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翻检一下,自己写过年的文章已经有好些篇了,说人说事说风景的都有,内容各异,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说的都是过去的年。好像不是我一个人这么写年,凡是写过年的,写春节的,大都是回忆。有人写未来的年吗?比如明年春节、后年的春节怎么过?好像没有,至少我还没有看到过。
所以,过年,就是回乡,回味过去的时光。
年是节日,更是时间的标尺,对人生来说,年意味着自己又长了一岁,所谓“天增岁月人增寿”。这每一年、每一天都是实实在在的,是由许多具体的人事景物、心情意绪构成的,它们包蕴着无数丰满的细节,是我们生命的确证。在我们的记忆中,总有许多特别的年,定格了特别的人和故事,承载了对自己来说重要而又意味深长的意义,它们是一个个坐标,如同人生之书中的目录,指向了那些别样的章节。每当新年到来,这些旧年就会如约而至,让我们在复习中重新体味许多道理。
这大概是每个人过年时的必修课吧。
今年的回忆来得有些早,原因是前些日子回老家的朋友问我,要不要从乡下带点“年货”?我笑着说,现在办年货是不是有些着急啊,思绪却一下子回到了过去。
我们都置办过哪些年货呢?日子好起来之后,办的什么年货已经没留下太深的印象,反而是物质贫乏年代的那几样可怜的年货至今记忆深刻,刻在脑子里的似乎就是咸带鱼和猪头。猪头现在还有,只是不知道还在不在年货之列,咸带鱼真的好些年见不到了。我的老家在如皋、海安和泰兴的三县交界处,是贫瘠的高沙土地区,离海比较远,海产品对老家人来讲是稀有的奢侈品,能见到的也都是腌制过的了,比如咸带鱼。因为父母是“吃公家饭”的,每年单位都会分些年货,咸带鱼即是其中重要的一款,父母一般都是要如数送回老家的。老家村里人过年有轮流做东请客的习俗,我们家的饭是左邻右舍盼着的一顿,就因为有咸带鱼。
咸带鱼带回老家了,我们的年怎么过呢?吃猪头!记忆中,吃猪头好像不是我们一家的年事,而是许多人家过年的食事。我小时候很疑惑,平时很难买到肉,但一到过年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的猪头呢?鲜的,咸的,整个的,半个的。煨猪头是我家一年最隆重的事情,从买猪头,褪猪毛,到煨猪头,拆猪头,这是一个充满知识、充满期待、充满仪式,充分酝酿、汇聚食欲从而使年夜饭纯粹而美好的过程。我们从小就这样被培养成了猪头的解剖学家、烹饪高手和美食家。猪头的各个器官、部位皆有民间的称谓,烹饪方法不同,味道也各有其胜。哪里还需要其他的菜肴?一桌猪头全宴胜过许多的山珍海味。
对孩子们的嘴巴来说,过年的享受当然不止于猪头,一些乡间的土产也是蛮有吸引力的,比如花生。花生,这才是我今天故事的主角。
家乡有民谣这么唱:“雪花飘飘,馒头烧烧;咸肉炖炖,吃吃睏睏;烟袋磕磕,花生剥剥。”这是老家人对过年幸福场景的描绘,花生在其中承担着相当分量的幸福指数。我小时候生活在乡下的小镇,我们是乡下的城里人,因此,吃到当年的新花生也是不容易的事。寒假时小伙伴们一起玩耍,常常会交换小零食,我最期盼的就是新鲜的炒花生。
有一年新年,我的同桌碰到我,急急地将我从人堆里拽出来,掏了两大把花生塞到我口袋里,悄声吩咐:就带这么多,别给别人看见。为了这把花生,我放弃了与小朋友们的游戏。那花生太好吃了,又香,又甜,又酥,又脆。我真的没吃过这么优秀的花生,后来也没再吃到过。我漫无目的地在大街小巷里游荡,慢慢地享用这美味。吃到剩下一小半的时候,我忽然想到应该带回家给妈妈吃的,她也一定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花生。
但是,花生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又想带给妈妈,又舍不得停下嘴来。我在口袋里数了又数,不停地安慰自己说还有不少,我还可以再吃几颗。时光在花生的香味中不知不觉过去了,我发现花生真的越来越少了,而我面临的纠结也越来越大。最后,我决定留十颗花生给妈妈,吃到剩下十颗时坚决不吃。难题就在我自己定下的十颗花生。十颗到了,吃,还是不吃……
这个过程实在不忍心再写下去。回到家时,我将最后一颗花生给了妈妈。
这个故事我给许多人讲过,女儿曾问过她奶奶是不是真的,奶奶笑着说是真的,你爸爸当时还直怪他的同桌小气,只给了他两颗花生。
快到回乡过年的时候了,今年我要见见当年的同桌,他的花生给了我铭记至今的人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