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 资料图
史铁生散文集《自由的夜行》
消逝的钟声
站在台阶上张望那条小街的时候,我大约两岁多。
我记事早。我记事早的一个标记,是斯大林的死。有一天父亲把一个黑色镜框挂在墙上,奶奶抱着我走近看,说:斯大林死了。镜框中是一个陌生的老头儿,突出的特点是胡子都集中在上唇。在奶奶的琢州口音中,“斯”读三声。我心想,既如此还有什么好说,这个“大林”当然是死的呀?我不断重复奶奶的话,把“斯”读成三声,觉得有趣,觉得别人竟然都没有发现这一点可真是奇怪。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1953年,那年我两岁。
终于有一天奶奶领我走下台阶,走向小街的东端。我一直猜想那儿就是地的尽头,世界将在那儿陷落、消失--因为太阳从那儿爬上来的时候,它的背后好象什么也没有。 谁料,那儿更像是一个喧闹的世界的开端。那儿交叉着另一条小街,那街上有酒馆,有杂货铺,有油坊、粮店和小吃摊;因为有小吃摊,那儿成为我多年之中最向往 的去处。那儿还有从城外走来的骆驼队。“什么呀,奶奶?”“啊,骆驼。”“干嘛呢,它们?”“驮煤。”“驮到哪儿去呀?”“驮进城里。”驼铃一路叮玲铛琅叮玲铛琅地响,骆驼的大脚趟起尘土,昂首挺胸目空一切,七八头骆驼不紧不慢招摇过市,行人和车马都给它让路。我望着骆驼来的方向问:“那儿是哪儿?”奶奶 说:“再往北就出城啦。”“出城了是哪儿呀?”“是城外。”“城外什么样儿?”“行了,别问啦!”我很想去看看城外,可奶奶领我朝另一个方向走。我说 “不,我想去城外”,我说“奶奶,我想去城外看看”,我不走了,蹲在地上不起来。奶奶拉起我往前走,我就哭。“带你去个更好玩儿的地方不好吗?那儿有好些小朋友……”我不听,一路哭。
越走越有些荒疏了,房屋零乱,住户也渐渐稀少。沿一道灰色的砖墙走了好一会儿,进了一个大门。啊,大门里豁然开朗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大片大片寂静的树 林,碎石小路蜿蜒其间。满地的败叶在风中滚动,踩上去吱吱作响。麻雀和灰喜鹊在林中草地上蹦蹦跳跳,坦然觅食。我止住哭声。我平生第一次看见了教堂,细密 如烟的树枝后面,夕阳正染红了它的尖顶。
我跟着奶奶进了一座拱门,穿过长廊,走进一间宽大的房子。那儿有很多孩子,他们坐在高大的桌子后面只能露出脸。他们在唱歌。一个穿长袍的大胡子老头儿弹响风琴,琴声飘荡,满屋子里的阳光好象也随之飞扬起来。奶奶拉着我退出去,退到门口。唱歌的孩子里 面有我的堂兄,他看见了我们但不走过来,惟努力地唱歌。那样的琴声和歌声我从未听过,宁静又欢欣,一排排古旧的桌椅、沉暗的墙壁、高阔的屋顶也似都活泼起 来,与窗外的晴空和树林连成一气。那一刻的感受我终生难忘,仿佛有一股温柔又强劲的风吹透了我的身体,一下子钻进我的心中。后来奶奶常对别人说:“琴声一响,这孩子就傻了似地不哭也不闹了。”我多么羡慕我的堂兄,羡慕所有那些孩子,羡慕那一刻的光线与声音,有形与无形。我呆呆地站着,徒然地睁大眼睛,其实不能听也不能看了,有个懵懂的东西第一次被惊动了——那也许就是灵魂吧。后来的事都记不大清了,好象那个大胡子的老头儿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然后光线就暗下去,屋子里的孩子都没有了,再后来我和奶奶又走在那片树林里了,还有我的堂兄。堂兄把一个纸袋撕开,掏出一个彩蛋和几颗糖果,说是幼儿园给的圣诞礼物。
这时候,晚祈的钟声敲响了——唔,就是这声音,就是他!这就是我曾听到过的那种缥缥缈缈响在天空里的声音啊!
“它在哪儿呀,奶奶?”
“什么,你说什么?”
“这声音啊,奶奶,这声音我听见过。”
“钟声吗?啊,就在那钟楼的尖顶下面。”
这时我才知道,我一来到世上就听到的那种声音就是这教堂的钟声,就是从那尖顶下发出的。暮色浓重了,钟楼的尖顶上已经没有了阳光。风过树林,带走了麻雀和灰喜鹊的欢叫。钟声沉稳、悠扬、飘飘荡荡,连接起晚霞与初月,扩展到天的深处或地的尽头……
不知奶奶那天为什么要带我到那儿去,以及后来为什么再也没去过。
不知何时,天空中的钟声已经停止,并且在这块土地上长久地消逝了。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教堂和幼儿园在我们去过之后不久便都拆除。我想,奶奶当年带我到那儿去,必是想在那幼儿园也给我报个名,但未如愿。
再次听见那样的钟声是在40年以后了。那年,我和妻子坐了八九个小时飞机,到了地球另一面,到了一座美丽的城市,一走进那座城市我就听见了他。在清洁的空气里,在透澈的阳光中和涌动的海浪上面,在安静的小街,在那座城市的所有地方,随时都听见他在自由地飘荡。我和妻子在那钟声中慢慢地走,认真地听他,我好像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整个世界都好象回到了童年。对于故乡,我忽然有了新的理解:人的故乡,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这心情一经唤起,就是你已经回到了故乡。
好运设计
要是今生遗憾大多,在背运的当儿,尤其在背运之后情绪渐渐平静了或麻木了,你独自呆一会儿,抽支烟,不妨想一想来世。你不妨随心所欲地设想一下(甚至是设计一下)自己的来世。你不妨试试。在背运的时候,至少我觉得这不失为一剂良药——先可以安神,而后又可以振奋,就像输惯了的赌徒把屡屡的败绩置于脑后,输光了裤子也还是对下一局存着饱满的好奇和必赢的冲动。这没有什么不好。这有什么不好吗?无非是说迷信,好吧,你就迷信它一回。无非是说这不科学,行,况且对于走运和背运的事实,科学本来无能为力。无非说这是空想,这是自欺,这是做梦,没用。那么希望有用吗?希望是不是必得在被证明了是可以达到的之后才能成立?当然,这些差不多都是废话,背了运的时候哪想得起来这么多废话?背了运的时候只是想走运有多么好,要是能走运有多好。到底会有多好呢?想想吧,想想没什么坏处,干嘛不想一想呢?我就常常这样去想,我常常浪费很多时间去做这样的蠢事。
我想,倘有来世,我先要占住几项先天的优越:聪明、漂亮和一副好身体。命运从一开始就不公平,人一生下来就有走运的和不走运的。譬如说一个人很笨,这该怨他自己吗?然而由此所导致的一切后果却完全要由他自己负责——他可能因此在兄弟姐妹之中是最不被父母喜爱的一个,他可能因此常受教师的斥责和同学们的嘲笑,他于是便更加自卑、更加萎顿,饱受了轻蔑终也不知这事到底该怨谁。再譬如说,一个人生来就丑,相当丑,再怎么想办法去美容都无济于事,这难道是他的错误是他的罪过?不是,好,不是。那为什么就该他难得姑娘们的喜欢呢?因而婚事就变得格外困难,一旦有个漂亮姑娘爱上他却又赢得多少人的惊诧和不解,终于有了孩子,不要说别人就连他自己都希望孩子千万别长得像他自己。为什么就该他是这样呢?为什么就该他常遭取笑,常遭哭笑不得的外号,或者常遭怜悯,常遭好心人小心翼翼地对待呢?再说身体,有的人生来就肩宽腿长潇洒英俊(或者婀娜妩媚娉娉婷婷),生来就有一身好筋骨,跑得也快跳得也高,气力足耐力又好,精力旺盛,而且很少生病,可有的人却与此相反生来就样样都不如人。对于身体,我的体会尤甚。譬如写文章,有的人写一整天都不觉得累,可我连续写上三四个钟头眼前就要发黑。譬如和朋友们一起去野游,满心欢喜妙想联翩地到了地方,大家的热情正高雅趣正浓,可我已经累得只剩了让大家扫兴的份儿了。所以我真希望来世能有一副好身体。今生就不去想它了,只盼下辈子能够谨慎投胎,有健壮优美如卡尔?刘易斯一般的身材和体质,有潇洒漂亮如周恩来一般的相貌和风度,有聪明智慧如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一般的大脑和灵感。
既然是梦想不妨就让它完美些罢。何必连梦想也那么拘谨那么谦虚呢?我便如醉如痴并且极端自私自利地梦想下去。
降生在什么地方也是件相当重要的事。二十年前插队的时候,我在偏远闭塞的陕北乡下,见过不少健康漂亮尤其聪慧超群的少年。当时我就想他们要是生在一个恰当的地方他们必都会大有作为,无论他们做什么他们都必定成就非凡。但在那穷乡僻壤,吃饱肚子尚且是一件颇为荣耀的成绩,哪还有余力去奢想什么文化呢?所以他们没有机会上学,自然也没有书读,看不到报纸电视甚至很少看得到电影,他们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便只可能遵循了祖祖辈辈的老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春种秋收夏忙冬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光阴如常地流逝,然后他们长大了,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才华逐步耗尽变作纯朴而无梦想的汉子。然后,可以料到,他们也将如他们的父辈一样地老去,唯单调的岁月在他们身上留下注定的痕迹。而人为什么要活这一回呢?却仍未在他们苍老的心里成为问题。然后,他们恐惧着、祈祷着、惊慌着听命于死亡随意安排。再然后呢?再然后倘若那地方没有变化,他们的儿女们必定还是这样地长大、老去、磨钝了梦想,一代代去完成同样的过程。或许这倒是福气?或许他们比我少着梦想所以也比我少着痛苦?他们会不会也设想过自己的来世呢?没有梦想或梦想如此微薄的他们又是如何设想自己的来世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希望我的来世不要是他们这样,千万不要是这样。
那么降生在哪儿好呢?是不是生在大城市,生在个贵府名门就肯定好呢?父亲是政绩斐然的总统,要不是个家藏万贯的大亨,再不就是位声名赫赫的学者,或者父母都是不同寻常的人物,你从小就在一个倍受宠爱倍受恭维的环境中长大,呈现在你面前的是无忧无虑的现实,绚烂辉煌的前景,左右逢源的机遇,一帆风顺的坦途……不过这样是不是就好呢?一般来说这样的境遇也是一种残疾,也是一种牢笼。这样的境遇经常造就着蠢材,不蠢的概率很小,有所作为的比例很低,而且大凡有点水平的姑娘都不肯高攀这样的人;固然他们之中也有智能超群的天才,也有过大有作为的人物,也出过明心见性的悟者,但毕竟概率很小比例很低。这就有相当大的风险,下辈子务必慎重从事,不可疏忽大意不可掉以轻心,今生多外来生再受不住是个蠢材了。
生在穷乡僻壤,有孤陋寡闻之虞,不好;生在贵府名门,又有骄狂愚妄之险,也不好。
生在一个介于此二者之间的位置上怎么样?嗯,可能不错。
既知晓人类文明的丰富璀璨,又懂得生命路途的坎坷艰难,这样的位置怎么样?嗯,不错。
既了解达官显贵奢华而危惧的生活,又体会平民百姓清贫而深情的岁月,这位置如何?嗯!不错,好!
