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范与麦田的热浪同进同出。说是麦田,其实是麦收以后的麦田,金色的麦子已经收割完毕,麦子颗粒归仓,这时田地只有半尺高的麦茬。每垄麦茬的中间是玉米,玉米已高过麦茬,显示出茂盛的生长态势。
昨天刚刚下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雨,上午太阳一出,热烘烘的蒸汽从地面升起来,热浪正一浪高过一浪。老范从一块田地走向另一块田地深处的铁塔。老范是个胖子,爱出汗,汗水正沿着他的脸往下淌。老范从肩上挎包里取出毛巾擦了擦,取下军用水壶,喝了一小口,然后赶紧拧上盖。
老范是国网河北检修公司的老线路工,有着二十多年工龄,他知道天越热越得小口喝水,一则解渴,二则省水。路还长,要不一壶水,一会儿就得喝光。他不紧不慌地从口袋取出一瓶藿香正气水,仰头分三口喝下,咂咂舌。
老范继续向铁塔走去。
在电力行业有一种工作叫巡视线路,再热再冷,都得巡视检修。老范就干这工作。
老范一个人在田野间走着,无垠的田野,只有老范一个人,老范就差一把铁锨,要不就是活脱脱一个农民。老范一边走一边注意着脚下的玉米苗,有时他的脚不得不踩在麦茬上,“刺棱”一声,一些杂草在旁边偷偷地笑着。
老范说,这个季节热是热,可透气,这么大一个空间,玉米一尺高,树木在遥远的大路边稀稀拉拉地站着,确实通透。天地一大,就通透,一通透,烦心的事就不是什么大事了。
再过一个月玉米就高了。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玉米在夜里偷偷地生长,那拔节的声音,如你晚上坐在一片玉米地里就能听得见,这儿“咔吧”一声,那儿“咔咔”几声,一会儿身前一会儿身后的。玉米这东西在北方长得极快,几天不见就蹿高一大截。当下个月老范再一次走到这块田地的时候,玉米就没过了他的头顶。他走进玉米地里,几步之后,他的身影就完全消失在茂盛的绿里。
这大约是一年中最热的7、8月份,树上的知了叫得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田边草丛中一些小虫不时叫几声就歇一会,歇一会再叫几声,好像在试探看看路边是否有人听。老范这时候一准儿在路上大步而来,长衣长裤,脖子上挎着望远镜,白色的工具袋里装着必备的工具和材料。
老范通常会在路上用望远镜把能看到的线路,细细地看一遍,然后选一个方向,沿着一个浇地的水沟一头扎进去。这个方向很重要,不能在线路的正下方,又要保证抬起头的时候可以看到线路的整体。
老范在玉米地里呼啦呼啦地走,青绿的玉米叶子张开身体阻挡着每一个经过的人,玉米叶子伸展着、弯曲着,刀锋一样,见东西就想碰一碰,见皮肤就想划开。是啊,这里本是玉米的地盘,一个外人要无端的闯入,玉米阻挡一下谁也说不出什么。还有就是赶上玉米授粉期,老范穿过玉米地去工作,可是玉米不知道老范去干啥,玉米以为老范是来为它授粉的。老范一动玉米,玉米就用力把花粉洒下来,弄得老范满身都是。
好不容易到了铁塔下,老范先坐在铁塔的基础台上歇一会儿,解开衣服扣子清理一下花粉,让胸口透透气,散散热,顺手把铁塔基础上的杂草清理一下,开始工作。
巡线当然也有好季节,比如秋收后,春天里。
等一阵凉风刮过之后,气温转低,秋收开始。
大片大片的玉米被放倒在田野,田野顿时空旷起来,放眼望去,天地尽收眼底,你会突然生出豪情,想吆喝几声,吆喝声会迅速传到远方,传到下一基铁塔那里。
这时候老范的身影再次出现,他走在一马平川的田野里,大步流星的样子让人觉得他心情舒畅,好像有啥好事一样。远远看,他的肩膀一耸一耸。如果恰好遇到一块棉花地,棉花开了,洁白的棉花对着蓝天之上的白云,要多生动就有多生动。
