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池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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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口长堤街的徐红梅懒散地歪坐在他们家大门口的一只竹躺椅上。上午九点半的阳光正在一点一点地把她从昨夜的睡眠中彻底唤醒。徐红梅的手想握成拳头但怎么也使不上劲,她只好就这么懒散地歪坐着,两腿松垮地左右撇开,无神的眼睛盯在地上,漠然地看着形形色色的脚从她面前杂乱地经过,这算怎么回事啊——徐红梅义愤填膺地想——长堤街又不是汉正街小商品市场,这些脚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过去的长堤街哪里有这么多不三不四的脚呢?过去的长堤街,夏夜乘凉的人们可以在自家门口一直睡到第二天吃午饭。过去的长堤街,基本都是正宗的城市人,大家都是街坊邻居,大家逛商场只逛江汉路六渡桥,友好商场一般都是不去的。友好商场也就是现在的武汉商场,解放以后的新商场,把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和胭脂香水绫绸缎混在一个店子里卖,这算什么?
所以长堤街的人只逛江汉路六渡桥。大家习惯把江汉路六渡桥的绸布商店叫做“悦新昌”,把妇女用品商店叫做“鸿新”,把新华食品店叫做“汪玉霞”。他们吃广月吃叉烧肉一定要买冠生园的,吃酥糖吃芝麻绿豆糕一定要买汪玉霞的。现在倒有意思,不知打哪儿来的乡下人一个个穿西服打领带,站在街边,用夹生普通话打手提电话;乡下女孩子也不好好在家乡的田野里拾麦穗,跑到城市来打工,穿一些恨不能把奶子都要弹出去的紧身T 恤和超短裙招摇过市;而长堤街的徐红梅,正是年富力强工作经验丰富的时候,却早早退了休,一觉睡到了上午九点半——现在怎么是这样的呢?
太阳有一点晃眼睛了。徐红梅的手脚慢慢可以动弹起来。她摸到了躺椅上的一只小单放机,摁了开关。这只单放机是在汉正街买的水货,价钱很便宜,杂音很多,但歌声还是可以听得到的。听得到歌声就行。徐红梅不是学习唱歌,是用歌声来配合跳舞,锻炼身体的那种舞蹈,所以杂音一点不碍事。根据歌曲的旋律,徐红梅开始活动身体。她的颈椎疼,腰椎间盘突出,小腿的静脉曲张得像春天的蚯蚓,这都是二十多年来在工厂做工落下的毛病。据说治这样的毛病跳舞比去医院有效果。徐红梅就开始尝试着跳舞。
最近流行的歌曲是《春天的故事》。其中有一句歌词老长,很适合做一套颈椎和腰椎的连贯扭动动作。徐红梅很喜欢这一句,便让儿子替她在磁带上剪贴了一下。这样,徐红梅就可以反复地使用那一句歌词。徐红梅穿着一套大约十一二年前她自己缝制的圆领衫和便裤,眼睛浮肿,嘴角拖着一溜干枯发亮的涎迹,肮脏的拖鞋里露出油彩斑驳的脚趾头,站在自家的大门口,笨拙地跳着那种妇女们锻炼身体的街头舞蹈,她的单放机里反复唱着只有一句歌词的歌曲:“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今夏的武汉,年轻姑娘们流行把脚趾甲涂红,穿一双高高的坡跟彩色塑料凉鞋。徐红梅也及时地赶上了这个时髦,只是她在夜市买的号称价廉物美的指甲油涂上去的同时就开始剥落。剥落吧它又并不完全剥落,东鳞西爪的;剩下的鳞爪还异常地牢固,拿刀都不干净。这也是使徐红梅深感气愤的社会现象之一。她不知道拿她油彩斑驳的脚趾甲怎么办。她又没有了工作单位,无法与同事们交流。她当然是决不会去向那个所谓的徐灵讨教的。徐灵的脚趾甲总是保持着光滑滋润,流光溢彩的状态,这一点实在让徐红梅心里堵得慌:所谓徐灵就是徐想姑啊,一个乡下姑娘啊,她凭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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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灵故意地把自己修饰得流光溢彩的脚跷了起来,对着大街得意地晃动。徐灵主要就是晃给徐红梅看的。徐灵的美发店门口放了一只白色沙滩椅,徐灵就坐在她自己的美发店门口抽烟。徐灵已经忙过了大清早美发的高峰时间,现在是她休息的时候了。徐灵有八个徒弟。徐灵的八个徒弟全天候地工作包括随时伺候她。尽管徐灵的店子不再叫做剃头铺,也不再叫做理发店,而叫做美容美发廊,但是带徒弟的规矩还是老祖宗的那一套:学徒三年,管吃管住不给工钱外带端茶烧饭地伺候师傅。徐灵是师傅兼老板。她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一切。她每天都穿得像出客一般新鲜和时髦,头发做着漂亮的发型,手脚的指甲,眼睛的睫毛,嘴唇的唇线,腋窝的汗毛,但凡细节,她都料理得十分精细。
