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黄土高原,已是一片的荒凉,该收的庄家都收了,该落的叶子也都落了。庄稼一收,这个地方几乎没什么人来,世界安静了,安静的只剩下了我、羊和麻雀的声音。偶尔会有几只獾子和老鼠什么的来住两天,但是这里的主角不是它们,它们也只是稍作停留就走了,就像我不属于外面那个繁闹的城市一样。
我享受这样的宁静,这里可以自由的享受风、享受疯。风开始刺骨了,我在等一场雪来覆盖住这翻得坑坑洼洼的地皮,和深深浅浅的车辙,我喜欢白雪,我喜欢银装素裹的世界。可是作为村里唯一的一户人家,电业局说是要把这里的电线掐断,他们介意我我离开,我知道给我一个人留一趟专线是不值当的,光维护,电业局每年都要耗费上很多的人力和物力,而且万一电路损毁还会引起大面积的林区被烧,我理解电业局工作人员的做法。其实,我一个年近五十的放羊汉,点一盏煤油灯和电灯是没什么区别的,唯一的遗憾是我的手机将会和外界失去联系,我将联系不到我的白雪,我将不能及时得到她的任何消息,那个我用生命守护和挚爱了一辈子的女人我是绝不能和断了联系的。
二十岁时我高中毕业,接了父亲在省里化工厂的班,因为喜欢诗词,个子很高也长得俊朗,很受厂里女同志的喜欢,白雪就是其中的一位,在那个青涩的年代,她对我的喜欢只能通过自己编织的围巾和一张张电影票来表达。我也喜欢她,没有为什么的喜欢,这世上的缘分就是这么奇怪,只是因为看了一眼就欠下了,就得用一阵子或者一辈子来偿还。白雪很漂亮,和冬天的白雪一样洁白无瑕,喜欢她的不止是我,还有厂里其他男同事,王刚就是一位,他是厂长的儿子。
白雪拒绝了王刚,可是白雪的父母不拒绝,他们想让自己的女儿选择更好的人家,这是天下父母一样的心愿,可是年少轻狂的我不理解这些,我的眼里只有白雪父母的狗眼看人低,只有王刚父子的高高在上和财大气粗。我和白雪老是吵架,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只是因为被比我条件好的男人喜欢着,我就不高兴,我就给她发脾气,甚至骂她父母时,毫不顾忌她的心情。白雪夹在我和她父母之间没了办法,经常以泪洗面。厂里有一间堆放杂物的小库房,堆满了盛放润滑油的塑料桶子和一些不用了的旧机器设备。今天我和白雪又吵起来了,人多眼杂,我顺势就把她拉到了这间小库房里,白雪哭嚷着说她爱的是我,要一辈子和我在一起,可我不信,非要她发誓来证明。也不知道白雪哪来的火柴,转身就问我:“我和你死在这里你敢吗”,她是要用自焚来证明她是爱我的,我没有拦下,而是顺着自己的火气说:“好啊,死就死”,话音刚落,白雪已经把手里点燃的火柴就扔在了那一堆废旧油桶上,吵昏头的我们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火已经烧起来了,而我们还在争吵“谁不死,谁是孙子”,不到三分钟的时间,火焰烧上了油,一下就窜起来了,熊熊的大火和滚滚的浓烟,顺势就包围住了我们,这时我才想着要赶紧出去,可是已经找不到了门。
那刻,我突然害怕了,火苗一个劲的往我们身上烤,嘴鼻也被浓烟呛住了,我好害怕,是不是我们真的要死在这里了。那一刻,爱情和生命比,白雪选择了爱情,而我选择了生命,我努力地呼喊,努力用我一米八的身躯把她搂在怀里,白雪的眼泪哭湿了我胸膛的衣裳,也哭醒了我作为一个男人的责任,我们俩蹲在地上,我用尽全力护着她、搂着她,还好她个子很小很娇柔,我可以完完全全的把她的身子搂在我的躯干下,火苗已经烧在了我的背上,已经点燃了我的头发,我的每一寸皮肤都疼的要命,我不敢动,我尽我所能的要多保护我的白雪一分钟,我后悔我的冲动了,我后悔我的不理智了,可是火已经快要蔓延到白雪的身上了,我快守不住她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工友的呼救,一桶一桶的水像我们浇来,一条水路短暂的压住了火焰,打开了一条活路,我把白雪从我的心口剥离开,扔了出去,可是我整个身子已经不能动弹了,不能再挪一下地方了,看着这条可以通往生存的门又一次被大火关上,我也绝望了,她哭得嘶声裂肺,嘴里喊着“不 不 不”,我再没有听见任何的声音,晕在了火场里。我醒来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了,我的背部严重烧伤,我的脸面目全非,就给七窍留了几个窟窿,偏偏不聋、不瞎、不哑巴,能看见自己、能听见别人说什么,也能骂人和发脾气,我的两只手,别说指头了,所有关节加起来也没有十截了,可是我的胸膛完好无损,我的胳膊内臂完整,我保持着搂白雪的姿势在医院一年一动没动,包括到现在三十年过去了,我的习惯性姿势,还是那一刻的样子,因为我全身的肌肉已经烧得抽搐成了那个样子,想换很难。