既有博览群书并人学府深造的机缘,又有浪迹天涯独自在社会上闯荡的经历;既能在关键时刻得良师指点如有神助,又时时事事都要靠自己努力奋斗绝非平步青云;既饱尝过人情友爱的美好,又深知了世态炎凉的正常,故而能如罗曼?罗兰所说“看清了这个世界,而后爱它”。——这样的位置可好?好。确实不错。好虽好,不过这样的位置在哪儿呢?
在下辈子。在来世。只要是好,咱可以设计。咱不慌不忙仔仔细细地设计一下吧。我看没理由不这样设计一下。甭灰心,也甭沮丧,真与假的说道不属于梦想和希望的范畴,还是随心所欲地来一回“好运设计”吧。
你最好生在一个普通知识分子的家庭。
也就是说,你父亲是知识分子但千万不要是那种炙手可热过于风云的知识分子,否则,“贵府名门”式的危险和不幸仍可能落在你头上:你将可能没有一个健全、质朴的童年,你将可能没有一群浪漫无猜的伙伴,你将会错过唯一可能享受到纯粹的友情、感受到圣洁的优伤的机会,而那才是童年,才是真正的童年。一个人长大了若不能怀恋自己童年的痴拙,若不能默然长思或仍耿耿于怀孩提时光的往事,当是莫大的缺憾,对于我们的“好运设计”,则是个后患无穷的错误。你应该有一大群来自不同家庭的男孩儿和女孩儿作你的朋友,你跟他们一块认真地吵架并且翻脸,然后一块哭着和好如初。把你的秘密告诉他们,把他们告诉给你的秘密对任何人也不说,你们订一个暗号,这暗号一经发出你们一个个无论正在干什么也得从家里溜出来,密谋一桩令大人们哭笑不得的事件。当你父母不在家的时候,随便找个理由把你的好朋友都叫来——比如说为了你的生日或为了离你的生日还差一个多月,你们痛痛快快随心所欲地折腾一天。折腾饿了就把冰箱里能吃的东西都吃光,然后继续载歌载舞地庆祝,直到不小心把你父亲的一件贵重艺术品摔成分文不值,你们的汗水于是被冻僵了一会儿,但这是个机会是你为朋友们献身的时刻,你脸色煞白但拍拍胸脯说这怕什么这没啥了不起,随后把朋友们都送走,你独自胆战心惊地策划一篇谎言(要是你家没有猫,你记住:邻居家不一定都没有猫)。你还可以跟你的朋友们一起去冒险,到一个据说最可怕的地方,比如离家很远的一片野地、一幢空屋、一座孤岛、孤岛上废弃的古刹、古刹四周阴森零落的荒冢……都是可供选择的地方,你从自己家的抽屉里而不要从别人家的抽屉里拿点钱,以备不时之需;你们瞒过父母,必要的话还得瞒过姐姐或弟弟;你们可以不带那些女孩子去,但如果她们执意要跟着也就别无选择,然后出发,义无返顾。把你的新帽子扯破了新鞋弄丢了一只这没关系,把膝盖碰出了血把白衬衫上洒了一瓶紫药水这没关系,作业忘记做了还在书包里装了两只活蛤蟆一只死乌鸦这都毫无关系,你母亲不会任你,因为当晚霞越来越淡继而夜色越来越浓的时候,你父亲也沉不住气了,他正要动身去报案,你们突然都回来了,累得一蹋糊涂但毕竟完整无缺地回来了,你母亲庆幸还庆幸不过来呢还会再存什么别的奢望吗?“他们回来啦,他们回来啦!”仿佛全世界都和平解放了,一群群平素威严的父亲都乖乖地跑出来迎接你们,同样多的一群母亲此刻转忧为喜光顾得摩挲你们的脸蛋和亲吻你们的脑门儿:“你们这是上哪儿去了呀,哎哟天哪,你们还知道回来吗!”你就大模大样地躺在沙发上呼吃唤喝,“累死了,哎呀真是累死了!”你就这样,没问题,再讲点莫须有的惊险故事既吓唬他们也陶醉自己,你就得这样。只要这样,一切帽子、裤子、鞋、作业和书包、活蛤蟆以及死乌鸦,就都微不足道了。(等你长到我这样的年龄时,你再告诉他们那些惊险的故事都是你为了逃避挨揍而获得的灵感,那时你年老的父母肯定不会再补揍你一顿,而仍可能摩挲你的脸甚至吻你的脑门儿了。)但重要的是,这次冒险你无论如何得安全地回来——就像所有的戏剧还没打算结束时所需要的那样,否则接下去的好运就无法展开了。不错,你童年应该是这样的,就应该按照这样的思路去设计,一个幸运者的童年就得是这样。我的纸写不下了,待实施的时候应该比这更丰富多彩。比如你还可颇具分寸地惹一点小祸,一个幸运的孩子理应意过一点小祸,而且理应遇到过一些困难,遇到过一两个骗子、一两个坏人、一两个蠢货和一两个不会发愁而很会说话的人。一个幸运的孩子应该有点野性。当然你的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知识分子,因为一个幸运的人必需从小受到文化的熏陶,野到什么份上都不必忧虑但要有机会使你崇尚知识,之所以把你父亲设计为知识分子,全部的理由就在于此。
你的母亲也要有知识,但不要像你父亲那样关心书胜过关心你。也不要像某些愚蠢的知识妇女,料想自己功名难就,便把一腔希望全赌在了儿女身上,生了个女孩就盼她将来是个居里夫人,养了个男娃就以为是养了个小贝多芬。这样的母亲千万别落到咱头上,你不听她的话你觉得对不起她,你听了她的话你会发现她对不起你。她把你像幅名画似地挂在墙上后退三步眯起眼睛来观赏你,把你像颗话梅似地含在嘴里颠来倒去地品味你。你呢?站在那儿吱吱嘎嘎地折磨一把挺好的小提琴,长大了一想起小提琴就发抖,要不就是没日没夜地背单词背化学方程式,长大了不是傻瓜就是暴徒。你的母亲当然不是这样。有知识不是有文凭,你的母亲可以没有文凭。有知识不是被知识霸占,你的母亲不是知识的奴隶。有知识不能只是有对物的知识,而是得有对人的了悟。一个幸运者的母亲必然是一个幸运的母亲,一个明智的母亲,一个天才的母亲,她自打当了母亲她就得了灵感,她教育你的方法不是来自于教育学,而是来自她对一切生灵乃至天地万物由衷的爱,由衷的颤栗与祈祷,由衷的镇定和激情。在你幼小的时候她只是带着你走,走在家里,走在街上,走到市场,走到郊外,她难得给你什么命令,从不有目的地给你一个方向,走啊走啊你就会爱她,走啊走啊,你就会爱她所爱的这个世界。等你长大了,她就放你到你想要去的地方去,她深信你会爱这个世界,至于其它她不管,至于其他那是你的自由你自己负责。她只有一个愿望,就是你能常常回来,你能有时候回来一下。
在你两三岁的时候你就光是玩,成天就玩,别着急背诵《唐诗三百首》和弄通百位数以内的加减法,去玩一把没有钥匙的锁和一把没有锁的钥匙,去玩撒尿和泥,然后用不着洗手再去玩你爷爷的胡子。到你四五岁的时候你还是玩,但玩得要高明一点了,在你母亲的皮鞋上钻几个洞看看会有什么效果,往你父亲录音机里撒把沙子听听声音会不会更奇妙。上小学的时候,我看你门门功课都得上三四分就够了,剩下的时间去做些别的事,以便让你父母有机会给人家赔几块玻璃。一上中学尤其一上高中,所有的熟人几乎都不认识你了,都得对你刮目相看:你在数学比赛上得奖,在物理比赛上得奖,在作文比赛上得奖,在外语比赛上你没得奖但事后发现那不过是教师的一个误判。但这都并不重要,这些奖啊奖啊奖啊并不足以构成你的好运,你的好运是说你其实并没花太多时间在功课上。你爱好广泛,多能多才,奇想迭出,别人说你不务正业你大不以为然,凡兴趣所至仍神魂聚注若癫若狂。
你热爱音乐,古典的交响乐,现代的摇滚乐,温文尔雅的歌剧清唱剧,粗犷豪放的民谣村歌,乃至悠婉凄长的叫卖,孤零萧瑟的风声,温馨闲适的节日的音讯。你都听得心醉神迷,听得怆然而沉寂,听出激越和威壮,听到玄缈与空冥,你真幸运,生存之神秘注入你的心中使你永不安规守矩。
你喜欢美术,喜欢画作,喜欢雕塑,喜欢异彩纷呈的烧陶,喜欢古朴稚拙的剪纸,喜欢在渺无人迹的原野上独行,在水阔天空的大海里驾舟,在山林荒莽中跋涉,看大漠孤烟,看长河落日,看鸥鸟纵情翱飞,看老象坦然赴死,你从色彩感受生命,由造型体味空间,在线条上嗅出时光的流动,在连接天地的方位发现生灵的呼喊。你是个幸运的人因为你真幸运,你于是匍匐在自然造化的脚下,奉上你的敬畏与感恩之心吧,同时上苍赐予你不屈不尽的创造情怀。