徐灵对细节异常注重和讲究,注重和讲究到了沉迷的地步。徐灵就是因为沉迷于细节使她声名远扬,使顾客趋之若骛。她一旦动手理发,就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整个地投入,一双手舞动得跟绣花一样,一丝一毫都不肯含糊。她专注得甚至连与人说话的工夫都没有。专注时的徐灵,眼睛也是不看人的,她与顾客咫尺相对,但她就是看不见顾客,眼睛远游到只有头发呀造型呀等空间里去了。徐灵还是没有时间概念的,如果从她的手底下出来的人不是完美得像刚出炉的面包,她是不会罢手的,徐灵是一个艺术家。是天才的唯美的艺不惊人死不休的美发师。所以徐灵就和所有天才的艺术家一样,恃才傲物,一般看不上眼的顾客她绝不亲自动手。平日里她也只是在一早一晚接待几个固定的老顾客,这几个老顾客基本都是要做高技巧发型和全套服务的。全套服务就是从洗剪烫到h油到做发型做面膜加上按摩,付费十分昂贵。但是现在有些人就是喜欢昂贵。昂贵可以使人获得自己很有身份和价值的
感觉。
起初徐灵来到长堤街开发廊,大家一见她这种姜太公钓鱼的清高姿态,又见她随意使唤徒弟的做派,都以为这个女人是一个毛病人,她的发廊一定是开不长的。现在做生意,首要的就是要会哄顾客,要笑脸相迎,要十分地巴结。殊不知一般规律是针对一般人的,有的人天生就卓尔不群。一晃几年过去,徐灵的生意不但没有垮掉,反而日渐地兴隆,徒弟从三五个增加到了八个,近来又买过了隔壁的一家文具店,把发廊扩大了,装修一新,到处是明亮的镜子,窗子上垂挂着雪白的空花纱帘和风铃,风铃不时地叮当叮当,把发廊浓郁的香气送出老远老远。连歌星和电视剧演员都闻香来找徐灵,她的生意能够不好?
不过徐灵的生意也好不到哪里去,小康乃至小康偏上是没有问题的,发大财也是不大可能的。这当然也是她的性格特点使然。卓尔不群,落落寡合,迷恋技艺,眼梢子瞅人,大多数人就不会买你的账。众人拾柴火焰高,脱离群众,你能够火到哪里去?徐灵知不知道这一点呢?徐灵知道,她心里明镜似的。徐灵十三岁就出来了,十六岁就出师了。她跟着师傅闯荡江湖走过了数不清的地方,二十岁就自立门户。徐灵在深圳、广州、上海、北京都疯狂挣钱,她挣的钱炒股票,投资房地产,赚赚赔赔,最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地。徐灵明白了钱是赚不完的,货币是流通的,为赚钱而赚钱没有什么意思。
徐灵酷爱她的手艺。徐灵酷爱美发店的香气。徐灵酷爱把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创造成一个漂亮清爽的人。所以徐灵来到武汉。武汉离她的家乡广济比较近,回家非常方便。从广济带徒弟来也非常容易。徐灵只带广济籍贯的徒弟。徐灵深信广济人是天生的理发师,别的人则不灵。这是历史已经证明了的事实。湖北在近一百年里走遍了天下的人是天门挑牙虫的,洪湖唱三棒鼓的和广济剃头的。与她的师傅一样,徐灵这辈子肯定也只是收授广济的徒弟。徐灵年近三十了,她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她想发现和培养接班人了。她想轻松一点了。她想物色一个城市的好男人成一个家了。这一切都比仅仅是挣钱要重要得多。
徐灵并不认为自己在城市做发廊妨碍了他人。但是徐红梅对徐灵深恶痛绝的样子好像徐灵极大地妨碍了她。徐红梅不仅自己绝对不上徐灵的发廊理发,还不让她的丈夫和儿子上,还鼓动邻居街坊冷落徐灵的发廊,恶毒他说她的发廊是“鸡”窝,说徐灵是“鸡”。徐灵不是“鸡”,她的发廊也不是“鸡”窝,几年生意做下来,大家谁都了解这一点。徐灵是一个有主见的姑娘,她不想做违法生意,一点都不想,黑道太麻烦太危险太肮脏了。可是徐红梅还是到处说徐灵是“鸡”,说她的发廊是“鸡”窝。徐灵记得她从来没有得罪过徐红梅,她们甚至从来没有搭过腔。可是徐红梅就是顽固地认定徐灵和她的发廊是“鸡”和“鸡”窝。而且徐红梅在人前背后始终坚持称呼徐灵的乡下名字徐想姑,难道徐灵不愿意叫徐想姑也不成吗?终于徐灵被惹恼了。徐灵在她的发廊关紧了大门之后一拳头捶破了一只玻璃茶几,她对她手下的人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徐红梅她妈的个老X !”就是这样,徐灵和徐红梅较上劲了。徐灵整日坐在她的发廊门口,把徐红梅一家三口的情况尽收眼底。闻国家是徐红梅的丈夫。闻国家与徐红梅这对夫妻正是俗话所说的“好汉无好妻”的典型写照。闻国家方脸阔耳,虎背熊腰,见人总是一脸笑。徐灵的第一个感觉和后来日渐强烈的感觉就是:徐红梅这么一个刻薄的邋遢的女人,哪里配得上闻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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