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梦见自己站在海的深处,任潮汐腾涌,掩过膝盖,漫至腰际,盖住呼吸。那深蓝色的海底涌起无数脆弱的水泡,我看着它们破碎,幻化成一段段记忆碎片,却,拼不出一个完整的你。冥冥中,我听到海岸传来越发清晰的猫叫声。我醒了。
一只白色的小猫站在窗台上,慵懒地舔着爪子,黄色的眸子里闪着光芒。那模样真像Anna。我推开玻璃窗,把它抱进来,放在沙发上。这时有人叩门,是阿妈,她端着一盘沙拉,问我有没有看见小婉,我指着沙发上雪一样的小猫,说是不是它?小婉看见阿妈,立即跳下沙发,蜷到她的脚下,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她的脚。阿妈笑道,打扰你睡觉了。我说,没有。阿妈看见床边收拾好的行李,问,你今早就要走了?我点点头。她把沙拉放到床头柜上,说,吃完了再走吧。
阿妈帮我把行李拎到楼下,说了很多以后常来玩之类的话,可我知道我不会再来了。我和她拥抱,再向一旁的小婉告别,小婉喵喵了两声似乎说着再见,我便离开了青年旅舍。行李箱的轮子和柏油马路摩擦,发出轻微的吱吱声。穿过西街,奶茶店才开门,我没有看见你的身影,一个孕妇将门上的牌子翻成“正在营业”。手心渗着汗意,湿软了奶茶券。思虑了好久,才推开店门。一杯热可可。孕妇笑着给我递来热饮,笑容温暖明媚,她说,来旅行的吗?是。低头看见奶茶盖上印着“念洋”,我沉默着离开奶茶店,却在出门的那一刹那,泪雨滂沱,我拭去泪水,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哭。
轮子吱吱地响,三角梅静静开放,我将离开这里,永远。
1—1
九月是个奇妙的月份,那时候的天很蓝,大朵大朵的白云飘在天上,如盛开的栀子。各个高中都在上演着颇具规模的人口迁徙,送走了高三,迎来了新高一,如果这时你站在学校门口仔细观察,会看见一个个头很小,满脸稚气的小丫头,背着粉色花格子书包屁颠屁颠地在学校里乱跑,你会以为她跑错学校了,但她脖子上挂着的确实是高中校牌。
学校里是一片绿的海洋——军训。身体不要晃,教官无奈地对面前的女生说。那女生偏偏还要扭两下,教官,我们好累啊,休息几分钟吧。教官瞥瞥其他连,说,再坚持一下。这时从远方飘来总教官的微小而又有力的声音——下课。同学们纷纷吐气,但下一秒钟又立即拥到教官身旁。
洛小贝,你在看什么。高丁丁发现她已经盯着地面好久了。没什么,洛小贝笑笑。她的目光又飘到那群女生身上,然后呆呆地问,丁丁,暗恋的感觉是怎样的呢。高丁丁说,就是想接近又不敢接近,想得到又不敢拥有。洛小贝点点头。
短短十天的军训就要结束了,最后一天时,教官被一群女生堵住要联系方式。不行,我的信息不能随便给你们,教官被逼急了。教官,教官,你就告诉我们嘛。女生集体撒娇的场面一般人是支架不住的。教官又不是圣人。
才开学的那几个星期里,班级里到处是关于教官的信息。洛小贝在混乱中知道了教官的名字的叫苏洋,家乡是南方城市,还听说这个教官挺诗意的。主要信息都是路歌提供的,谁都看得出她在讲苏洋时瞳孔里闪动着的不一样的情愫。同时洛小贝也在碎语中弄到了苏洋的QQ.