你幸运得简直令人嫉妒,因为体育也是你的擅长。9"91,懂吗?2:5'59",懂吗?就是说,从一百米到马拉松不管多长的距离没有人能跑得过你;2.45m,8.91m,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就是说没人比你跳得高也没人比你跳得远;突破23m、80m、100m,就是说,铅球也好铁饼也好标枪也好,在投掷比赛中仍然没有你的对手。当然这还不够,好运气哪有个够呢?差不多所有的体育项目你都行:游泳、滑雪、溜冰、踢足球、打篮球,乃至击剑、马术、射击、乃至铁人三项……你样样都玩得精彩、洒脱、漂亮。你跑起来浑身的肌肤像波浪一样滚动,像旗帜一般飘展;你跳起来仿佛土地也有了弹性,空中也有着依托,你披波戏水、屈仲舒卷,鬼没神出;在冰原雪野,你翻转腾挪,如风驰电掣;生命在你那儿是一个节日,是一个庆典,是一场狂欢……那已不再是体育了,你把体育变得不仅仅是体育了,幸运的人,那是舞蹈,那是人间最自然最坦诚的舞蹈,那是艺术,是上帝选中的最朴实最辉煌的艺术形式。这时连你在内,连你的肉体你的心神,都是艺术了,你这个幸运的人,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偏偏是你被上帝选作了美的化身。
接下来你到了恋爱的季节。你18岁了,或者19或者20岁了。这时你正在一所名牌大学里读书,读一个最令人仰慕的系最令人敬畏的专业,你读得出色,各种奖啊奖啊又闹着找你。现在你的身高已经是1米88,你的喉结开始突起,嘴唇上开始有了黑色但还柔软的胡须,就是在这时候你的嗓音开始变得浑厚迷人,就是在这时候你的百米成绩开始突破10秒,你的动静坐卧举手投足都流溢着男子汉的光彩……总之,由于我们已经设计过的诸项优点或者说优势,明显地追逐你的和不露声色地爱慕着你的姑娘们已是成群结队,你经常在教室里看见她们异样的目光,在食堂里听出她们对你嘁嘁嚓嚓的议论,在晚会上她们为你的歌声所倾倒,在运动会上她们被你的身姿所激动而忘情地欢呼雀跃,但你一向只是拒绝,拒绝,婉言而真诚地拒绝,善意而巧妙地逃避,弄得一些自命不凡的姑娘们委屈地流泪。但是有一天,你在运动场上正放松地慢跑,你忽然看见一个陌生的姑娘也在慢跑,她的健美一点不亚于你。她修长的双腿和矫捷的步伐一点不亚于你,生命对她的宠爱、青春对她的慷慨这些绝不亚于你,而她似乎根本没有发现你,她顾自跑着目不斜视,仿佛除了她和她的美丽这世界上并不存在其它东西,甚至连她和她的美丽她也不曾留意,只是任其随意流淌,任其自然地涌荡。而你却被她的美丽和自信震慑了,被她的优雅和茁壮惊呆了,你被她的倏然降临搞得心恍神惚手足无措。(我们同样可以为她也作一个“好运设计”,她是上帝的一个完美的作品,为了一个幸运的男人这世界上显然该有一个完美的女人,当然反过来也是一样。)于是你不跑了,伏在跑道边的栏杆上忘记了一切,光是看她。她跑得那么轻柔,那么从容,那么飘逸,那么灿烂。你很想冲她微笑一下向她表示一点敬意,但她并不给你这样的机会,她跑了一圈又一圈却从来没有注意到你,然后她走了。简单极了,就是说她跑完了该走了,就走了。就是说她走了,走了很久而你还站在原地。就是说操场上空空旷旷只剩了你一个人,你头一回感到了惆怅和孤零——她不知道你是谁,你也不知道她从哪儿来。但你把她记在了心里。但幸运之神依然和你在一起。此后你又在图书馆里见到过她,你费尽心机总算弄清了她在哪个系。此后你又在游泳池里见到过她,你拐弯抹角从别人那儿获悉了她的名字。此后你又在滑冰场上见到过她,你在她周围不露声色地卖弄你的千般技巧万种本事,终于引起了她的注意。此后你又在朋友家里和她一起吃过一次午饭(你和你的朋友为此蓄谋已久),这下你们到底算认识了,你们谈了很多,谈得融洽而且热烈。此后不是你去找她,就是她来找你,春夏秋冬春夏秋冬,不是她来找你就是你去找她,春夏秋冬……总之,总而言之,你们终成眷属。你是一个幸运的人——至少我们的“幸运设计”是这样说的——所以你万事如意。
也许你已经注意到了,我们的“好运设计”至此显得有些潦草了。是的。不过绝不是我们无能把它搞得更细致、更完善、更浪漫、更迷人,而是我忽然有了一点疑虑,感到了一点困惑,有一道淡淡的阴影出现了并正在向我们靠近,但愿我们能够摆脱它,能够把它销解掉。
阴影最初是这样露头的:你能在一场如此称心、如此顺利、如此圆满的爱情和婚姻中饱尝幸福吗?也就是说,没有挫折,没有坎坷,没有望眼欲穿的企盼,没有撕心裂肺的煎熬,没有痛不欲生的痴癫与疯狂,没有万死不悔的追求与等待,当成功到来之时你会有感慨万端的喜悦吗?在成功到来之后还会不会有刻骨铭心的幸福?或者,这喜悦能到什么程度?这幸福能被珍惜多久?会不会因为顺利而冲淡其魅力?会不会因为圆满而阻塞了渴望,而限制了想象,而丧失了激情,从而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是遵从了一套经济规律、一种生理程序、一个物理时间,心路却已荒芜,然后是腻烦,然后靠流言蜚语排遣这腻烦,继而是麻木,继而用插科打诨加剧这麻木——会不会?会不会是这样?地球如此方便如此称心地把月亮搂进了自己的怀中,没有了阴晴圆缺,没有了潮汐涨落,没有了距离便没有了路程,没有了斥力也就没有了引力,那是什么呢?很明白,那是死亡。当然一切都在走向那里,当然那是一切的归宿,宇宙在走向热寂。但此刻宇宙正在旋转,正在飞驰,正在高歌狂舞,正借助了星汉迢迢,借助了光阴漫漫,享受着它的路途,享受着坍塌后不死的沉吟,享受着爆炸后辉煌的咏叹,享受着追寻与等待,这才是幸运,这才是真正的幸运,恰恰死亡之前这波澜壮阔的挥洒,这精彩纷呈的燃烧才是幸运者得天独厚的机会。你是一个幸运者,这一点你要牢记。所以你不能学那凡夫俗子的梦想,我们也不能满意这晴空朗日水静风平的设计。所谓好运,所谓幸福,显然不是一种客观的程序,而完全是心灵的感受,是强烈的幸福感罢了。幸福感,对了。没有痛苦和磨难你就不能强烈地感受到幸福,对了。那只是舒适只是平庸,不是好运不是幸福,这下对了。
现在来看看,得怎样调整一下我们的“设计”,才能甩掉那不祥的阴影,才能远远离开它。也许我们不得不给你加设一点小小的困难,不太大的坎坷和挫折,甚至是一些必要的痛苦和磨难,为了你的幸福不致贬值我们要这样做,当然,会很注意分寸。
仍以爱情为例。我们想是不是可以这样:一开始,让你未来的岳父岳母对你们恋爱持反对态度,他们不大看得上你,包括你未来的大舅子、小姨子、大舅子的夫人和小姨子的男朋友等等一干人马都看不上你。岳父说要是这样他宁可去死。岳母说要是这样她情愿少活。大舅子于是奉命去找了你们单位的领导说你破坏了一个美满的家庭。小姨子流着泪劝她的姐姐三思再三思,爹有心脏病娘有高血压。岳父便说他死不瞑目。岳母说她死后作鬼也不饶过你们。你是个幸运的人你真没看错那个姑娘,她对你一往情深始终不渝,她说与其这样不如她先于他们去死,但在死前她有必要提个问题:“请问他哪点儿不好呢?”不仅这姑娘的父母无言以对,就连咱们也无以作答,按照已有的设计,你好像没有哪点不好,你简直无懈可击,那两个老人倘不是疯子不是傻瓜不是心理变态,他们为什么会反对你成为他们的女婿呢?故对此得做一点修改,你不能再是一个完人,你得至少有一个弱点,甚至是一种很要紧的缺欠,一种大凡岳父母都难以接受的缺欠。然后你在爱情的鼓舞下,在那对蛮横老人颇合逻辑的蔑视的刺激下,痛下决心破釜沉舟发奋图强历尽艰辛终于大功告成终于光彩照人终于震撼了那对老人,令他们感动令他们愧悔于是心悦诚服地承认了你这个女婿,使你热泪盈眶欣喜若狂忽然发现天也是格外的蓝地球也是出奇的圆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幸福地久天长……是不是得这样呢?得这样。大概是得这样。
什么样的缺欠呢?你看给你设计什么样的缺欠比较适合?
