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村上春树:掐脖子鸟与星期二的女人们

更新: 2017-03-15 13:12:36

  

  译者:许珀理

  那个女人打电话来时,我正站在厨房里煮着通心粉。在通心粉煮好之前,我和着fm电台的音乐,吹着罗西尼“鹊”序曲的口哨,这是煮通心粉时最合的音乐。

  电话铃响时,我原本不想理会它,继续煮我的通心粉,因为面快煮好了,而且收音机里又播放着我最喜欢的伦敦交响乐团的曲子。但是,我还是将瓦斯的火关小一点,右手拿着筷子,到客厅里去接电话,因为我突然想到或许有朋友要帮我介绍新工作。

  “占用你十分钟的时间。”

  唐突地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对不起,”我吃一惊地反问。“你到底要说些什么呢?”

  “我说只要十分钟的时间就够了!”

  女人又重复地说了一遍。

  我一点儿也认不得这个女人的声音,因为我对于别人音色的辨认具有绝对的自信,所以我想这一定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她的声音低沉、柔和,而且语句中没有重点。

  “对不起,请问你是那位!”

  我首先表现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

  “这个不重要,我只要十分钟的时间就够了,我想这样就足够我们彼此了解了。”她快速地说。

  “彼此了解?”

  “我是指精神上!”

  她简洁地回答。

  我伸长脖子,探头看看厨房里的情形,煮通心粉的锅子正冒着白蒙蒙的气,好象正指挥着伦敦交响乐团的“鹊”。

  “可是,非常不巧,我现在正在煮通心粉,已经快煮好了,如果再和你讲十分钟的电话,通心粉大概会被我煮烂了,我想最好是把电话挂断。”

  “通心粉?”女人惊讶地说。“现在才早上十点半而已,为什么在早上十点半煮通心粉呢?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你管我奇不奇怪,反正都与你不相干!”我说。“早饭没吃什么,我现在饿得很呢!”

  “好吧!随便你了,我现在就挂电话。”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感情非常丰富。“不过我待会儿会再打来。”

  “等一下!”我慌忙地说。“如果你是要向我推销什么的话,打几百次电话都没用,我现在正失业中,没有余钱买任何东西!”

  “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你放心!”她说。

  “知道了?你知道什么?”

  “知道你在失业中啊!总之赶快去煮通心粉吧!”

  “你到底是──”我正在说话中电话就被切断了,这种挂电话的方法也实在太唐突了,好象不是挂上话筒,而是用手指按下开关按钮似的。

  我满腔的感情突然找不到地方宣泄,手握着话筒,茫然地看着前方,过了一会儿才想起通心粉的事,便重新回到厨房,关掉瓦斯炉的火,将通心粉从锅子里捞起来,加上一些西红柿酱,就开始吃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接电话的缘故,通心粉煮得太软了,但是并没有软到不能吃的地步。

  我一边听着收音机里传出来的音乐,一边将近二百五十公克的面一点也不剩地送进胃里。

  我在流理台洗盘子和锅子,一边烧开水,然后,泡了一壶红茶,一边想着刚才那通电话。

  彼此了解?

  到底那个女人为什么打电话给我呢?而且,那个女人是谁呢?

  这一切都像一个谜。我觉得这是一通不认识的人打来的匿名电话,但是一点儿都找不到她的用意到底在那里。

  随它去吧!──我心里这样想着──不论她是什么样的女孩,我都不想了解,因为这种事情对我毫无用处,对我而言,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找一份新的工作,而具要赶快确立一个新的生活圈。

  但是,坐在客的沙发上的我,虽然看着图书馆借来的莲德敦的小说,却仍然频频抬头看看电话,我对她所说的“花十分钟彼此了解一下”这句话越来越感兴趣,十分钟之内到底能够了解些什么呢?

