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帆:论躯体

更新: 2018-03-26 04:08:39

作者:南帆

  一旦垂下眼帘,人们就看见了自己的躯体。人们珍惜地用五颜六色的服装裹藏躯体,使之避免风吹日曝,同时还使之神秘。每一个人仅仅能自由地考察自己的躯体。想象躯体内部无止歇的循环与交换,手指尖轻轻地抚过带有体温的光滑肌肤,驱动五官四肢进行种种微妙的动作,这一切令人体验到一种无比真实的存在。

  这样,躯体就成了私有观念的一个物质起源。躯体所产生的一切感觉——痛,痒,饥饿,松弛,亢奋,紧张——均以物质的形式阐明或者注释“自我”自我概念。由于躯体的存在,“自我”的语义显得具象、坚实,伸手可触。尽管服装、寓所、私人交通工具以及种种日常用品构成了“自我”的外围形象,但是,这一切在某些时刻都将作为“身外之物”而丢弃。对于人们说来,唯有躯体不可能撇下、替换、遗失;不论人们背井离乡还是乔装打扮、出生入死,躯体始终忠诚不二,从未离异。为了回报躯体的追随,人们不懈地寻找食物喂养躯体,从无怨言。这使人们不假思索地将躯体看成人的内在之物。追溯起来可以看出,幼儿的蹒跚学步乃是人们改善躯体的一个重要步骤:躯体可以移动之后,意志将携带躯体自由穿行于万物之间;活动的躯体有效地迎合了意志的活跃品性,从而避免了灵与肉的重大分裂。

  另一方面,躯体对于“自我”的意义还在于,躯体只能由个人独享。正常的时候,躯体不会追随他人的意志而手舞足蹈。即使一个人将某个器官移植于他人的体内,他的自愿仍然表明了他对自己躯体的支配权利。谁都应该承认,强行干预他人的躯体,这无异于对“自我”的重大冒犯。这时可以说,躯体的轮廓构成了“自我”的一个明晰无误的界限。人们可以将自己的精神敞开在文字之中,坦然地承受异己目光的入侵,但是,人们却警觉地守护着自己的躯体,决不允许陌生的手指轻率地触摸。在这个意义上,躯体比精神更为神圣。

  从躯体的观点看来,爱情确属无私之举。爱情的典型行为是分享。情人们起初尝试分享话语、风景、晚餐、财产、居室,最后终于分享了躯体。情人向对方无遗地陈露个人的躯体,并且在性抚爱之中互相进入对方的躯体。这是一种忘我的迷狂;充满爱情的性行为不是为自己使用躯体,这时,人们毋宁说是沉溺于交付躯体、奉献躯体的激情之中。反过来,一旦情人的爱情受挫,躯体将毫不犹豫地恢复私有观念。情人的争吵之间时常跳出一句尖叫:“不要碰我!”他们不在乎对方触碰自己的书籍、手提包或者服装,维护个人权利的首要举动是庄严地将躯体收归个人所有。如果在无爱的情况下继续开放躯体,这意味着对于躯体的不敬乃至亵渎——人们正是因此谴责了娼妓行业。

  可是,为什么社会文化却包含了如此强烈的贬抑躯体倾向?社会文化并不愿意向躯体表露公开的崇尚,社会文化更多地号召人们重视躯体之外的另一些高尚之物。不少人认为,躯体内部蕴藏了危险的能量。躯体的自私要求将对社会秩序形成威胁。由于这个缘故,专门以研究躯体为职业的医生无法赢得至高的社会地位。医生仅仅谈论躯体,他们并未在解剖刀下找到灵魂。医生的职责仅仅是维持躯体内部心脏的持续跳动,他们无法让精神不死。人们被告知,躯体的存在并非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灵魂,是人的精神。人们终于羞愧地发现,躯体是人类来自动物世界的遗迹。同高贵的精神相比,躯体不过是一堆低级的物质。躯体仅仅是存在的出发点,而不应当是最终的归宿。