笨?不不,这不行,笨很可能是一件终生的不幸,几乎不是努力可以根本克服的,此一点应坚决予以排除。
丑呢?不,丑也不行,丑也是无可挽回的局面,弄不好还会殃及后代,不行,这肯定不行。
无知呢?行不行?不,这比笨还不如,绝对的(或相当严重的)无知与白痴没有什么区别;而相对的无知又不是一项缺欠,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
你总得作一点让步嘛。譬如说木讷一点,古板一点行吗?缺乏点活力,缺乏点朝气,缺乏点个性,缺乏点好奇心,譬如说这样,行吗?噢,你居然还在问“行吗”,再糟糕不过!接下来你会发现你还缺乏勇气,缺乏同情,缺乏感觉,遇事永远不会激动,美好不能使其赞叹,丑恶也不令其憎恶,你既不懂得感动也不懂得愤怒,你不怎么会哭又不大会笑,这怎么能行?你还是活的吗?你还能爱吗?你还会为了爱而痛苦而幸福吗?不行。
那么狡猾一点可以吗?狡猾,唉,其实人们都多多少少地有那么一点狡猾,这虽不是优点但也不必算作缺点,凡要在这世界上生存下去的种类,有点狡猾也是在所难免。不过有一点需要明确:若是存心算计别人、不惜坑害别人的狡猾可不行,那样的人我怕大半没什么好下场。那样的人同样也不会懂得爱(他可能了解性,但他不懂得爱,他可能很容易猎获性器的快感,但他很难体验性爱的陶醉,因为他依靠的不是美的创造而仅仅是对美的赚取),况且这样的人一般来说都没有什么真正的才华和魅力,否则也无需选用了狡猾。不行。无论从哪个角度想,狡猾都不行。
要不,有一点病?噢老天爷,千万可别,您饶了我吧,无论如何帮帮忙,下辈子万万不能再有病了,绝对不能。咱们辛辛苦苦弄这个“好运设计”因为什么您知道不?是的您应该知道,那就请您再别提病,一个字也别提。
只是有一点小病呢?小病也不行,发烧感冒拉肚子?不不,这没用,有点小病不构成对什么人的威胁,也不能如我们所期望的那样最终使你的幸福加倍,有也是白有。但绝不是说你没病则已,有就有它一种大病,不不!绝没有这个意思;你必须要明白,在任何有期徒刑(注意:有期)和有一种大病之间,要是你非得作出选择不可的话,你要选择前者,前者!对对,没有商量的余地。要是你得了一种大病,别急,听我说完,得了一种足以使你日后的幸福升值的大病,而这病后来好了,这怎么样?唔,这倒值得考虑。你在病榻上躺了好几年,看见任何一个健康的人你都羡慕,你想你是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你都知足,然后你的病好了,完好如初,这怎么样?说下去。你本来已经绝望了,你想即便不死未来的日子也是无比黯淡,你想与其这样倒不如死了痛快,就在这时你的病情突然有了转机。说下去。在那些绝望的白天和黑夜,你祷告许愿,你赌咒发誓,只要这病还能好,再有什么苦你都不会觉得苦再有什么难你都不会觉得难,默默无闻呀,一贫如洗呀,这都有什么关系呢?你将爱生活,爱这个世界,爱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这时,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一个奇迹使你完全恢复了健康,你又是那么精力旺盛健步如飞了。这样好不好?好极了,再往下说。你本来想只要还能走就行,可你现在又能以9"91的速度飞跑了;你本来想只要再能跳就好了,可你现在又可以跳过2。45m了;你本来想只要还能独立生活就够了,可现在你的用武之地又跟地球一样大了;你本来想只要还能算个人不致于把谁吓跑就谢天谢地了,可现在喜欢你的好姑娘又是数不胜数铺天盖地而来了。往下说呀,别含糊,说下去。当然你痴心不改——这不是错误,大劫大难之后人不该失去锐气,不该失去热度,你镇定了但仍在燃烧,你平稳了却更加浩荡,你依然爱着那个姑娘爱得山高海深不可动摇,这时候你未来的老丈人老丈母娘自然也不会再反对你们的结合了,不仅不反对而且把你看作是他们的光彩是他们的荣耀是他们晚年的福气是他们九泉之下的安慰。此刻你是多么幸福,你同你所爱的人在一起,在蓝天阔野中跑,在碧波白浪中游,你会是怎样地幸福!现在就把前面为你设计的那些好运气都搬来吧,现在可以了,把它们统统搬来吧,劫难之后失而复得,现在你才真正是一个幸福的人了。苦尽甜来,对,这才是最为关键的好运道。
苦尽甜来,对,只要是苦尽甜来其实怎么都行,生生病呀,失失恋呀,要要饭呀,挨挨揍呀(别揍坏了),被抄抄家呀,坐坐冤狱呀,只要能苦尽甜来其实都不是坏事。怕只怕苦也不尽,甜也不来。其实都用不着甜得很厉害,只要苦尽也就够了。其实都用不着什么甜,苦尽了也就很甜了。让我们为此而祈祷吧。让我们把这作为一条基本原则,无论如何写进我们的“好运设计”中去吧,无论如何安排在头版头条。
问题是,苦尽甜来又怎样呢?苦尽甜来之后又当如何?哎哟,那道阴影好像又要露头。苦尽甜来之后要是你还没死,以后的日子继续怎样过呢?我们应当怎样继续为你设计好运呢?好像问题还是原来的问题,我们并没能把它解决。当然现在你可以不断地忆苦思甜,不断地知足常乐,我们也完全可以把你以后的生活设计得无比顺利,但这样下去我们是不是绕了一圈又回到那不祥的阴影中去了?你将再没有企盼了吗?再没有新的追求了吗?那么你的心路是不是又在荒芜,于是你的幸福感又要老化、萎缩、枯竭了呢?是的,肯定会是这样。幸福感不是能一次给够的,一次幸福感能维持多久这不好计算,但日子肯定比它长,比它长的日子却永远要依靠着它。所以你不能失去距离,不能没有新的企盼和追求,你一时失去了距离便一时没有了路途,一时没有了企盼和追求便一时失去了兴致和活力,那样我们势必要前功尽弃,那道阴影必不失时机地又用无聊、用乏味、用腻烦和麻木来纠缠你,来恶心你,同时葬送我们的“好运设计”。当然我们不会答应。所以我们仍要为你设计新的距离,设计不间断的企盼和追求。不过这样你就仍然要有痛苦,一直要有。是的是的,一时没有了痛苦的衬照便一时没有了幸福感。
真抱歉,我们没想到会是这样。我们一向都是好意,想使你幸福,想使你在来世频交好运,没想到竟还得不断地给你痛苦。那道讨厌的阴影真是把咱们整惨了。看看吧,看看是否还有办法摆脱它。真对不起,至少我先不吹牛了,要是您还有兴趣咱们就再试试看,反正事已至此,我想也不必草草率率地回心转意,看在来世的份上,就再试试吧。
看来,在此设计中不要痛苦是不大可能了。现在就只剩下了一条路:使痛苦尽量小些,小到什么程度并没有客观的尺度,总归小到你能不断地把它消灭就行了。就是说,你能够不断地克服困难,你能够不断地跨越距离,你能够不断地实现你的愿望,这就行了。痛苦可以让它不断地有,但你总是能把它消灭,这就行了,这样你就巧妙地利用了这些混帐玩意儿而不断地得到幸福感了。只要这样行了,接下来的事由我们负责。我们将根据以上要求为你设计必要的才能、必要的机运、必要的心理素质、意志品质,以及必要的资金、器械、设施、装备,乃至大夫护士、贤妻良母、孝子乖孙等等一系列优秀的后勤服务。总之,这些我们都能为你设计,只要一个人永远是个胜利者这件事是可能的,只要这样,我们的“好运设计”就算成了。只好也就这样了,这样也就算成了。
不过,这是不是可能的?你见没见过永远的胜利者?好吧,没见过并不说明这是不可能的,没见过的我们也可以设计。你,譬如说你就是一个永远的胜利者,那么最终你会碰见什么呢?死亡。对了,你就要碰见它,无论如何我们没法使你不碰见它,不感到它的存在,不意识到它的威胁。那么你对它有什么感想?你一生都在追求,一直都在胜利,一向都是幸福的,但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你想你终于追求到了什么呢?你的一切胜利到底都是为了什么呢?这时你不沮丧,不恐惧,不痛苦吗?你就像一个被上帝惯坏了的孩子,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失败,从来没遭遇过绝境,但死神终于驾到了,死神告诉你这一次你将和大家一样不能幸免,你的一切优势和特权(即那“好运设计”中所规定的)都已被废黜,你只可俯首贴耳听凭死神的处置。这时候你必定是一个最痛苦的人,你会比一生不幸的人更痛苦(他已经见到了的东西你却一直因为走运而没机会见到),命运在最后跟你算总账了(它的账目一向是收支平衡的),它以一个无可逃避的困境勾销你的一切胜利。它以一个不容质疑的判决报复你的一切好运,最终不仅没使你幸福反而给你一个你一直有幸不曾碰到的——绝望。绝望,当死亡到来之际这个绝望是如此地货真价实,你甚至没有机会考虑一下对付它的办法了。
怎么办?你怎么办?我们怎么办?你说事情不会是这样,你的胜利依旧还是胜利,它会造福于后人;你的追求并没有白费,它将为后人铺平道路;而这就是你的幸福,所以你不会沮丧不会痛苦你至死都会为此而感到幸福。这太好了,一个真正的幸运者就应该有这样的胸怀有如此高尚的情操——让我们暂时忘记我们只是在为自己设计好运吧,或者让我们暂时相信所有的人都能够享受有同样的好运吧——一个幸运者只有这样才能最终保住自己的好运,才能使自己最终得享平安和幸福。但是——但是!就算我们没有发现您的不诚实,一个如您这般聪明高尚的人总该知道您正在把后人的路铺向哪儿吧?铺到哪儿才算成功了呢?铺到所有的人都幸福都没了痛苦的地方?那么他们不是又将面对无聊了吗?当他们迎候死亡时不是就不能再像您这样,以“为后人铺路”而自豪而高尚而心安理得了吗?如果终于不能使所有的人都幸福都没了痛苦,您的高尚不就成了一场骗局您的胜利又怎么能胜得过阿Q呢?我们处在了两难的境地。如果您再诚实点,事情可能会更难办:人类是要消亡的,地球是要毁灭的,宇宙在走向热寂。我们的一切聪明和才智、奋斗和努力、好运和成功到底有什么价值?有什么意义?我们在走向哪儿?我们再朝哪儿走?我们的目的何在?我们的欢乐何在?我们的幸福何在?我们的救赎之路何在?我们真的已经无路可走真的已入绝境了吗?