后来我被父母接回了家,白雪的伤势听说不严重,早就出院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她来医院看过我,都被我父母拒绝了,他还来家里找过我,可是我被父母监护的死死的,根本没给她看我的机会,我已经配不上了她,我们的爱情再也没有了在一起的可能,所以我在经历了长达十年的想不开和心里扭曲以及冷眼笑话之后也看开了,我喜欢上了看书,看书是我唯一打发时间和认识世界的方式。我三到五天就能看完一本书,我的父母尽他们所能的帮我租、借、买各种图书,我的邻居们都说我被烧疯了,“浪费那些闲钱看那么多书能怎么样,难道还能考个大学”,还有人说我压根就是个疯子,如果不疯哪能做出这么冲动的事来。还有人给我介绍了个门当户的老婆,是个实打实的疯女人,我的父母是希望我可以真正的尝一下女人,也希望她帮我生个一儿半女在他们老了以后能照顾一下我的余生,我答应了。一来这一辈子我真的没有尝过女人,二来我也希望我有个孩子,我也想过正常男人的生活,我知道疯病会遗传,可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想把我满肚子的才学教给我的孩子,我希望......我做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梦。我疯了,我娶了这个女人,而且一过就是四五年。梅花的疯病不算太严重,有一阵、没一阵的,但是和我结婚加剧了她的病情,我清楚记得她在看见我脸的那一刻,那一声绝望的尖叫,和随之而来的哭声,她是被我的脸彻彻底底吓疯地。她会笑、会吃、懂得大小便,懂得搞家里卫生、懂得梳头洗脸,经常把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头上插满了各种不知道哪里捡来的花,甚至知道钻到被窝来和我做那事,我搂着她,她的身子占有了为白雪量身烧伤的壳子里来。她成天就知道笑,从来不哭,还给我不知道从哪给我捡了一顶帽子,让我戴上和她到院里去摘花,我很少出门,几乎天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就连上厕所也是选晚上去,跟着梅花我见到了久违的太阳,看见了墙外人家的炊烟,我被她的笑容感染着,我的心开始接受这个疯女人了,我让我父母帮她买新衣服,不让她再穿别人家送的那些旧衣裳,我把她头上花里胡哨的花摘了下来,我让她穿的尽量不一眼看见就是个疯子,我甚至给她买了很多裙子,还给她买了丝袜,母亲埋怨我乱花钱。她疯了,可是我没疯,她活着的价值就剩我来看了,我希望自己可以稍微看的赏心悦目一些,我想舒舒服服的看着她,我给她买内衣,甚至是让女人穿了挺拔的胸罩,我想把我的梅花打扮成白雪的模样,晚上她睡着了,我都尽量搂着她,我想我的白雪。可是,白雪在听说我结婚了以后,瞬间对我死了心,再没有给我来过书信,她早已经结婚,嫁的也不是厂长家的儿子,当时为了躲避人们的闲言碎语,也为了逃开那个让她心碎的地方,她远嫁到了湖南,结婚以后也很少回娘家。但是给我的书信从来没有断过,她经常给我写信聊一些闲闲碎碎的事情,聊她的孩子、聊她的丈夫,聊她身上当年留下的伤疤,她还是那么善良,她不能爱我了,可是也并没有一走了之,她默默的数十年如一日的给我写信,鼓励我好好活着。我爱她,哪怕有一天她要我的命,我都给,我也没觉得我的不幸和她有关系,都是自己当初的不理智造成的,如果这些年没有白雪的书信支撑着,或许我早就自暴自弃了,如果不是白雪希望我过得好,或许我永远也走不出想死的牢笼。可是现在我的梦里全是梅花给我生的孩子,我甚至梦到那个孩子长得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而白雪却不想让我结婚,因为这个事我们起了争执,她说我的未来平平安安的好了,而不是和一个傻子一起过日子,说不准还会再生下一个傻子来,她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开始恨她不理解我的寂寞,我开始埋怨她不懂我的孤独。梅花疯疯癫癫到处跑,她被我们村里其他的几个老光棍盯上了,经常被强留在别人家里过夜,她不知道回家,对她而言遮风避雨的地方就是家,她不管谁是她的丈夫,或许她心里也知道,只是对方再怎么不济,起码比我好看,别人总拿好吃好喝引诱她,她也越来越爱疯跑。我的爸妈经常整宿、整宿的在找她,可是找见了也没有办法,我们的婚姻不受法律的保护,我们这样的家庭也没有人惧怕。这一天,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是一个男人,可是我竟无力保护我的家人,他们看着自己的儿媳妇被别人强占没有一点点办法,而我就像一个鬼一样,只能在家里瞭望,在看见父母没有把梅花带回来以后,我自己走出了家门,十几年没出过门的我,为了梅花,我跨出去了。