你好22:05海贝贝
你好,你是?22:30苏洋
你学生22:31海贝贝
哦23:00苏洋
0—2
早上,Sherry发来短信说她已经到南京了,还写了一堆关于她的旅行计划。我突然羡慕起这个不懂几句中文的英国女孩,她说她要游遍世界,她不甘于停留,她向往远方,即使远方很渺茫。Sherry性格很开朗,笑的时候眼睛总会眯成一条缝,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HaveFun,我回答。
肚子空空的,我带了些零钱到旅舍附近的一家鱼丸馆要了份青葱鱼丸。我坐在海滩上的一张木质桌子旁,海风吹乱我的长发,我随意捋过一缕,有淡淡的洗发水味道。身旁有秀色可餐的比基尼女郎。
鱼丸被装在一个印有青花的白瓷碗里,老板给我摆上一碟辣椒酱和甜酱。这么吃鱼丸的方式真的很特别。鱼丸份很足,咬一口,咸咸的,还有一股鱼香味留于唇齿。你一定经常来吃这儿的鱼丸,因为你喜欢钓鱼而且据说你烧的鱼特别好吃。突然觉得鱼丸变得很咸,才发现眼泪已经狼狈地流进嘴里了。老板说,小姑娘,头一回来吧,我们这儿的辣椒酱比较辣,少沾点,眼泪都辣出来了咧。我点点头。
阿妈问我为什么总是看着那家叫“念洋”的奶茶店。我说那家店名字很有意思。喜欢就去呗,我送你几张奶茶券,阿妈说着就到柜台前。我连忙摇头说,不要,只是觉得有意思罢了。阿妈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猫,说,我觉得你挺怪的,别人来旅行都是整日不在旅舍的,而你却整日窝在房间里发呆。我回答,我只是来念大学,但来早了,过两天就去学校,开学后有的是假期慢慢欣赏城市风光。阿妈点头,说,那家奶茶店是去年才开的,“念洋”是店主的名字,店主好像是退伍军人。
1—2
早读课的时候,李蔚又开始在洛小贝的耳边磨茧子了。小贝啊小贝,你能不能open一点?喜欢就告白呗,别老搞得和特务似的,说不定他也喜欢你,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你这样下去很影响学习的,这样吧,我帮你告白……
不行!洛小贝尖叫起来,差点引起围观。我自己会想办法的,洛小贝说。
教官,你是不是在看守所里?22:10海贝贝
是的,你怎么知道?22:12苏洋
我同学说的。我家就在你附近啊,你知不知道xx小区?22:13海贝贝
知道22:13苏洋
那太好了,我以后可不可以找你玩啊22:16海贝贝
可以,如果我有空22:20苏洋
什么是有空?有空就是洛小贝待天还未亮时,先好好洗漱一番,在衣柜里折腾一阵子,然后把自己的宠物猫Anna叫醒,到公园门口等着苏洋以及一只警犬。其实洛小贝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见过警犬,更何况警犬它,它没有戴链子。Anna吓得跳进洛小贝的怀里,喵喵喵地凄婉惨叫。没事,他不咬人。苏洋对洛小贝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为一只狗辩解。那它咬猫吗?洛小贝对苏洋说的第一句话是为了保护一只猫。苏洋扑哧笑了,摇摇头。
两人沉默不语。只有苏洋偶尔问问学校生活情况,洛小贝回答时脸比天边的朝阳还红。等到苏洋说他要回去了,洛小贝才开始后悔为什么那么矜持。他们遛宠物的时间只有20分钟。军令如山。
什么是有空?有空就是大半夜的,苏洋带着洛小贝去河边钓鱼。夜风习习,良辰美景,本是才子与佳人相会的好时辰,可是旁边坐了一群绿色的电灯泡。苏洋给洛小贝一根鱼竿,让她紧紧握着,而且手不能乱抖。直到洛小贝的手实在坚持不住了,苏洋才帮她握一会儿。钓鱼怎么这么费劲嘛,洛小贝嘀咕着。任何事情都是不容易的,苏洋敲了一下洛小贝的脑袋瓜子。其他教官不时地和洛小贝开玩笑,她静静地坐在一旁,不语。因为他们不是苏洋。
教官,我喜欢你。洛小贝终于鼓足勇气。苏洋愣住了,然后没有了声音。在这段尴尬得足以让人窒息的几十秒沉默里,洛小贝在想,苏洋一定是听习惯了告白,我又算什么呢?
苏洋说,好好学习,不要想太多,我是你的教官。
0—3
‘lwillgotonextcity,Nanjing.’Sherry抿了口咖啡说。‘Really?Sofast.’‘Yeah,lliketravelling,youknow.’‘Whereisyourfinaldestination?’‘Distantplace.’‘Howfar?’‘ldontknowandneverwannaknow.’
