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雾岚并不是很大,显见是一个晴好天气。徐爱国大兄开车,我与株洲作家张雄文、长沙作家方八另,奔赴茅洞桥赶场采风。衡阳书法名家宾新华、作家郭林春两位先生,乘坐茅市派出所周斌所长的车,与我们同时到达目的地。
茅洞桥现名茅市镇,但我们习惯还是叫其旧名。这是我的家乡,也是我的出生地,离衡阳市区45公里,曾是衡(阳)-祁(阳)古道的重要驿站,素有“南乡名镇”和“千年古镇”之誉。唐代著名诗人、大历十才子之一司空曙(720-790),曾有《送曲山人之衡州》诗曰:“茅洞玉声流暗水,衡山碧色映朝阳。”又兼人烟辐辏,商贸发达,在其他地方卖不出去,或者售价不太理想的南杂百货,到了这儿都能得偿所愿。
茅洞桥人逢墟不叫赶集,叫赶场,是不是很有地方语言特色?时令已经进入腊月,今天是5号,恰逢茅洞桥逢二、五、八赶场日,人比往常多,但绝大多数是老年人。年轻人都往外闯天下去了,需待过小年以后,才会陆陆续续地回乡。等不到正月初十,乡镇又会恢复老样子。
先到一家店里吃猪血米豆腐,这是茅洞桥的特色小吃,味道却远没有我上布冲舅妈做得好。看样子是女店主当家,手忙脚乱,东西半天端不上桌。男人似乎脑子有毛病,做事磨磨蹭蹭,趁人不注意,偷觑客人一眼,客人一回首,马上转过脸去,假装蹲下洗碗,一只碗半天也洗不干净。堂客刚说他一句,他索性把碗一丢,摔手出门而去——管他身后洪水滔天!
当地物产丰富,百姓勤劳,各种土产都有,吃不完就拿到街上卖。白菜、大蒜、香葱、藠禾、凉薯、生姜、糄粑、毛芋、红薯片、小籽花生等,还有各种各样的酢菜,都比别的地方好吃,价格也公道。柚子才卖一块钱一个,买者稍一犹豫,摊主便急急地问:“8毛钱一个,你要不要?”柚皮糖和橙子糖都是美食,都没有加防腐剂,都是10元一斤。柚皮糖主料为柚子皮,辅料为柠檬、水、冰糖、盐等,制作工序简单,有化痰、润喉、止咳、健脾、清火、理气、降脂等功效。橙子糖金黄透明,接近赤金的颜色,是我小时候的最爱。现在因为身体的缘故,只有强忍着馋虫和口水,可见人有时候想要满足私欲,也并不是那么容易。
茅洞桥的烧饼很有名,烧饼店有廿来家,据说每年要打几千万个,远销衡阳、长沙、上海、广州、深圳等地,甚至有人在网上代购代销。原来每个0.5元,今天0.6元,每年清明节则可卖一元一个。刚出炉的烧饼味道特别好吃,整个乡镇的天空,飘散着一股奇特的香甜气味,也就是那些在外打拼的茅洞桥人的乡愁。
打烧饼者有一个是我初中同学,见我与众人过来,欢喜得不得了,铁钳夹着刚出炉的烧饼,一个劲儿地劝客:“呷啊!呷啊!呷啊!”见我衣着光鲜,头面整洁,他在脏围裙上揩揩手,叹息着说:“都怪我的命不好,读书读不出名堂,只好一辈子打烧饼。”我安慰道:“华喜,你这样的生活也蛮好,就在茅洞桥做个烧饼王。”他羞赧地一笑:“我现在已经不叫这个名字了,改名蒋可佳,可以的可,最佳的佳。”方八另笑说:“不错,不错,这个名字很有文艺气。”张雄文调侃道:“你还写诗吧?”未曾料到,他真的点了点头。
茅市镇户籍现有6万多人口,围绕着栗江有新旧十条大街,比北方许多县城都要大,都要热闹得多。宾新华、郭林春两位毕竟当局长出身,一路行走,一路问价,关心市场,体察民情,慨叹其他乡镇圩场难得见到这般繁盛情景。见许多摊位上摆放着一堆海带,许多买菜人篮中也有一把海带,他们感觉十分新奇。盖因茅洞桥人喜欢吃海带炖猪肺、猪蹄或排骨,以前年饭桌上也有这样一碗菜,但对其他海产品却不怎么感兴趣,这是当地的一个生活习俗。
一行人转悠一圈,各自买了一些乡里土产,体会到了湘南农家过年购物的喜悦。逛到老街上,只见一家简陋的饭店,两三张八仙桌,各有三五个老人围桌而坐,碗里盛着浓浓的茶水,口里嚼着油饼、麻花、烧饼,似乎在讲古谈今,眼中却满是盈盈的笑意。街边有刚出锅的绿豆摊饼,当地人叫豆荠,上面撒有星星点点的辣椒酱,气味醇香扑鼻。询问价格,6块钱一锅,也就是一大张,其他地方哪里吃得到?连见也见不到呢!徐爱国抢先买了一张,我们每人手撕一块,就站在当街品尝,都说好呷好呷,可惜肚子太小,实在吃不下了。
玉泉街上有一家饭馆今天开张,只见乐队扯着横幅,二十来个男男女女吹吹打打地游街,既有管弦,又有唢呐,东西乐器混搭,声音响彻一两里远,招惹路人停留注目。鞭炮、礼花堆满街道,放了足足一刻钟,这可在城里难得看到了。欠违的硝烟弥漫和硫磺气息,让我等想起鲁迅名作《祝福》中的那句话:“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