大街上一阵尖叫、一身哭声,小孩子们被我吓哭了,甚至哄孩子的妈妈们看见我以后,都顾不上自己的孩子了,也是一阵尖叫,男人们也愣了神的盯着我,不知道这个披着人皮的怪物从什么地方来,要到什么地方去。我用自己狰狞的面目吓傻了那个欺负我们一家子的人,他看见我站在他家的地上,吓得一溜烟就跑了,而我那颗要跟他拼死的心,居然完全没有用上。我的傻媳妇正乐呵呵的冲我笑,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领着她回家时,已是黄昏时分,太阳把西方晒得一片通红,我的眼睛里折射的也都是血色,这是我们两口子唯一一次在人前公开亮相,一个残、一个傻,在夕阳下,被一群正常人死死的盯着,谁也不敢说话,除了耳边的风,再没了任何的声响,这是现实版的鬼丈夫,这是新时代的“聊斋”,这是那些电影、电视剧永远演不出来的生活。后来,为了防止梅花瞎跑,我们两口子索性搬了家,搬到了我现在住的这个村子里来了,我父母担心我无聊,给我们买了十几个羊作伴,也算给我们两口子找了点事做。每天我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把梅花拴在我的裤腰带上,走在哪,带在哪,我放羊她也跟着放羊。每天早上我们出门,她就麻溜的自己找绳子,把一端递给我,另一端有模有样的学我的样子拴在自己身上。就这样我们过了三四年,梅花生了一个孩子,是个女儿,接生婆刚走,她就把孩子扔到地上摔死了,我转身看到死在血泊里的孩子,差点掐死这个疯女人,可是我的手没有指头,这参差不齐的几个关节,没有掐死她的力气,我想踹死她,可是这具为白雪量身定制的躯壳,不听我的使唤了,我的心一阵一阵的疼,跑到院子里,对着蓝天白云、对着羊群,对着屋里的白雪,我一阵阵地厮喊,梅花吓哭了,就连羊听了都在圈里像雷劈一样的乱撞、乱转,屋檐里的麻雀一哄而散。我的孩子梦破碎了,我打了梅花,刚刚打完没有半分钟她就又冲着我笑,笑的还是那么灿烂,看着她的笑容我知道疯了的不是她,是我。孩子没了以后,我做了人生又一件丧尽天良的事情,那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要梅花了,把她的父母叫来,任凭别人怎么劝说都不要了,梅花的父母对我这个疤女婿是满意的,就算我在怎么不济,可是我从不打梅花,而且还让她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的活着。梅花走了,走的时候依旧冲我笑,她把那根拴她的绳子递在了她父亲的手里。这个女人的命运也是极苦的,离开我,注定是还要被她父母送给别人家养的,在之后的几年我无数次的担心过她的处境,不知道下个残次品会给她一个什么样的生活。梅花走后,我一直就住在村子里,智能手机开始盛行时,我又有书可以看了,而且和白雪断了的联系也续上了,我跟白雪说了梅花的事,她更加不愿意搭理我了,她甚至骂我是个负心的人,我开始没日没夜的给她写情诗,智能手机的好处就是我这样一个残疾人,也是可以通过触碰屏幕敲打出字来的,可是不管我写什么都已经打动不了她了,而是变成了她的压力,她说她被我压得喘不过气来,她说她希望我不要打扰她。夜里睡在凄凉无比的炕上,我的思念就像发了疯一样,我开始用我的智能手机写作,在网上我认识了一个同样爱好写作的女孩,她教会了我怎么发表文章,一口气我写了三万多字,我把这些年的思念、抱怨和不如意都写了出来,我的文章在网上有了读者,写作成了我放羊以外的另一个营生,而这两个营生同样是一个疯子才能干出来的事,喜欢我作品的人也有很多,就比如那个女孩,她用自己的渠道,帮我投稿了很多杂志,我没有想到我的作品可以印在书上,我兴奋的告诉白雪我在写作,可是她说我疯了,不好好放羊干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我记得以前她是支持我的,为什么现在连她也说我疯了。羊群的收入不错,这些年我也攒过一些钱,可是我的钱都被我送给快手和抖音上一些和我一样有困难的人,连那个喜欢我文章的女孩子也开始说我是疯了。我跟白雪聊了这个冬天我不能在山上住的事了,问白雪我该怎么办,白雪说“她希望我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活着”,她说“我们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活着已经不是自己的事了,要为别人考虑,要为别人活着”,可是我的别人是谁,我该为谁活着.......一阵风吹来,扬起了地上的黄土,眯了我的眼,有泪留了出来,我该走还是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