Sherry走了。只留下咖啡屋中默然的我。世界所及之处,便有Sherry;而你所及之处,便是我的天堂。我苦笑着,是的,我无法改变自己,无论是与你相遇的那一刻,还是不知所措的现在,也还有那遥远的以后,我都不确定自己的存在会不会与你有关系,哪怕是两根平行线。
天变得阴沉,我想去看场电影来打发这阴晦的时光。电影院中人很少,卖爆米花的服务员尽情地打着哈欠。我惊喜地发现荧幕上写着《这个杀手不太冷》,便跑过去买票。10块钱,很便宜,因为最近没什么大片,公司就放了些经典老电影以冲场次。然后我就发现我包场了。孤寂的上幕,孤寂的落幕。我晃悠悠地走出电影院,外界阴雨绵绵。我听不到汽车的鸣笛,看不到三角梅的怒放,嗅不到豆浆的香味。我想我仅仅是借住在这个城市的过客。
脑海中翻滚着影片中的画面。14岁的玛蒂尔达对40岁的杀手里昂说,我希望你没有说谎,我希望在你的内心深处真的对我没有一点感觉,你最好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因为只要有那么一点点,你将会后悔你什么都没对我说。我爱你,里昂。
一袭奶茶的清香唤醒了我的味蕾,我蓦然发现对面有家叫“念洋”的奶茶店,这应该就是你开的那家。一个身着蓝色T恤的男人站在柜台前,身姿矫健,那是你吗?如果是你,我该不该去和你打个招呼?男人对着房间里喊了句什么,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慢悠悠地走到他身旁,他亲昵地抚摸着女人的肚子,两人幸福地笑了。我不知道如何度过这只是地球上普通的几秒,或许再多几秒。拿出手机。
蔚蔚。
小贝,怎么了。我没有说话
李蔚在电话那头也沉默了好久。
小贝离开那儿吧。李蔚说。
1—3
冬天的时候阳光都是冷的。洛小贝呆呆的站在看守所对面,像是未睡醒一般。她捏捏手中的徽章,上面还有苏洋的余温。他就这样走了?洛小贝喃喃自语,忘记了哭泣。就在二十分钟前,她还在被窝里流着哈喇子,苏洋的一个电话让她从梦中跑到这儿。苏洋笑着递给她一个徽章,说,丫头,我明天就退伍了,这个留作纪念。
对于苏洋的退伍,洛小贝也没感到什么不适,因为他们仍一直用手机和QQ保持联系,而且苏洋退伍后空闲时间也多了。直到有一天,洛小贝惹到了“女王大人”——路歌。
贱人!路歌把洛小贝的书猛地全推到地上。未容洛小贝反应,路歌就把脸贴到洛小贝面前。好你个贱人,居然暗地里勾搭苏洋,别以为我不会知道,你看起来很小很单纯,其实骚到骨子里去了!洛小贝抬起头,不是那样子的。别用你那怪里怪气的娃娃音跟我装,真恶心,你TM真不检点,大半夜的和他出去钓鱼,真有情趣啊。
旁边的同学看不下去了,就开始劝路歌少说点。路歌见状,声音一下子柔下去。洛小贝,我待你如亲姐妹,你怎么就那么狠心!语音中夹着哽咽,同学立即跑过去抱住路歌,安慰起来。洛小贝低下头,轻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有毛用,贱人就是矫情!洛小贝蹲下来默默地收拾着一片狼藉的书本。之后,这个争吵就因路歌广大的朋友圈而传得一发不可收拾。看见洛小贝的人一般会有两种反应:沉默和指指点点。
晚自习时,班主任找洛小贝去办公室谈话。班主任面色发青,洛小贝,有人反映你谈恋爱。洛小贝心里发慌,沉默着。洛小贝,我告诉你,都有人写字条反映这问题了,说明有多严重!你高三了知不知道,你成绩中游,这样下去,你拿什么考!平时看你文文静静的,一副多认真的样子,原来劲头都用在谈恋爱上去了。你给我听着,如果这次月考考不到班级前十,就立马给我滚回家去!
洛小贝走出办公室后,没有回班级,而是躲到厕所里,蹲在一个角落。她颤抖着打给苏洋。教官。洛小贝忍不住吸溜一下鼻子。丫头?你怎么了,怎么在哭?苏洋问。洛小贝强忍着重重的尾音,说,没有哭,只是感冒了。感冒了?天冷注意保暖啊。嗯,教官,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呵呵,我声音有什么好听的。
教官,我考到你的城市,好不好?洛小贝强笑着。好啊,当然好,我们这儿有山,有海滩,还有很多好吃的,你考到这儿后,我给你当导游……
洛小贝已经听不清苏洋在说什么了,意识渐渐模糊,影影约约看见一个女生急切地跑过来。小贝!小贝!你怎么了,别吓我,小贝!