  从一开始她就提出了十分钟的时间,让我觉得她对自已所设定的时间非常有把握,但是,事实上或许可能短过九分钟,或许长过十一分钟,就像煮通心粉一样……。

  因为脑子里老是想着这剧事,连小说的情节都看不下去了,于是我起身做做体操,然后去熨熨衬衫。只要我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时,就去熨衣服,这是我长久以来的习惯

  我熨衬衫的全部工程一共分然十二个步骤。第一个步骤衣领到第十二个步骤左袖为止,顺序绝对不会搞混。我一边一个个地数着号码,一边依照顺序熨下去,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就不能将衬衫熨好。

  我陶醉在蒸汽声中,和棉质布料加热后所发出独特的香味里。一共熨了三件衬衫,确认没有任何绉痕之后,我将它挂回橱子里。关掉熨斗的电源,和熨衣台一起收起来。这时候我的脑子里已经清楚多了。

  觉得口渴正准备到厨房喝水时,电话又响起来了,我感到有些困惑,不知该直接去厨房,或者回到客厅里,但是最后还是回到客厅接起电话。

  如果是刚才那个女人又打电话来的话就要告诉她现在正在熨衣服,必须马上挂电话。

  但是,打电话来的是妻子,我看了一眼放在电视上的时钟,指针正好指着十一点半。

  “你好吗?”她说。

  “很好啊!”我呆呆地说。

  “正在做什么?”

  “熨衣服。”

  “发生了什么事?”妻子问。

  她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的紧张,我一觉得混乱时就熨衣服这事情,她是非常了解的。

  “没事!只不过想熨衣服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我说着坐到椅子上,将拿在左手上的听筒换到右手来。

  “你找我有事吗?”

  “嗯!关于工作方的事情,有一个满不错的工作机会。”

  “喔!”我说。

  “你会写诗吗?”

  “诗?”

  我大吃一惊地反问,诗?到底什么叫做诗呢?

  “我的朋友开的杂志社里准备出版一本针对年轻女孩子的小说杂志,要找一负责个挑选诗的稿件的人,最好能够每一个月在刊头上写一首诗,工作很简单,待遇也不错,虽然只是兼差性质的,不过做得好的话,或许还可以兼任编辑的工作──”“简单?”我说。“请等一下!我要找的是有关法律事务所的工作,什么时候又跑出诗词挑选员这码子事来了呢?”

  “我听你说过,你高中时喜欢写些什么东西。”

  “那是新闻!高中新闻!报导足球大赛中那一班获胜,物理老师在楼跌倒住院疗伤,写一些拉里拉杂的小事,不是写诗!我不会写诗!”

  “不是什么太大不了的诗,只不过是让高中女生看的,随便写就可以了!”

  “不管那一种诗我都不会写!”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理由叫我一定非得会写诗不可吧!

  “唉!”

  妻子觉得非常可惜地说:

  “可是,你又找不到和法律有关的工作!”

  “已经谈了好几家了,这个星期内会给我回答,如果真的不行的话,再考虑一下你说的那份工作吧!”

  “好吧!就这么了!今天是星期几呢?”

  “星期二。”

  我稍微想了想之后说。

  “你能不能帮我到银行去缴瓦斯费和电话费呢?”

  “好啊!我正打算去买晚饭,可以顺道去银行。”

  “晚饭想吃什么呢?”

  “嗯!还不知道!”我说。“还没有决定,买了之后再说。”

  “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妻子改变语气地说。

  “这是我自已的想法,我觉得你实在不必再耗费心力找工作了!”

  “为什么?”

  我再度惊讶地问。

  全世界的女人打电话给我,好象都是为了要叫我大吃一惊似的。

  “为什么不用再找工作了?再三个月我就领不到失业保险金了,我还可以再游手好闲下去吗?”

  “我有固定的薪水,副业也进展得很顺利,而且还有一笔可观的储款,只要不太浪费,一定够吃的。”

  “你是叫我在家里做家事吗?”

  “你不喜欢?”

  “我不知道!”

  我老实地说,我真的不知道。“我考虑考虑!”

  “考虑一下吧!”妻子说。

  “猫回来了吗?”

  “猫?”

  我反问了之后,才发现从今天早上起我就将猫的事情忘得一乾二净了。

  “没有!好象没有看到它回来。”

  “你能不能到附近去找找看呢?它已经失踪四天了。”

  我没有响应,只是将话筒又移到左手。

  “我想它大概是在后巷那个空房子的庭院里吧!那个有小鸟的石雕的庭院。我以前在那里看过它好几次,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不知道!”我说。“你一个人没事跑那里去做什么?而且我以前怎么从来不曾听你提起──”“不跟你闲扯了,我要挂电话!还有工作要我处理呢!希望你能顺利地找到猫。”

  然后她就挂断了电话。

  凝视着听筒好一阵子之后,才将它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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