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如
老苏头是可爱的。他每每与佛印说偈,都输得一塌糊涂又斯文扫地。恼了,怒了,不服气,再赌,再输。输又赢,赢又输,浪里波澜,大江平静,最后留下赌资,摔笑而去。又性情又快意。时事奇怪,有时败者往往更能引发回味。譬如,那个输掉江山的项羽,也往往较之赢了五湖四海的刘邦更让人倾心。看来天道总还公允,失之,收之,东隅?桑榆。为王为寇论的是江山,而大抵是人的倾心处,在乎性情也。你看,山色淡渺微茫,苍雪粒粒,枯林茅舍隐然其间。不闻茶声,人声,鸟声,但见小童侍立,手捧佩带,嬉嬉含笑。佛印态若古松,东坡捻髯如仙。这一次,苏老头又输了,解佩带留镇山门。高山流水,朗声如钟,从山谷,从时间的另一端飘逸而来,洋洋盈耳。抵达另一颗心时,沧海又桑田。
真是一个美好的冬日呵。天寒人暖,让人有无限的欲语处,无尽的向往间。
很多年前的《苏轼留带图》古雅,朴意,有着人的心跳和呼吸。室内驰意,窗外也正闹腾着小碎雪。小寒,小寒,天的寒充满野气,寒冽,驰骋,像脱缰的小野马。春草不在,野给谁看?春草若在,又是野给谁看?因为有茂盛的野草在孕育疯长,在冬心深处有盈盈绿色的呼唤,脱开缰绳,撒起蹄花,奔跑是一种姿态。当冷处则冷,是寒时则寒,由不得谁来左右,由不得谁在与否,恣意,任性,洒脱。这么想着小寒的寒时,心忽地一动。出去走走吧。外边的世界该是气魄了得,不然如何才能容得下如此的腾腾之寒呢?
因为耽溺疏林山色那样的山水境地,真实的世界却徒然陌生起来。街道陌生,高楼陌生,人群陌生,就连平日里那座最喜欢的桥,也愈发恍惚和迷离了起来。一厢情愿的期遇总是让人显得又痴又笨,冥顽不化。把心放低,再放低,放稳,放平,放轻。你看一粒微尘,可以随便落在它喜欢的物事之上,之下,不拘行迹。你看,一粒微尘也自有风的小欢喜,大悲怀。你看,你看。
冬天里最美最抽象的画,没有比得过树的。冬天有了树,才叫冬,不见血液,但见骨骼。树既是冬的神经线,又自成其骨。枯树的骨头最硬,它一直坚信着什么,它坚信只有支撑才算意义。哪怕身明其意,支撑与不支撑全无意义,有意义与无意义是一样的虚无和空。天空是碎片,是被无数的物事打扰,冲撞,撕碎,龟裂的碎片。树抱紧自己的枝桠,徒然地支起一片,一小片天,空出的一小块蓝,一小块灰。把自己无限远又无限深地交给天空,仿佛想在空中生根。这种毫无歉意的打扰那么理直气壮。天空的疼,是一种生长的佐证,一种存在的必然,一种无意义的意义。我一厢情愿地以为那是一幅画时,可能错了。
小时候上美术课,时有这样的情形:老师让我端坐讲台上,同学们在下边沙沙地画。仿佛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根本不看我,而是悉心指导着同学们画呀,涂呀。我别扭,浑身像爬满了蚂蚁,沮丧,忿然,甚至幽生了几缕怨愤。我也想坐下来画,画大家,画万物,而不是坐在那被画,像被涂了蜡的雕像。想着在大家的画笔下,我千奇百怪的样子,想着那些根本不是我的我,想着自己愿意的缩成一团不被注意的心性,想着本可以畅然走笔世界却不能的尴尬,想着自己胸有大千却身是微芥的无奈,想着证明与被证明,想着,想着,自己就要哭出来。证明,是呀,小时候那么执着于证明。一直很努力证明自己,证明存在,证明独特,证明自己不是此存在,而是彼存在。这样的情愫像一粒种子,固执地根治于体内,总是不合时宜地伸展处几片叶芽,又总是别无例外地凋零,枯萎。花不开,叶落尽的深冬才知晓,存在,从来是不需要证明的。事凡种种哪里需要证明,又如何能证,如何能明,证给谁看,明给谁知?证了明了又能如何?开何花,结何果?证明只是青春年少的倔强和不服,证明只是意气,是风发,是初阳之气,是懵懂的桀骜。是人在回眸时,轻轻的一声叹息。世界是荒谬的,证明也是世界的一部分。
卸落矫饰,虚荣,骄傲,尽为情性的树,是一种别无二致的独特,是如是我闻的存在。是没有资本的资本。注目它,凝视它,在心里摹画它,注脚,诠释,我以为,就是它。树下开着簇簇的沙棘果,艳艳的灼红。在逼仄严苛的暮霭沉沉中,自会有一角小小的天阔与欢愉。