是的。我们已入绝境。现在就是对此不感兴趣都不行了,你想糊弄都糊弄不过去了,你曾经不是傻瓜你如今再想是也晚了,傻瓜从一开始就不对我们这个设计感兴趣。而你上了贼船,这贼船已入绝境,你没处可退也没处可逃。情况就是这样。现在我们只占着一项便宜,那就是死神还没驾到,我们还有时间想想对付绝境的办法,当然不是逃跑,当然你也跑不了。其它的办法,看看,还有没有。
过程。对,过程,只剩了过程。对付绝境的办法只剩它了。不信你可以慢慢想一想,什么光荣呀,伟大呀,天才呀,壮烈呀,博学呀,这个呀那个呀,都不行,都不是绝境的对手,只要你最最关心的是目的而不是过程你无论怎样都得落人绝境,只要你仍然不从目的转向过程你就别想走出绝境。过程——只剩了它了。事实上你唯一具有的就是过程。一个只想(只想!)使过程精彩的人是无法被夺剥的,因为死神也无法将一个精彩的过程变成不精彩的过程,因为坏运也无法阻挡你去创造一个精彩的过程,相反你可以把死亡也变成一个精彩的过程,相反坏运更利于你去创造精彩的过程。于是绝境溃败了,它必然溃败。你立于目的的绝境却实现着、欣赏着、饱尝着过程的精彩,你便把绝境送上了绝境。梦想使你迷醉,距离就成了欢乐;追求使你充实,失败和成功都是伴奏;当生命以美的形式证明其价值的时候,幸福是享受,痛苦也是享受。现在你说你是一个幸福的人你想你会说得多么自信,现在你对一切神灵鬼怪说谢谢你们给我的好运,你看看谁还能说不。
过程!对,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你能创造这过程的美好与精彩,生命的价值就在于你能够镇静而又激动地欣赏这过程的美丽与悲壮。但是,除非你看到了目的的虚无你才能够进入这审美的境地,除非你看到了目的的绝望你才能找到这审美的救助。但这虚无与绝望难道不会使你痛苦吗?是的,除非你为此痛苦,除非这痛苦足够大,大得不可消灭大得不可动摇,除非这样你才能甘心从目的转向过程,从对目的的焦虑转向对过程的关注,除非这样的痛苦与你同在,永远与你同在,你才能够永远欣赏到人类的步伐和舞姿,赞美着生命的呼喊与歌唱,从不屈获得骄傲,从苦难提取幸福,从虚无中创造意义,直到死神和天使一起来接你回去,你依然没有玩够,但你却不惊慌,你知道过程怎么能有个完呢?过程在到处继续,在人间、在天堂、在地狱,过程都是上帝的巧妙设计。
但是我们的设计呢?我们的设计是成功了呢还是失败了?如果为了使你幸福,我们不仅得给你小痛苦,还得给你大痛苦,不仅得给你一时的痛苦,还得给你永远的痛苦,我们到底帮了你什么忙呢?如果这就算好运,我,比如说我——我的名字叫史铁生,这个叫史铁生的人又有什么必要弄这么一份“好运设计”呢?也许我现在就是命运的宠儿?也许我的太多的遗憾正是很有分寸的遗憾?上帝让我终生截瘫就是为了让我从目的转向过程,所以有那么一天我终于要写一篇题为“好运设计”的散文,并且顺理成章地推出了我的好运?多谢多谢。可我不,可我不!我真是想来世别再有那么多遗憾,至少今生能作作好梦!
我看出来了——我又走回来了,又走到本文的开头去了。我看出来了,如果我再从头开始设计我必然还是要得到这样一个结尾。我看出来了,我们的设计只能就这样了。我不知道怎么办了,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上帝爱我!——我们的设计只剩这一句话了,也许从来就只有这一句话吧。
一九九0年
花钱的事
据说,我家祖上若干代都是地主,典型的乡下土财主,其愚昧、吝啬全都跟我写过的我的那位太姥爷差不多:一辈子守望着他的地,盼望年年都能收获很多粮食,很多粮食卖出很多钱,很多钱再买下很多地,很多地里再长出很多粮食……如此循环再循环,到底为了什么他不问。而他自己呢,最风光的时候,也不过是一个坐在自己的土地中央的邋里邋遢的瘦老头。
据说,一代代瘦或不瘦的老头们,都还严格继承着另一项传统:不单要把粮食变成土地,还要变成金子和银子埋进地里,意图是留给子孙后代,为此宁可自己省吃俭用。
但随时代变迁,那些漂亮的贵金属最终也不知都让谁给挖了去,反正我是没见过。我的父辈们,也因此得到了一个坏出身。
我怀疑我身上还是遗传着土财主的心理,挣点儿钱愿意存起来,当然不是埋进土里,是存进银行,并很为那一点点利息所鼓舞。果然有人就挖苦我是“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进而问道:“要是以后非但没有利息,还得交管理费,你还存不?”我说不存咋办,搁哪儿?于是又惹得明智之士嘲笑:“看你不傻嘛,不知道钱是干吗的?”“干吗的?”“花的!不懂吗?钱是为人服务的。普天之下从古至今,最愚蠢的人莫过于守财奴。”接着,还搬出大哲学家的思想来开导我:货币就好比筑路、搭桥,本不是目的,把钱当成目的就好比是把家安在了桥上。
倒是我把钱当成了目的?等着瞧吧,还不一定是谁把家安在了桥上呢。
明智之士的话听起来也都不错,但细想就有问题。第一,钱,只要花,才是为人服务吗?第二,任何情况下,都一定是人花钱,就不可能是钱花着人?比如说你挣了好些钱又花了好些钱,一辈子就过去了,那是你花了一辈子钱呢,还是钱花了你一辈子?第三,设若银行里有些储备,从而后顾无忧,可以信马由缰地干些想干而不必赢利的事,钱是否也在为人服务呢?我的意思是:钱是为了花的,并不都是为了花掉的。就好比桥是为了过河的,总不至于有了桥,你就来来回回地总去过河吧?
在我看来,钱的最大用处是买心安。必须花时,不必吝啬,无须它们骚扰时,就让它们都到隔壁的银行里去闹吧,你心安理得地干些你想干的事、做些你想做的梦,偶尔想起它们,知其“召之即来,来之能用”,便又多了一份气定神闲。这不是钱的最大好处吗?不是对它们最恰当的享用吗?就算它们孤身在外难免受些委屈——比如说贬值,我看也值得。
贬值,只要不太过分就好,比如存一万,最后剩五千。剩多剩少,就看够不够吃上非吃不可的饭和非吃不可的药,够,就让它贬值去吧。到死,剩一万和剩五千并无本质不同。好比一桶水,桶上有个洞,会漏,问题是漏多少?只要漏到人死,桶里还有水,就不怕。要是为了补足流失,就花一生的精力去蓄水,情况跟渴死差不太多。
我肯定是有点儿老了。不过陈村兄教导我说:“年轻算个什么鸟儿,谁没有年轻过呢?”听说最时髦的消费观是:不仅要花现有的钱,还要花将挣的钱,以及花将来未必就能挣到的钱,还说这叫超前消费,算是一种大智大勇。依我老朽之见,除非你不怕被人当成无赖——到死也还不完贷款,谁还能把我咋样?否则可真是辛苦。守财者是奴,还贷款的就一定不是?我见过后一种奴——人称“按揭综合征”,为住一所大宅,月以继月地省吃俭用不说,连自由和快乐都抵押进去;日出而作,日落而不敢息,夜深人静屈指一算,此心情结束之日便是此生命耗尽之时。这算不算是住在了桥上?抑或是在桥下,桥墩似的扛起着桥面?但明智之士还是说我傻:“扛着咋啦?人家倒是住了一辈子好房子!你呢,倘若到死还有钱躺在银行里,哥们儿,你冤不冤?”这倒像是致命一击。不过此题还有一解:倘若到死都还有钱躺在银行里,岂不是说我一生都很富足、从没为钱着急过吗?尤其是当钱在银行里饱受沉浮之苦时,我却享受着不以物喜、不为钱忧的轻松,想想都觉得快慰,何奴之是?
我还是相信庄子的一句话:乘物以游心。器物之妙终归是要落实于心的。什么是奴?一切违心之劳,皆属奴为。当然,活于斯世而彻底不付出奴般辛苦的,先是不可能,后是不应该——凭啥别人造物,单供你去游心呢?但是,若把做奴之得,继续打造成一副枷锁,一辈子可真就要以桥为居了。
老好人
老好人,也叫滥好人,曾经是个温和的贬义词,如今偏向中性,但从来不是褒奖。温和,是说它并不直接表露敌意;曾经呢,则尤其让人想起那个阶级斗争大行其道的年代。
“好人”应属赞美,怎么加上个“老”字就变了味儿呢?其曲折的逻辑大概是这样的:在这个纷争不断的世界上,你可以一时一域被赞扬,怎么可能老被赞扬?可以被此一类人称道,怎会也被彼一类人称道?我就曾亲闻一老好人被温和地质问:怎么好人坏人都说你好呢?问得他只有施展其老好人的独门功夫——一脸的愧笑。因此有理由怀疑他善诡计。有理由,也有证据吗?人无完人便是证据。或者说,人无完人所以证据是一定会有的。
一个人,所以做成了老好人,是经由了一条怎样的心理路径呢?我猜,人们从来都是知道的。为什么?因为几乎没人愿意去触动那一条路径上的迷障。比如我,我就是在敢于知道的那一刻才知道:其实我从来就是知道的。
忘记是在哪一处大雅之堂了,正中的匾额上四个大字:一团和气。一望之下竟让我悲喜交加:好哇好哇,原来这话不单可以用于讥讽、警告和批判,还可以是堂堂正正的倡导!于是我第一次敢于有了为老好人辩护的冲动:人们指责于老好人的,以及老好人从小到大的盼愿,不就是这个“一团和气”吗?不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吗?比如像儿时那样“排排坐,吃果果”,人人对人人都怀有一份羡慕,并一份祝贺。为了一团和气,老好人是情愿于中出些拙力的——掩盖矛盾,粉饰太平,两头儿说好话,甚至于不惜替别人撒点儿谎、作点儿弊,又甚至于这谎与弊都不够周全,倒让自己一回回落得尴尬。比如说S吧,就曾把友人A对友人B的恶语改装成友人A给友人B的些许建议,而后转达。就我所知,B听后火气顿减,S就势再淋些水上去,虽不能彻底浇灭B的怒火,可待其反馈到A时。已是咝咝地释放着暖意了。然而,事后A与B难免碰面,你一言我一语终于发现情况并不似此前的转达与反馈,火气于是再度攀升,怒目便一齐瞄准了S——这个倒霉的老好人。
老好人与谄媚者不同,虽说也难免行些逢迎之事,但都不是计谋,尤其没有对权力与物利的期寄,否则人们会直接叫他坏人的。老好人所以又不同于善诡计者,因其有着自守的道德底线:绝不存害人之心,即便逢迎,也只为营造一团和气,借以保护自己和亲人的一份幸福,或仅仅是平安。而这就造成他的一个致命缺点:软弱。进而又为他打造出一份劣迹:不敢坚持真理。至于那种“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者,则只能算作极度的自私自利,并不在老好人的范围。
人们不直接说他们是坏人,又不直接说他们是好人,偏不嫌麻烦地创造出“老好人”一词来,想必多有深意。
首先,老好人之平生所愿,实在是平凡、平常、平庸之至,既无效圣贤之愿,又无做英雄之胆,当然也不存强梁、流寇之祸心。平凡若此,怎会又惹人注目起来呢——譬如那独享的称号竟广泛并恒久地传扬?想来原因约在:不知自何日始,众多人定的真理与正义纷纷强大并呈敌我之势,遂令胆识俱乏的凡夫俗子们常陷迷惘与惧怕,只好以孱弱的笑脸左右支撑(逢迎);这便惹得“好人”和“坏人”都看他们是另类,因而双方的意见于此竟难得地统一起来:加个“老”字给他们吧,以示区分。
至此有了三个问题:①无论是“好人坏人都说你好”,还是“好人坏人都看他们是另类”,这“好人”与“坏人”先要由谁和根据什么来认定?②那个“老”字,何故偏偏是加在了“好人”而不是“坏人”的头上呢——比如“老坏人”?③老好人的愧笑,愧于何因?这些问题容后再想。
还有个问题:是软弱的本性使得老好人立场不明呢?还是生性不喜欢门门派派,更弄不大懂种种主义。才造成了老好人的软弱?这也先不管它吧,只问:老好人的信奉是什么?别说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行径都必有其信奉的支撑。拨开重重迷障。或掘开层层愧笑去看其深处的埋藏,你会发现,老好人唯本能地倾向着一个自明的——但并非是说他自己早已明晰的——真理:爱。比如父母之爱、兄弟姐妹之爱、夫妻或恋人之爱,总之是亲人之爱。这样的爱狭隘吗?好吧,就算仍难免有些狭隘,可一切伟大的爱难道不是由此发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此一圣贤之言不单道出了爱的博大,也道出了爱之涓细的源头。我不信,连至亲至爱都可以凛然弃之者。能有什么伟大的爱。
我屡屡设想过叛徒的处境与原由,有些比较容易甄辨曲直,从而取舍归弃也自明朗,但更多的却是迷蒙晦暗——观其情也真,察其心也善,然其处境却是进退维谷;即便让我这局外人冷静地选择——爱吾爱以及人之爱,危吾危以及人之危——也仍是百思难取所归。故常自暗谢天地——谢那个任谁也拿捏不准的偶然性,庆幸着危难未临于我,否则就怕于某史犹豫之际,这世上早又多出了一个叛徒。
唉唉。一切理论之于实际都太苍白,一切理性之于真正的疑难都太无奈,很多时候我们只有仰天祈祷。而难有实际作为。
祈祷什么呢?那就先得问:真正的疑难是什么?
