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临近春节,南京大雪,路面积雪近四十厘米,天色苍茫,寒意凛冽。
朋友问,“走不走?”我说,“走。”
该回家看看老父亲了,那个固执、愚昧的白发老人,再过数日便是他的七十大寿。把一箱饼干与一箱矿泉水搬上车,做好被困路上的准备。我们都清楚这是一趟冒险——在中国南方的天空下,此刻有无数车辆被困于路上,一对年轻人因为赶不上远方亲友为他们准备的婚礼,不得不在大巴上举办了一个简易的仪式。
父亲在电话里再三叮嘱,说不必去冒这个“不必要”的险。但,对我这样一个浪荡子来说,向来是不会把父亲的话听入耳中的。
骨头里有火。油门踩下,口中呼出灼热。
那被皑皑白雪包裹的万千事物,用一种异常柔和的线条,为我打开一扇扇记忆之门。
父亲啊,我曾经是那样怨恨你,怨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在你身上留下的种种痕迹,怨恨你在暴怒中不由分说给我的耳光;因为对你的恨,我十八岁出门远行,提着一件缝补丁的行囊,在一个把“福”字贴倒的日子里,来到南方,住地下室,喝自来水,像狼一样成长。我发誓,有朝一日要像港台影片里的那些大哥,用钞票点烟。
我努力着。二十年过去了我还是一个穷人。但,我逐渐理解了你。
发动机低低地咆哮。
我们是有福的。
两人轮流驾驶,自宜兴上高速,过杭州,在去南昌方向某路段,我们这边畅通无阻,那半边竟堵了黑压压近二十公里长的车龙。没人说话,偶尔几声咳嗽。也没人骂该死的“拉尼娜”——什么叫拉尼娜?是赤道东太平洋地区的海温要比常年偏低负零点五度以下。区区零点五度,就给中国的南方带来了这场五十年不遇的暴雪。
时速近八十码。到东乡,接近黎明。路面已不再是雪,而是冰。车窗边后视镜所结冰层有寸许厚。车身在冰面上就好像是在水上轻轻摇晃的摇篮。我与朋友不再说话,全神贯注于车窗外黑压压飞来的灯光、树木。
手指情不自禁地摁亮打火机,脸出现了。我喘口气,抽支烟,烟头是滚烫的。橘黄色的热把血肉之感重新注入躯壳,一点一滴。
我轻轻笑,嘿嘿笑。黑暗中,我的笑声越来越大。在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意外出现。密集的冻雨点中,一个踽踽独行的夜行人可能想避开桥边积雪,竟然不顾身后车灯,径直往桥中央两条车辙行来,朋友下意识地踩下刹车。我们的车横起侧滑,一个圈,又是一个圈,再来一个圈,冰天雪地三个“托马斯旋转”。
等我意识到“飞”这个词时,车停住了,车头距离桥杆约十厘米。朋友的驾驶技术一流,意识到不对,马上改为点刹。
朋友探头朝桥上那人破口大骂,“大过年的,你要不要命啊?你不要我们还要呢!”我下车,拍了拍朋友的肩,“算了。”紧紧包裹在衣服里的路人默不作声,继续踩着车辙缓缓前行,至桥头拐弯,下坡,朝不远处的一间茅屋行去。很小一间茅屋,孤零零,长在河边上。因为雪,好像是从童话王国里搬来的。
屋里没有烛光,应该没有等候他回来的家人。
父亲,你知道我这时想起什么?托尔斯泰。他死,死在弃家出走后的一个叫阿斯塔堡的小车站。人总要死的。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当在于能够为自己拣选什么样的死法。他拣了笨拙与安静。他的确伟大,但他或许就是这个雪夜里的普通路人——他们之间的差别没有我们所想象的那样大。
上车,继续前行。
天色滢滢,路边电线已为冰凌所裹,铜钱般大,电缆上的冰凌粗如儿臂。积雪铺地,不复有车辙可寻。一座座山于路边箕踞,犹如沉思的白象。
天地有大美。我们放缓车速。上午九点,到乐安。乐安,江西省抚州市所辖。县城鳌溪镇。朋友摇下车窗,轻吁,“到家了。”
这还是那个在梦里萦绕过千百回的老家吗?我跳下车,朝一家只开了半边的早点店喊道,“老板,来碗牛肉粉,辣椒越多越好。”
呼呼一碗牛肉粉下肚,肚里热了。手指不那么僵硬了。我付过账,与朋友挥手再见,深吸一口气,喊住一辆歪歪扭扭驶过来的三轮摩托,问,“去林业局宿舍几多钱?”
“三块。”
是银钢摩托,比几年前流行的天津港田摩托要多一个金属外壳。但几年前,坐三轮,不管路途远近一律一元。我没还价,上了车。父亲,你的儿子回家看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