北方的严寒广袤,是制造悬念的高手。风吹如过铁骑,战场萧杀,颓败而凌乱。看不到刚刚发生过什么,如何厮杀,如何战鼓擂擂,只留沉寂下来的古战场。衰草,冻石,被僵在河中赤裸的根。折戟沉沙,硝烟未尽。年少痴狂时,即是这般,几缕豪情,轻飘飘的悲壮徒生。指点江山,满满而毫无余地地说,古书里的人都是从历史中走来的,人也可以大胆地、理直气壮地向历史中走去!师含笑,默不作语。眺望远方,幽幽地说,秋尽一身轻呀。问问你,黑和白,哪一个是对,哪一个是错?你更喜欢哪一个?嗯,黑白构成了一个世界,就像白天是黑夜的影子,黑夜是白天的影子。黑与白,是最简单的情节,是最截然的判断,是最省事的结论,也是最易混淆的颜色。它们彼此依赖,互为对错,或者,对错就没有黑和白那么截然对立。老师,我觉得自己什么时候懂得黑即是白,白即是黑,就知道好恶了。师欣慰大笑,好样的!说,没有哪一个季节如冬这般,黑白最是昭然若揭了。而最是昭然若揭的东西,愈发不能轻易下判断。如果你理解了冬,就理解了整个世界。回来的路上,心若撞鹿,自以为理解,可以倾心与冬。当晚,便忍不住洋洋洒洒写下一组关于冬的散文诗。虔敬而热忱,羞涩而愧赧。师说,好,就这么写下去吧。只要走着,就有不意而为的收获和懂得,懂得永远没有止境。
不知写多久了,而今,师不在,冬天一直都在。我的心飘着雪花,不敢凑近那些燃烧着记忆的火炉,生怕一靠近便是大雨滂沱。一只喜鹊从空旷的田野里飞过,登上枝头。田野里仿佛也有了其它的声音。定定地望了一会儿远方,天地一线,天为封,地为底,天地这部大书,愈发迷惑而不懂了。脸凉凉的,眼热热的。一些念想如果不及时牵回,就会像发疯的小兽,胡踢乱咬,让人痛,让人疼。一切都是因为爱意深,所以悲亦重。脚实实在在地踏在一方土地上,可以暂缓忧伤,可以踏实,可以蔼然。悲和欣,实在难辨难陈。
实则,北方四季的分明是令人倾心的,又因为分明而磊落。小寒对应着小暑,大寒对应着大暑。冷和热,都透彻有序,阔然清朗。不推诿,不温吞,不隐藏,不暧昧。棱角分明,蔚然有气。人行其中,不管肌肤刺激多跌宕,心总是安稳的。知道过完这个节气,下个节气该是寒暖。因为有了基本的预设和准备,所以不管是暖还是寒,都不觉唐突,都不会令人不知所措。虽然没有意外的惊喜,却可怡然而不慌乱。
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小桥边的。潭结厚冰,恍恍然,如深铜古镜。徘徊岸边,柳的影,鱼的影,草的影,桥的影,附近楼房的影,连同自己的影,一切都被锁住了。恍然一愣。惭愧了。
汲汲于一己之思之绪,万物自有其存在的方式和理由。人加之于它们的种种情愫与判断,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和内心冲突。照见万物,实则都是己心呵。和万物又有何干?甚或,眼见,耳闻,鼻嗅,舌尝诸如此类的认和识,对万物都是一种隔阂,扭曲和伤害。惟有除念,万物因独其身而存在,物心与己心不再对峙,方可心如水镜,我心了了呵。如此至镜境,空境,越相之境,观自在而朗照如如也。如真,如性,如实,从而获得身心的大自由。如如不动即我心。一潭冬水,镜也。
冰,那些曾经流动的水,曾是风吹水涌的波,是大的涛,是小的沦,是平的泾,是风行水上写就的涟和漪。是那么多年前,一个并不平凡的人临水而叹,逝者斯夫,滚滚东流。如今,噤声,止语。风,把镜吹磨得愈发亮洌。冬的寂静,是圣哲之静。可以明烛须眉,大匠取法。人的心呵,可以安然渺小于冬境中,像一粒尘埃。
仿若恍然,仿若明了,此番出来,心是不平静的。潜意识在找寻什么吧。可以回去了,不必再找寻。你漫长的一生,就是答案。走着,就是了。
苏老头和佛印,慧根渊深。所以,我们见到的是输赢,他们悦喜的是灵慧相犀,天法自然。未见画中那样的疏林,山色,却于微茫惨澹处,日觉天光。深心的一意独往,蓦地,有着一团暖暖的光亮。
嗯,小寒过,大寒会至。白云尽,流水长,春在不远处蓬蓬欲发,我欲往之,乘之与风。
乙未小寒日三稿于如如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