇洒,且听君笛音甚清越,故冒昧来见,以谢良夜过访美意。”我愕然,唯唯。
迷离望见其所执之戟上刻着“童丽公柏之用戟”。我思忖,童丽公当即是钟离公也。
柏又云:“且邀君入我水府一游。”说罢即拉我入水,湖水顿时辟开一条珠玉大道,两侧水墙屹立,万千河蚌簇拥我往高门广厦而去。
后来,后来的事模糊不清,我似乎喝了一盏茶,极香芬清冽,为人间所无。也或者美梦至此已经醒来,有始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