  人们可以在任何一本普通的字典里面查到社会文化贬抑躯体的策略。人们看到,展示精神的语汇如此丰富,呈现躯体感觉的语汇却如此贫乏。许多人可以专注倾听来自躯体内部的呐喊,但无法完整地将这些呐喊形诸社会语言——躯体内部许多微妙的疼痛、悸动、起伏仅是一种神秘的体验而难以名状。可以从一些精神大师的著作中看到,他们的哲学语言已将人们引入一个遥远的思辨之乡,引入精致的精神殿堂。然而,在另一方面,即使费尽心机地遣词造句,躯体也只能呈现出一个十分粗糙的影像。事实上,人类并不缺少绘述躯体的能力。人类学家证明,一些原始部族曾经拥有庞大的躯体语汇库,他们甚至能够用数十个不同的副词再现人们行走的不同步态。因此,躯体语汇的逐渐稀少更像是有意删除的后果。削减躯体在社会语言范围内的露面机会,无形之中也就削减了躯体在人们心目中的价值。无名的存在终将导致不存在。这无疑是一个相当高明的文化计谋。

  不言而喻,彻底否定躯体的主张出自宗教言论。中世纪宗教的禁欲主义思想取缔了躯体的享受权利。宗教戒律一直告诉人们,躯体是可耻的,有罪的,人们应当为种种生理性的蠢动而忏悔。正是由于躯体的拘禁,精神无法自由地升上天空。只有毅然放弃这一副臭皮囊,人们才能进入至高的澄明之境。

  然而,无论如何努力,躯体依然顽强而又刺眼地存在。躯体的感觉比任何言语更为真实。躯体潜行于社会文化的缝隙之间,无法祛除。躯体的语汇消失之后,人们都看到了许多以“体”为词根的语汇蔓延到四处:“体察”,“体会”,“体谅”,“体统”,“体恤”,“体贴”,“体系”,等等。另外,诸如“痛快”、“枯燥”、“圆润”、“阴暗”这一类形容词的本义显然是以躯体的感觉作为基础的。作为一个著名的哲学语汇,存在主义者干脆将“恶心”这种躯体经验引入人类生存景况的概括。在更大的范围内,思想家看到了一个朴素而又重大的真理:人类许多重要的文化活动都包含了对于躯体存在所做出的反应。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活动。于是,人们终于承认:任何思辨都不能使躯体循迹;相反,躯体的真实重量将时时迫使社会文化予以考虑。

  这样,人们被迫再度论证躯体的重要意义。然而,躯体意义的晋升遇到了一个问题:怎样除去躯体的自然主义面目,从而使躯体成为精致的文化作品?在这个意图后面,人们看到了一个秘密的文化工程:对躯体进行文化编码。

  社会学家考察过进餐之后发现,人们已经成功地将进餐改造成一个涵义丰富的文化符号。进餐远不止是躯体自我存活的一个手段,远不止是寻找食物的低级行为,进餐形式已经凝聚了重大的社会意义。餐具的使用包含了对强烈食欲的阻遏——这种食欲可能导致直接的啃咬或者以手抢饭等各种粗鄙之举;规律性的进餐时间致使聚餐成为可能。聚餐一方面限制了进食之际赤裸裸的排他性,另一方面,聚餐人员又是表明敌友的重要信号;最后,许多人还时常利用进餐的风度、姿势、言谈表明自己的出身阶层。总之,文化编码使进餐的意义从生理学进入了社会学。

  迄今为止,这个秘密的文化工程已告完成。形形色色的躯体活动在文化意义上得到了再解释。人的躯体在服装的协助之下升格为一个美学形象,异性的结合通过结婚仪式转换为文化事件,躯体的发泄性扭动、弯曲被修正为舞蹈,人们的一颦、一笑、一啼、一泣、一举手、一投足均被指定为不同的社交表情。即使面对一个静止的赤裸躯体,文化修养也将促使人们用艺术的眼光加以甄别。这种文化编码如此周密,以至于一个躯体死去之后仍然无法逃脱:尸体并非仅仅表明大脑的沉寂与呼吸的中止,尸体还作为一个信号让围观者感到恐惧,让亲近者寄寓哀思,或者让忙忙碌碌的侦探接受一个待解的谜面。在这个意义上,躯体的所作所为不仅是为了体验,同时也是为了解读。

  垂下眼帘,我看见了自己的躯体。这是一堆自然的物质,还是一件精致的文化作品?抚摸着躯体上光滑的肌肤,迷惑之意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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