又有一个喝得半醉不醉的老汉,七十多岁年纪,与一个卖树苗的老汉,在新桥上起了争执,嘴里骂骂咧咧地,挥拳动手要打人,旁边两个老娭毑拉都拉不住。我上前一把将他俩扯开,将老泼皮的头拨拉一圈,警告他不得欺负老实人。他刚要作势反抗,旁边有人指明我是谁,一听我家是老街坊,顿时清醒了许多,傻呵呵地冲我笑,可见这厮是假借胡之酒撒疯。
再去镇南三四公里的甘氏宗祠参观,族中人放鞭炮迎接,茅洞桥人讲礼信,端的名不虚传。众人站在祠堂门前眺望,看到门首那些电脑字,直叹主其事者读书不多,没有文化。我告诉他们,当初已经敦请湖南书法名家何满宗、宾新华、李铁青、杨宝琳、胡均亮等人写了几条门联,大诗人洛夫先生还应邀为衡阳源远堂甘氏题匾“源远流长”,可惜乡民愚昧无知,仅将何满宗写的祠堂名刊刻于中门背后,据说这还是给了我面子,可笑不可笑?众人七嘴八舌,都说要像南岳旷氏宗祠一样,尽快创建甘氏宗祠特色文化,否则对不起吾父吾祖,对不起各界名流的观望。我曾陪同中华诗词学会理事、原衡阳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旷瑜炎先生来此,他也说过:“祠堂是地方文化的名片,背后凝聚着世世代代族人的情感,博大精深的中华民族文化就是这样汇聚而成的,所以你们甘氏也要做好这一篇文章。”
在此之前,经我再三陈情和斡旋,市县两级林业部门派员考察后,允诺给双龙口投放二三十万元经费,搞好甘氏宗祠周边的绿化景观。我想了想,对族人说:“咱们宗祠的文化创建也得跟上,如果安排妥当,措施得力,进门右首一排长廊书屋及书画室全由我认捐,但得有人值守才行。”宾老答应挥写诗人陈群洲的新诗《茅洞桥的秋天》,还表态为宗祠再写一副对联。我将带来的邮储银行春联,一一分送给族人们,他们拿着电脑字,十分喜欢的样子,我们只有相对苦笑。
中饭周斌做东,架起一张圆桌,就在派出所院内吃。阳光正好,心情很好,菜的色香味也好,有茅洞桥名产拎豆腐和山塘里的黄皮草鱼,尤其是草鱼做得好,打嗝都来香。镇党委书记罗文生闻讯赶来作陪,原先地方上几个名人,争抢着请大家伙儿到他们各家吃饭,见派出所食堂的饭菜弄得这样好,便都不做声了,也与我们一样埋头大干。
正吃饭间,外面突然喧嚣不已,还有锣鼓唢呐的声音。出门探头一瞅,原来是有人家接亲娶媳妇。阿公老子被街坊邻里“押着”,戴上红色的高帽“我是扒灰佬”,挂上“专业扒灰”的牌子,手里托着一盘糖、烟、瓜子,一路笑呵呵地走来,见人便喜滋滋地恭请品尝。跟着走的大人小孩都欢天喜地,仿佛比看戏还热闹过瘾。记得以前茅洞桥并没有这个风俗,说是从南岳衡山一带引进来的。
就在这时,两个自称江西来的妹子,追着我们到了派出所院内,缠着非要给大家擦皮鞋上的灰尘,其实是为了推销鞋油之类的产品。众人左劝右劝,好不容易才把她俩哄出门。我有些于心不忍,掏出兜里仅有的几十元现金,她们拿上钱,作个揖,一道烟走了。
下午两点多钟,集市早已散了,我们打道回府。沿往硫市镇方向X065县乡公路行走六七公里,顺道参观泉水江段氏将军家族大院。这一家在清末出了四个将军,其中两个一品大臣,二三十个一品诰命夫人、例封宜人和四五六品功名;民国时出了四十八个军官,其中两个中将、四个少将,号称“四十八条斜(斜,茅洞桥乡音念qià,不念xié)皮带”。明天长沙首发的《湖南报告文学》杂志第6期,就有我写的两万余字长文《泉水江段氏将军家族秘辛》。在此之前,美国《新文学》杂志第44期和新湖南客户端,都已分别刊载拙作。前年10月以来,我先后带着几批湖南作家艺术家来此采风,衡南县已经将这儿公布为县级文保单位。去年元旦后,衡阳市召开两会期间,吾妻王锦芳与其他六位政协委员联名呈交提案,要求将这儿批准为市级和省级文保单位,有关部门很快便有了答复。
我给那位年已87岁的老娭毑陈诗玉,还有段氏将军嫡曾孙段友财,各200元红包,没有给他们过年买东西慰问了。宾老也拿了300元给老娭毑,她感动得一个劲儿地抹泪。早些日子,我与衡阳市文体广新局和花鼓戏剧团领导说妥,争取正月里在泉水江唱一台大戏,罗文生书记说镇村两级安排伙食。我将这个消息告诉段友财,七十多岁的他高兴得快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