比如《安提戈涅》。安提戈涅要违背国王“按律法与正义”所颁布的命令,去埋葬她的一个哥哥,但这样,她就会跟她这个哥哥一样成为城邦的叛徒。妹妹伊斯墨涅劝她:“你这样大胆吗,在克瑞昂颁布禁令之后?”安提戈涅回答:“他没有权力阻止我同我的亲人接近。”妹妹再次提醒姐姐这样做的可怕后果,而后说:“我们处在强者的控制下,只好服从这道命令。”姐姐说:“(那)你就藐视诸神所珍视的东西吧。”伊斯墨涅说:“我并不藐视诸神所珍视的东西,只是没有力量和城邦对抗。”安提戈涅说:“你可以这样推托……(但)我会恨你,死者也会恨你……让我和我的鲁莽为担当这件可怕的事而受苦吧,我不会遭受比卑贱的死更可怕的事情了。”最后,妹妹伊斯墨涅对姐姐安提戈涅说:“如果你想去(做)的话就去(做)吧,你可以相信,你这一去虽是鲁莽,你的亲人却认为你是可爱的。”
一边是亲情,是神所珍视的东西,一边是人定的律法与正义,是成为叛徒的可怕后果,你怎样取舍?这样的疑难古今中外多有发生。
安提戈涅立场坚定,安提戈涅芳名千古。国王克瑞昂的立场也很坚定,并具正义之名。可伊斯墨涅怎么办?毫无疑问,她将遭受最可怕的事情——卑贱地死,并且卑贱地生。因为她既不像克瑞昂那样藐视诸神所珍视的东西,又没有力量像安提戈涅那样与城邦对抗,因而她要么是背叛城邦,要么是藐视诸神。我常想,如果伊斯墨涅仰天祈祷,她(以及老好人)会祈祷什么?咳,我自己就这样祈祷过呀——当我发现某史很可能为人间增加一个叛徒之时,我曾屡屡祈祷:让人人都对人人怀有爱意吧,让人人——包括那个克瑞昂——都能够珍视神所珍视的东西吧!那样,就既没有安提戈涅式的危险,也没有伊斯墨涅式的疑难了。
“《安提戈涅》是一部悲剧,并不是因为上帝的律法和凡人的律法之间产生的冲突。使这部戏成为悲剧的正是安提戈涅本人……真正的悲剧在于他的感受力。”(《希腊精神》)是呀,感受力!不被感受的东西等于没有,不被发现的冲突则不能进入灵魂的考问,而只有这样的感受力使悲剧诞生。使灵魂成长。
这样看,伊斯墨涅就更是悲剧。“黑格尔说,悲剧唯一的主题是精神斗争,而且斗争中的两种精神都引起我们的同情。”(《希腊精神》)伊斯墨涅的处境更加引发我们的这种同情,更能唤醒我们的感受力;或者说,伊斯墨涅才是这部戏中最具悲剧性的人物,她一生都将处在被撕裂的感受中。
这便使每一个诚实的人都要设身处地于一些严酷的选择,或令每一颗诚实的心都处在了伊斯墨涅的位置。譬如当神的珍爱与人的律法相悖之时,或爱与正义发生了冲突,你将怎样取舍?譬如一边是至爱亲朋的受苦,甚至惨死,一边是城邦(或组织)利益,以及叛徒的千古骂名,你怎样取舍?又譬如,在诺曼底登陆前夜,为使德军不知盟军已然破译了他们的密码,故当盟军获悉德军即将轰炸某城市时,却对那城市的居民隐瞒了消息,以致更多的人死于那次轰炸——对此,又当怎样评价?
我不知道。我说过了,如是疑难让我百思难取所归。譬如一场战争,一个平头百姓只可能判断其正义与非正义。断无就其战略、战术以及情报的可靠与否而做出支持或反对的能力。不过,话还是说大了——你真能判断出正义与非正义吗?若双方均称占有“真理”和“正义”,并都拿出了缜密的理论支持或“神授”的证据,你将何弃何归?抑或那就反对一切战争吗?可是,若一残暴势力(如法西斯)欲灭你的族群呢?唔,那当然不行!是呀。这一回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不”了。但是,什么理由呢?理由就是那自明的真理,即神所珍视的东西:爱!
我终于知道我能够知道什么了。我终于确信我能够确信什么了。我终于看清,一个平头百姓,乃至一些自诩为“家”的人,能够辨认并确信的,只有那个自明的真理。新闻可以虚假,情报可有疏漏,理论尤其会仗势欺人,唯神所珍视的东西是牢靠的依凭。然后还要警惕:万勿在那“爱”字前后掺入自制的使用说明;相反,要以神所珍视的,去比照和监督人所制定的。
但这有用吗?人间的困苦与疑难,能因这爱的祈祷而消灭吗?但是。有和没有爱的祈祷,后果是大不一样的,尤其是那些人定的东西会随之大不一样。如果只有人定的真理与正义,则难免还是“真理战胜真理,子弹射中子弹”。
困苦使人祈祷。疑难使人求助于爱。而“果敢”的人们多是感受不到疑难的,故也无需这爱的祈祷,他们只要鲜明的立场就够了。譬如克瑞昂的城邦立场。也譬如安提戈涅的家族立场。安提戈涅一方面说:“我的天性不喜欢跟着人恨,而更喜欢跟着人爱”,一方面又对伊斯墨涅说:“我会恨你,死者也会恨你”。什么原因使她前后矛盾?还是立场,鲜明的家族立场——她的诸神还远非博爱的基督。
“因为‘神—人’钉在十字架上的事件,使基督教迈向了一种以爱和自由的神秘关联为核心的伦理宗教。上帝舍了自己的儿子,为世人开辟了成圣与称义的道路。”(李猛《爱与正义》)
但并不是说。种种人定的真理与正义就该废除。而是说所有这些东西,都要看它是否符合神的珍爱,是否符合那十字架上的启示。是呀,神子是犹豫的:“父啊!在你凡事都能,求你将这杯撤去,然而不要从我的意思,只要从你的意思。”(《圣经?马可福音14:36》)
倘若“正义”凛然却无怜爱之心,总是以“我的意思”来断人间的案,感受力必会遭受致命的损失。譬如《安提戈涅》式的事件,处处都有,却非处处都有悲剧或悲剧精神,原因何在?就在那感受力的缺失。还是那句话:不被感受的东西等于从未发生,不被发现的冲突则不能进入灵魂的考问。但这感受力并非出自生理基因。而是出自文化结构——设若此一族群只信奉“君权神授”,而从无“天赋人权”的信念,其结构便少了至关重要的一极。君、神等值,自然就只有人断人案了,进而是君断臣案,官断民案,以及自命的“好人”来断“坏人”与“老好人”的案,所以,大凡这样的地方,除了喜
悲剧,是任人多么聪明能干,也难免要陷入的疑难,尤其是对这疑难之敏锐的觉察。而这样的觉察,或这样的感受力,绝不因为疑难仍是疑难而无所作为;转而求教于神的珍爱,便使爱的天国有望,或已然使其诞生。而惨剧止于求助清官,就算清官总能够战胜脏官,灵魂也无望长大——转来转去还是那一个愚昧的圈圈。
“和能在生活中看到悲剧的那种心性相对(立)的不是看到欢乐的那种心性……(而)是认为生活是肮脏的看法。当人们看到人性中缺乏尊严和意义,人性是琐碎、卑贱的,而且陷入了凄凉无助的境地的时候。悲剧的精神就已经不存在了。”(《希腊精神》)
悲剧使灵魂成长。譬如那个克瑞昂最后也悔悟到:“一个人最好是一生遵守神定的律条。”而(尤其是中国式的)惨剧和喜剧,则是惨也归因于(脏)官,喜也归因于(清)官,说来说去,凡夫俗子的命运好歹都是捏在强人手里的,与神的珍爱无涉。于是“神”也就跟着变味儿——都成了强人的仆从。百姓无奈,有本事的便一天到晚去跑关系,往强人堆儿里挤;朝中无人而又胆大包天的,便去落草为寇;剩些自认的弱者,就只好凭那一副笑脸去左右支撑。
现在来看前面留下的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应该已经有答案了:“好人”与“坏人”,或是由强人指认,或就要以神的珍爱来比照,来甄别。
第二个问题要曲折并有趣得多:所以“好人”和“坏人”都看“老好人”是另类,实在也是出于犹豫——显意识要求他们立场坚定,潜意识里却又知道什么是神的珍爱,以及那自明的真理。就是说,他们都知道老好人实在是好人——即“不喜欢跟着人恨,而更喜欢跟着人爱”的那种人。所以一致赞成:那一个“老”字,还是加在“好人”而非“坏人”的头上吧。有趣,有趣,“人类本性的哲学都清晰地表现在人类的语言之中。”(《希腊精神》)另一条思路是:众人或不识“爱”乃真理之最高,却本能地倾向它,或无能分辨某些人定真理与正义的不足或伪善,却本能地对之存疑并惧怕,所以想来想去,还是把“好人”二字留给这一“另类”吧。这既说明众人对爱的认同,又包含着某种愧对,更是要为大家保留下一处可避强权的、爱与自由的乐土。
第三个问题,即老好人的愧笑,愧于何因?很明显,是愧于软弱,愧于自己的不敢坚持真理。而这恰恰说明,凭其天赋的爱愿,他们并非看不清什么是真理,什么是正义;并非感受不到,种种人定的真理与正义是符合了还是违背着神的珍爱。而这又说明:即便是人定的真理和正义。也是多么必要,多么必要却又多么艰难,甚至多么严酷。
“可是神子最后是说‘成了’……因为十字架事件正是以爱成全了律法,成全了将基督交在彼拉多手下的律法。”(李猛《爱与正义》)