天地开阔,心中有留白,田间有棉花开放,有女人劳动,路上有牛羊走动,不远处有村庄,村庄有高高低低的房屋,房屋有炊烟袅袅。老范摸摸自己肩膀上的工具袋和脖子上的望远镜,感觉自己走在一首田园牧歌里。这时候的老范心情愉悦,遇到一个陌生人也会打招呼,遇到爱聊天的陌生人,两人就站在田边、路口聊几句。聊啥不重要,重要的是和一个人说说话,让美好的心情得到释放和延伸。
二
秋天对于电力行业来说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秋检预试,其实就是大型检修。寒冷的冬天还没有来临,天气适合干活儿,他们会忙着对输变电设备进行一次彻底的检修。这对线路巡视者来说,常常要边检修边巡视。
不觉间刮过一场大风,大风之后树叶落了一地,突然发现,冬天来了。
首先是天短了,在工地上走着走着,计划好的一段路还没走完,太阳就落山了,气温低下来,不由得就得加紧步伐。脚步踩在硬起来的麦田里,顾不上看一看这块麦田的小麦是否已进入冬眠。
天空先是零星飘几片雪花,看看没有人注意,雪花就越来越大起来,直到把大地彻底覆盖,分不清哪里是平地哪里是个沟,白茫茫,世界真干净。
这时候线路巡视者老范等人又出发了,汽车驶出城市到达田野,车到一个熟悉的路上,大家下车,按照分工各奔东西。
一个人的脚步踩在雪地里,一步踏上去,醒目、清晰。一行线路巡视者的脚印通向一基铁塔,这串脚印会偏出导线一些距离,如果踩着他们的脚印前行时,你面对导线会发现,你能完全把导线尽收眼底。
笔直的脚印突然拐了一个弯,你不明白,为啥要外拐,你自己悄悄按照自己的路线走过去,突然,“哎哟”一声摔进一个大沟里。其他人赶紧伸手把你拉上来,给你拍着身上的雪,嘻嘻哈哈地笑着。这不算啥,线路巡视者也经常不小心摔进大沟里。
有一年,一个新职工独自进行线路巡视,在一个玉米地里,一小块地方野草满地、茂盛无边,他冲着草地就走过去,走了不到一半,“哎呀”一声,掉进一个枯井里。
他在枯井缓了一会儿,让心脏咚咚的声音慢慢平息下来,听听四周无人,开始自救。一个人在自救时,往往会生出极高的智慧和调动身体的各种能力,这在小说和现实生活中屡见不鲜。
他看看井的直径并不太大,两臂一伸可以触到墙壁,他咬着牙,双脚往井壁一撑,双臂撑起身体,双臂用力,然后双腿用力,手脚并用,支撑着一下一下往上爬,一步一步向上爬,就这样硬是爬了上来。他爬到地面,在地面躺了一会儿,又向前走去,开始走的几步,腿还有点轻轻的颤抖。
有一次老范被临时抽调到另一个班帮助巡视线路。那是一个山区,一个秋天过后,老范沿着小路走着走着找不到路,杂草淹没小路,野酸枣树纵横,他一手拿砍刀,用戴了手套的手拨开树枝。越走越觉得不对,他找不到通往线路的路,找不到线路了,翻过一座山之后还是找不到。那时候没有什么手机,眼看天就要黑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走到一个什么地方。他停止脚步,凭借自己的经验回忆,最终找到了路。
迷路这事,在线路巡视中不算新鲜事。华北平原秋冬季节大雾多,雾可以大到十米之内不见人,原地转一个圈,分不清东西南北。但到了春天就截然不同,“哗啦”一声,河水解冰。惊蛰之后,春雷为号,耕牛上田,农民走出家门,小麦开始返青。线路巡视者开始春检预试,一边检修一边巡视。
走在田野的阳光里,桃花、梨花次第开放,铁塔、导线伴在红黄粉白之间,要多威武就有多威武,要多大气就有多大气。一个巡线工,挺着胸膛,春风满面,走得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