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半小时后，在子宫中头朝上、臀朝下的婴儿取出来了，是个男孩。这孩子因为在母腹中缺氧，全身青紫，陷入了窒息状态。
我的妻子，有一双漂亮的手。柔若无骨的手掌不宽不窄、不薄不厚，玉笋般的手指细细长长，指节微微鼓凸，指尖饱满圆润，手背的皮肤白皙细腻，手心则是白里透红，要多娇嫩有多娇嫩。手掌伸开，五根手指便向手背微微翘起，构成的手型，要多优美有多优美。如此美丽的手，我只在东方古代仕女画和西方古典油画中的贵夫人身上看到过，现实生活中，除了妻子之外，再无第二个女人。
这双贵夫人般的手，却毫无骄娇二气，做起家务来十分利索，洗衣、煮饭、切菜、炒菜、拖地、抹桌、织毛衣、缝缝补补……样样在行，而且从来不生茧，不起皱，夏天晒不黑，冬天不皲裂，偶尔不小心被菜刀划破一道小口子，不用敷药，也不用包扎，两三天后便愈合得无疤无痕。有这样一双美丽而勤劳的手任劳任怨地操持家务，我便得以潜心读书写作。
闲暇时夫妻对坐，我常将捉来，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翻来覆去地把玩，心中早已赞叹不已，口内却故意讥嘲道：“唉呀，生出这么一双漂亮的手，既不能提笔写诗作画，又不会演奏乐器，岂不可惜耶哉！”妻子温柔地反驳：“难道所有的手，都该写诗作画、演奏乐器？”
妻子是麻醉医生，每隔三两天，要去医院的手术室值一天班，二十四小时不得回家。若是轮到节日值班，便不能和家人欢聚一堂，共享天伦之乐。
有一年的大年初一，恰巧轮到妻子值班，我怕她孤单寂寞，吃过午饭后便去医院陪她。妻子和两位小护士刚从食堂打饭回来，热气腾腾的饭菜还来不及扒上一口，手术室的电铃就急促地响了起来。妇产科通知，乡下卫生院送来一个胎位不正，挣扎了四天也没能生下小孩的产妇，母子二人已危在旦夕，必须马上作剖腹产手术。
妻子和小护士赶紧换上手术衣，跑进手术室做准备工作。不一会儿，妇产科的两个女医生便推着担架车，将面色苍白、痛苦呻吟的产妇推了进来。大家七手八脚，将产妇搬到手术台上。我因为是麻醉医生的丈夫，又是媒体记者，得享特殊待遇，获准披上白大褂，在一旁参观手术。
剖腹产手术的第一项工作，是妻子的。只见无影灯下，她那双漂亮的手顿时活跃起来：拖来心电监护仪，给产妇绑上血压带，插上电极；为产妇的腰背消毒之后，麻利地插一根麻醉导管进产妇的脊柱内，手持注射器，往导管内缓缓地注入麻醉剂。待产妇昏昏欲睡地进入了麻醉状态，手术便开始了。医生护士们配合默契地摆弄着手术刀、手术钳、镊子、剪子，全神贯注地为产妇剖腹取胎。妻子则恪尽麻醉医生的职守，坐在产妇头顶这一端，细致入微地观察着产妇。一会儿通过心电监护仪，监控着产妇的心跳与呼吸，在麻醉记录本上记录下心脏跳动的频率和血压的高低；一会儿拉过呼吸机，取下氧气面罩，罩在产妇的口鼻上，让她吸点儿氧气；一会儿又应主刀医生的请求，给产妇加一点麻醉剂，让产妇的神志更加朦胧，腹机愈发松弛。做这一切工作时，妻子那双漂亮的手显得那么训练有素，每一个动作都熟练快捷，镇定自若，就像两只圣洁的白鸽，在产妇和医生护士之间悄无声息地飞来飞去，将一种安谧宁静、温婉祥和的气氛带给大家，保证着手术的顺利进行。
半小时后，在子宫中头朝上、臀朝下的婴儿取出来了，是个男孩。这孩子因为在母腹中缺氧，全身青紫，陷入了窒息状态。妻子和医生护士们赶紧为小家伙擦去糊在口鼻上的血块，伸一支吸痰器进他的口腔内，吸尽堵塞呼吸的痰液，然后给他吸氧，注射刺激心跳的针剂，做口对口的人工呼吸。小家伙的肉体慢慢从青紫变成红润，终于抽动着小脚小手，“呜哇”一声哭了出来。刚从死神的手心里挣脱出来的产妇已经苏醒，听见了自己儿子的啼哭声，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激动的泪水从眼角泉水般溢出。妻子和医生护士们长长地舒了口气，手术室里紧张肃穆的气氛顿里轻松起来。当一个小护士将包进襁褓里的婴儿抱过来给大家瞧时，妻子伸出玉笋般的食指，慈爱地戳了戳这个死里逃生的小家伙的额头，开玩笑地骂他道：“你不是个好小子，不让你妈过个好年不说，也不让我们过个好年！”把大家都逗乐了。
整个手术过程，我都在留心观察。我亲眼目睹了这双手的不同寻常，不禁为平日里讥嘲这双手的话语感到羞愧。虽然不会演奏乐器，却敢于和死神拔河，瞬间便能将死神攫走的生命拉到生的一侧。虽然不会写诗作画，却勇于同病魔搏斗，让许许多多伤病中的父亲、母亲、妻子、儿子、女儿摆脱病魔的纠缠，平安地回到亲人身边，给千家万户送去幸福欢乐。不但是一双漂亮的手，也是一双强有力的手，一双伟大的手！比起妻子这双能挽救生命的白衣天使的手来，我这双会写文章、会演奏乐器的手却是那么柔弱无力，轻飘渺小。比起妻子的“作品”来，我的作品便显得幼稚浅薄，平淡苍白。
从此，我对不但更加喜爱，而且肃然起敬。
段扬，记者，作家。贵州省毕节市人，现居广西北海市，供职于某媒体。出版有诗歌、歌词、小说、散文、报告文学集10本，作品获奖六十余次，选入各种选本及大中小学教册。世界华文诗人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音乐文学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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