蔚蔚。洛小贝笑了,轻唤道,我要去看海。
0—4
车窗外35℃,车窗内28℃。推着货车的小贩已经内火车行来回走了5次,上铺的小女孩已经第七次将眼镜掉到我的床上。随着车速越来越慢,一声刺耳的鸣笛声响起。我终究是到了这个城市,这个我所魂牵梦绕的南方城市。
穿过熙攘的人群,走进一条静谧的古街道。不知道从哪儿窜出几只稚气未脱的小猫,喵喵地围在我的行李箱旁。毛茸茸爪子不停地挠着上面的小鲤鱼图案。喵喵——远处跑来一个体态微胖的中年妇女,她气急败坏似的抱走了猫咪们,笑容和蔼,小姑娘,没有被吓到吧。我看着躲在她身后的小猫们,扑哧笑了。阿姨,我也是养猫的。呵呵,那这群小顽皮们可找对人了。
我跟着她到了青年旅舍,她拉过行李箱就要上楼。阿姨,不用,我自己来。她头也不回地爬上木质楼梯,坐火车这么久,应该累了,歇会儿吧。那谢谢阿姨。她转过身,轻轻地说,叫我阿妈好了。楼道的墙壁上挂了很多猫的水彩画,阿妈说那是她女儿画的。我说您女儿一定很乖巧懂事吧。阿妈听后迟疑了一会,眼神一个恍惚,又点点头。
我收拾好衣物,推开房间的门,迎面走来一个外国女孩,她梳着高高的马尾,向我招手。我微笑回应。‘Canyougivemeahand?’她摇摇手中的照相机,我接过相机,‘Ok.’木制的楼梯,乳白的墙壁,写满心愿的涂鸦墙……她都留下了自信灿烂的笑容。‘lamSherry.lamyournewneighbour.’女孩伸出友好的手,‘Nicetomeetyou.’
阿妈坐在旅舍的一楼的休闲椅上,怀里抱着一只衰老的狸猫,腿上还睡着两只小猫仔。她凝视着墙上的水彩画,唇边还有若有若无的笑。
阿妈说,几年前她的女儿跟一个老男人跑了,之后再也没回来过。她的女儿喜欢猫。
在这个城市处处盛开着殷紫色的花,团团簇簇,如青春在诉说着张扬。阿妈告诉我,这是三角梅,若气候适宜,一年四节都盛开。年年岁岁,生生不息。
1—4
高三的教学楼弥漫着窒息的凝重,洛小贝扎在题海中,苦苦冥思。偶尔抬起僵硬的脖子,却惊愕地发现高考倒计时上写着红色的“10”。谁把流年偷换?她微微一笑,低头,伏案。
在那个栀子花开的八月,洛小贝收到了来自南方城市的大学通知书。她快速地翻着手机中的电话簿,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抽出一串不起眼的号码。自从和路歌闹僵后,她再也没和苏洋联系过,这个已经雪埋了一年的号码似乎透着霉味。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微微颤抖的大拇指按下了通话键。心中有一只小鹿在乱撞,不,是千万只。
喂。洛小贝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喂,请问哪位?对方的声音干硬严肃。
洛小贝看见什么东西裂了。
我,我是洛小贝,教官,你还记得我吗?
啊?洛小贝?嗯……记得,有事啊?
洛小贝听见什么东西碎了。
没,没事。就是想问问你过得好不好,呵呵。洛小贝觉得自己的笑已经扭曲成毕加索的画了。
我?还行啊,对了,我结婚了。
结婚?
洛小贝看见什么东西被碾成粉末了。
对啊。我现在很忙,先挂了啊。
等一下,教官,我考上……
嘟——嘟——嘟——
李蔚说,你的爱恋就像阳光下炫彩的肥皂泡,越飞越远,却只能看,不能碰。
但它至少让我跳得更高,不是么?洛小贝淡淡地笑着。
Anna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最后跳进洛小贝的怀里,洛小贝悉心地抚摸着它干净的白绒毛。Anna你会喜欢上一只警犬吗?
Anna仰起头,一动不动,黄色的眼珠似乎消融成一泓泓水流,渐渐汇聚成一片汪洋大海。
只听,涛声隆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