这最是“十字架上的启示”堪称伟大之处。人类走出了伊甸园,人类社会要延续、要发展,不可以没有规则。而条条规则,难免都要由人来制定,但条条人定的规则,又必须要符合神的珍爱。这暗示着,人定的规则与神的珍爱,其间的差距甚至是经常的。但是,经常的并不等于是正当的,而只是表明了不得已。显然,“不得已”就更不能引为正当。但“不得已”的不正当,难道可以靠“子弹射中子弹”来纠正?换句话说,违背了神的珍爱的暴力,难道能够纠正违背了神的珍爱的规则或律法吗?不言而喻,那将使我们离神的珍爱愈行愈远。所以,“不得已”只应该意味着:必须要保持信仰的经常——即只有经常地以神的珍爱为比照、为要求,才可能纠正人的恶与疏失。理由很明确,也很简单:唯神的珍爱是一切规则或律法的正当性来源。
甚至。连爱也是这样。爱,谁不会说?但是,离开了神的珍爱的督察,人间的万事万物就没有什么不可能变成压迫力量的。比如。人不会在“爱”的名义下行其压迫吗?真是难了。不过识别的方法也简单,还是那样:看看这人的珍爱,是否符合或接近着神的珍爱吧。
从“ 身外之物 ” 说起
常言道“常言道”,其实“常言道”并不都高明。比如“身外之物”,多指名利,或对名利之争的轻蔑,此外还有什么吗?问题是何为“身内之物”?“身内”未定,“身外”难免疏漏。这让我想起一位国人对幸福的总结:“高知不如高官,高官不如高薪,高薪不如高寿,高寿不如舒服。”真可谓步步进取,直指“身内”。便又让我想到国人多忌谈死,你一说死,立刻引来劝慰:“哎呀哎呀,您千万可别这么想。”怎么想呢?死,难道可以因为不说它,它就终于不来?渐渐有点明白了:“身外”既已摒弃,“身内”若再有失,后果自不堪言。好了,“身内”已辨,“身外”也就有些轮廓了。但“身内之物”迟早是要玩儿完的,靠些迟早要玩儿完的东西来鼓舞自己和祝福别人,总归不妥。故“身外之物”切不可一律轻视。习惯中,“心”与“身”、“灵”与“肉”常相对立,故可推想,“身外之物”中还有心灵,或说精神。试想,以此类“身外之物”去祝福别人,不好吗?相当于说您灵魂不死,精神永在——就像媒体上常常颂扬的那些伟人。
又比如有人曾跟我说,那常见的祝福之词“身体健康,精神快乐”,不如颠倒过来——“精神健康,身体快乐”。是呀,精神的境界,怎么能仅仅是快乐呢?记得有人就曾赞美过“平静的坏心情”。止于快乐的精神,难说不够狭隘,就算是幸运吧,也得有迟钝来配合。精神又迟钝,身体又健康,这哪里是祝福?分明是嘲讽了。而精神又健康,身体又快乐,才是最佳配置。身体无论强弱,快乐都是目标。而健康的精神,则不仅可以享受快乐,更能够应对苦难。徐悲鸿有一副座右铭式的对联“独执偏见,一意孤行”,可见其精神是何等健康,而绝不会是说,因此身体可得其何等的舒适与保养。
还有两个常用的词,也该就其不同的底蕴较个真儿——“爱”和 “喜欢”。比如恋爱,“爱上了”和“喜欢上了”,现在就弄得很没有区分。然而不幸的婚姻常是两类:①爱,但不够喜欢,或后来发现根本就不喜欢;②喜欢,但很少爱情,或后来发现根本就不是爱情。怎么讲?喜欢,多是对其容貌、体魄、健康等等而言,即“身内之物”。爱情呢,则不拘“身内”,更是强调“身外”的汇合,那当然就只有凭据心灵或者精神了。不好说缺了哪一项更易忍受,惟当祝愿有情人都能“鱼与熊掌兼得”。但在某种时候,“爱”与“喜欢”的不同就会鲜明。什么时候?你喜欢上了另一位!怎么,不可能吗?若不可能,爱人就无需选择,你或者打一辈子光棍,或者就有美满的婚姻按时向你扑来。喜欢,肯定是多向的;正如性,若非多向,进化一事即告拉倒。但,爱情就不是多向的?若不是,博爱也得拉倒。这问题我在《丁一》中掂量过,简要的认识是:爱情的本质,乃心灵战争中的一方平安之地,乃重重围困下的一处自由之乡,乃人心隔肚皮时的一份两心互信之约。只能是两心吗?不不,博爱从来都是理想。但正如施米特所说:三人成政。只要有三个人,就难免敌我之虑,就有了政治。因此又可以说:爱情,甚至是从政治中独立出来的信仰。它既希望不受政治的伤害——比如罗密欧与朱莉叶,白娘子和许仙;又希望得到政治的支援——比如“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比如同性恋者正在争取着合法权利。但后者多要加一个“愿”字,而前者的醒目标题是“现实”。因而婚姻是政治,要多数人喜欢或容忍;爱情是信仰,个人自由,别人最好不插嘴。
但就像早年一部电影《流浪者》中说的“法律不承认良心,良心也不承认法律”,婚姻和爱情也常常互不承认——比如你不承认第三者的爱情,第三者也挑战你的婚姻。不管具体何因吧,挑头作乱的都是欲望。欲望都要谴责吗?其实它是动力,原动力。不信消灭掉欲望你试试,一切都要拉倒。爱欲的最初表现是喜欢。喜欢,常常已经有了性因素。接下来呢,传统的话,法律只承认婚姻;先锋的话,爱情不承认法律。无论你是传统还是先锋吧(现在好像没人管了),麻烦都在于另一种情况:你已经有了婚姻,甚至这婚姻中也有爱情,传说中的第三者便要显形成真。当然了,要是他/ 她跟你“性”一下之后明确表示瞧不上你,谢天谢地事情就好办多了。然而他/ 她“喜欢”你,甚至还“爱情”着你,这就麻烦。只拣三种情况来研究:①老婆或丈夫并未发现你的出轨,而你却发现“喜欢”远远抵消不了说谎的痛苦,便了结了这一不轨情缘,自行回归。②你不仅了结了这一不轨情缘,还向老婆或丈夫作了坦白和忏悔,但不被原谅。③坦白之后,老婆或丈夫原谅了你,可第三者却纠缠不休。
先说①:出轨毕竟是错误,但在爱情中,错误可以原谅,谎言则不可。谎言是爱情的头号敌人(或“喜欢”的潜在盟友),因为爱情原是要在心灵的战争中建设一处自由、互信的净土。你终因不能忍受谎言而放弃了喜欢,表明这是一次真正的爱情事件,是一个爱情重于喜欢的突出例证。所以,你不是传说中那种不懂爱情的人。相反,②:是这样的老婆或丈夫不懂爱情,更不懂那坦白之于爱情的价值,他们只懂婚姻。那么③:这样的老婆或丈夫才是伟大的老婆或丈夫,才是真正的爱人。而那位第三者只懂得喜欢,或还懂得那句祝福——“身体健康,精神快乐”,但都只对着自己。只对着自己的事,一般与爱情无关。
我是在为出轨者开脱吗?有可能。以己度人,我以为人人都会因“喜欢”而在心里有所出轨,没有相应的行动就好,但也可能是没有相应的机会。但若把出轨直接与爱情的失败画等号,就把爱情看得太简单了。
出轨,应属一次法律性错误,而回归与否,却是一次面神的抉择。婚姻是人订之约——由司法部门出具证明;爱情却是神证之约——“你愿意他/ 她做你的丈夫/ 妻子吗?”这是神问,要你用灵魂回答。这样想,倒是不能以回归与否来判定你是否违背神约了;回归是爱情战胜了喜欢,不回归呢,也可能是。人约可背,神约莫违,关键的依凭是爱情——如果你把爱情看作信仰,而不仅仅是法律的话。因而,如果婚姻中没有爱情,离婚也就正当。但若婚姻中没有的爱情,第三者那儿却有,该怎样评价“出轨”呢?当然,出轨仍需承担法律责任,但它却并不违背信仰,所以再婚亦属妥善之策。可是,如果第二者死活不跟你离,第三者又誓言死等,可咋办呢?惟一的希望是大家都能懂得:婚姻(法律)不可以不尊重,但爱情(信仰)毕竟是根本。就是说,你先得守法,否则淫乱滋生;然后,你当何去何从,终于还是得面神而问——以你的诚实之心,看你的爱情何在。
因而就有了一个总结:法律先于信仰,信仰高于法律。这差不多是和谐社会的特征。
这就又让我想起不久前广为争论的一件事:人权高于主权,还是主权高于人权?争论得热烈而且糊涂。说人权高于主权吧,先就会给些不轨之谋以借口;其次,难道不是主权为着人权,倒会是相反?如果相反,则想必慈禧太后也会喜欢——无论她是在保卫主权,还是在出卖主权。
大凡局面两难,就当另辟思路。既有了前述那一总结,想来就应该是:主权先于人权,人权高于主权。凭什么?很明显,主权在法律的范畴,人权则属信仰。
法律是怎么来的?为使不同信仰的人群都能享有同等权利,大家协商,相互妥协,制定了一套共同遵守的行为准则,便是法律。所以,一旦人们有了矛盾,就该先去问问它,看自己是否履行着当初的承诺。可是,法律乃人智的产物,不可能面面俱到,如果发生了法律也不知所措的事情,又该去问谁呢?当然了,要完善法律,可完善它的根据是什么?曾经制定它的根据是什么,现在完善它的根据就还是什么。曾经你问的是谁,现在就还问谁去!这样,料必你就会问到“天赋人权”那儿去。天赋的,即人所固有的、没人愿意失去的。比如说,谁不想活吗?谁不想幸福吗?谁愿意让别人掐着自己的脖子活吗?天赋的,就是最高的,不可违背也无法再问的。难道有谁会问“您为什么想活、想幸福、想不让自己的脖子给人掐”吗?所以说人权高于主权,正如信仰是法律的根据。主权原本是为了维护人权的,否则它的责任是什么?如果主权就是主权,并不对另外的事负责,那它要留要卖就都是它自己的事了。反对出卖主权,说到底是不容忍它损害了大家的人权。如果损害了,就应当改善它。改善的根据,前面说过了,去问那个不可再行追问的最高者。至于改善是否合时宜,够策略,则另当别论。
原生态
大家争论问题,有一位,坏毛病,总要从对手群中挑出个厚道的来斥问:“读过几本书呀,你就说话!”这世上有些话,似乎谁先抢到嘴里谁就占了优势,比如“您这是诡辩”,“您这人虚伪”,“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呀”——不说理,先定性,置人于越反驳越要得其印证的地位,此谓“强人”。问题是读过几本书才能说话呢?有标准没有?一百本还是一万本?厚道的人不善反诘,强人于是屡战屡“胜”。其实呢,谁心里都明白,这叫虚张声势,还叫自以为得计。孔子和老子读过几本书呢?苏格拉底和亚里士多德读过几本书呢?那年月统共也没有多少书吧。人类的发言,尤其发问,是在有书之前。先哲们先于书看见了生命的疑难,思之不解或知有不足,这才写书、读书,为的是交流而非战胜,这就叫“原生态”。原生态的持疑与解疑,原生态的写书与读书,原生态的讨论或争论,以及原生态的歌与舞。先哲们断不会因为谁能列出一份书单就信服谁。
随着原生态的歌舞被推上大雅之堂,原生态又要变味儿似的。一说原生态,想到的就是穷乡僻壤,尤其少数民族。好像只有那儿来的东西才是原生态,只要是那儿来的东西就是原生态。原生态似要由土特产公司专购专销。自认为“主流话语”的文化人,便也都寻宝般地挤上了西去的列车。这算不算政治不正确?人家的“边缘”凭啥要由你这“主流”来鉴定?“原生态”凭啥要由“现代”和“后现代”来表彰?再问:你是怎样发现了原生态的呢?根据你的“没有”,还是根据你的“曾有”和“想有”?若非曾有,便不可能认出那是什么;认不出那是什么,就不会想有;若断定咱自己不可能有,千里迢迢把它们弄来都市,莫非只看那是文明遗漏的稀罕物儿?打小没吃过的东西你不会想吃它,都市人若命定与原生态无关,大家也就不会为之感动。原生态,其实什么地方都曾有,什么时候也都能有,倒是让种种“文化”给弄乱了——此也文化,彼也文化,书读得太多倒说昏话;东也来风,西也来风,风追得太紧即近发疯。有次开会,一位青年作家担忧地问我:“您这身体,还怎么去农村呢?”我说是呀,去不成了。他沉默了又沉默,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那您以后还怎么写作?”
原生态,啥意思?原——最初的;生——生命,或对于生命的;态——态度,心态乃至神态。不能是状态。“最初的状态”容易让人想起野生物种,想起DNA、RNA,甚至于“平等的物质”。想到“平等的物质”,倒像是一种原生态思考——要问问人压根儿是打哪儿来的,历尽艰辛又终于能到哪儿去?当然了,想没想错要另说。可要是一上来想的就是:不想当元帅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没得过奖的作家就不是好作家,因而要掌握种种奖项——尤其那个顶尖的“诺奖”——的配方,比如说一要有民族特色,二要是边缘话语,三还得原生态……可这还能是原生态吗?原生态,跟“零度写作”是一码事。零度,既指向生命之初——人一落生就要有的那种处境,也指向生命终点——一直到死,人都无法脱离的那个地位。比如你以个体落生于群体时的恐慌,你以有限面对无限时的孤弱,你满怀梦想而步入现实时的谨慎、甚至是沮丧……还有对死亡的猜想,以及你终会发现,一切死亡猜想都不过是生者的一段鲜活时光。此类事项若不及问津,只怕是“上天入地求之遍”也难得原生态。这世上谜题千万,有一道值六十分,其余的分数你全拿满也还是不及格,士兵许三多给出了此题的圆满答案。
许三多和成才同出一乡,前者是原生的心态——“要好好活”,“要做有意义的事”,后者却不知跳到几度去了——“不想当元帅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几百年来,拿破仑的这句话好像成了无可质疑的真理,其实未必。比如说人,人是由脑袋瓜子和脚巴丫子等等各司其职的一个整体,要是脚巴丫子总想当脑袋瓜子,或者脑袋瓜子看不起脚巴丫子,这人一准生病。史铁生的病就是这么来的,脚巴丫子不听脑袋瓜子的,还欺骗脑袋瓜子,致使其肌肉萎缩并骨质疏松;幸好它还没犯上到去代替脑袋瓜子,否则其人必将进而痴呆。脑袋瓜子要当好脑袋瓜子,比如说爱护脚巴丫子;脚巴丫子要当好脚巴丫子,比如说要听命于脑袋瓜子,同时将真实信息——是疼,是痒,是累——反馈给脑袋瓜子,这才能活蹦乱跳地是个健康人。
可照这么说就有个问题了:元帅生下来就是元帅吗?哪个元帅不曾是士兵?那就还有一问:你是只想当元帅呢,还是自信雄才大略,能打胜仗,才想当元帅的?倘是后者,雄才中必有一才:能够号令千万个士兵协同作战——仗从来是要这么打的;大略中当含一略:先让那不想当士兵的士兵回家——不懂得当好士兵的士兵,怎能当好元帅?战争中的元帅,先要看自己是个士兵。可见,许三多的质朴信奉,既适用于士兵也适用于元帅。尤当战争结束,士兵和元帅携手回乡,就都能够继续活得好了。
“好好活”并“做有意义的事”,正是不可再有删减的原生态。比如是一条河的,从发源到入海,都不可须臾有失的保养。元帅不是生命的根本,元帅也有想不开跳楼的。当然了,十度、百度、千万度,于这复杂纷繁的人间都可能是必要的,但别忘记零度,别忘记生命的原生态。一个人,有八十件羊绒衫,您说这是为了上哪儿去呢?一个人,把“读了多少书”当成一件暗器,您说他还能记得自己是打哪儿来的吗?比如唱歌,“大青石上卧白云,难活莫过是人想人”——没问题,原生态!“无论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我的歌”呢,黄土地上的“许三多们”恐怕从未想到过这样的炫耀,也从不需要这样的“乐观”教育。比如画画,据说凡?高并未研究过多少画作,他说“实际上我们穿越大地,我们只是经历生活”,“我们从遥远的地方来,到遥远的地方去……我们是地球上的朝拜者和陌生人”,“(这儿)隐藏了对我的很多要求”,于是他笔下的草木发出着焦灼的呼喊,动荡的天空也便响彻了应答。而模仿他的,多只是模仿了他的奇诡笔触;收藏他的,则主要看那是一件值钱的东西。又比如政治,为了人民(安居乐业)的是原生态——政治压根儿就是为了办好这件事的,但也有些仅仅是为了赢得人民,他们要办的事情好像要更多些。再比如信仰,为了使自己的灵魂得其指点和拯救的,是原生态,为了去指挥别人的,就必须得编瞎话儿、弄光环了。比如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似乎更古老,但那是原生态吗?爱情,才是原生态。爱情,最与写作相近,因而“时尚之命、评论家之言”断不可以为写作的根据,写作的根据是你自己的迷茫和迷恋、心愿与疑难。写作所以也叫创作,是说它轻视模仿和帮腔,看重的是无中生有,也叫想像力,即生命的无限可能性。以有限的生命,眺望无限的路途,说到底,还是我们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回到这生命的原生态,你会发现:爱情呀,信仰呀,政治呀……以及元帅和“诺奖”呀——的根,其实都在那儿,在同一个地方,或者说在同一种对生命的态度里。它们并不都在历史里,并不都在古老的风俗中,更不会拘于一时一域。果真是人的原生态,那就只能在人的心里,无论其何许人也。
有个人,整理好行装,带足了干粮和水,在早春出发,据说是要去南方找他的爱人,可结果,人们却在北方深冬的旷野里发现了他的尸体。要去南方却死在了北方,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就像海明威猜不透那头豹子到雪线以上的山顶上去究竟是要干嘛。据此可以写一部长篇小说,不去农村也可以。对那段漫长或短暂的空白,你怎么猜想都行,怎么填写也都不会再得罪谁,但大方向无非两种:一是他忘记了原本是要去哪儿,一是他的爱人已移居北方。
2008年1月26日
复杂的必要性
母亲去世十年后的那个清明节,我和父亲和妹妹去寻过她的坟。
母亲去得突然,且在中年。那时我坐在轮椅上正惶然不知要向哪儿去,妹妹还在读小学。父亲独自送母亲下了葬。巨大的灾难让我们在十年中都不敢提起她,甚至把墙上她的照片也收起来,总看着她和总让她看着我们,都受不了。才知道越大的悲痛越是无言:没有一句关于她的话是恰当的,没有一个关于她的字不是恐怖的。
十年过去,悲痛才似轻了些,我们同时说起了要去看看母亲的坟。三个人也便同时明白,十年里我们不提起她,但各自都在一天一天地想着她。
坟却没有了,或者从来就没有过。母亲辞世的那个年代,城市的普通百姓不可能有一座坟,只是火化了然后深葬,不留痕迹。父亲满山跑着找,终于找到了他当年牢记下的一个标志,说:离那标志向东三十步左右就是母亲的骨灰深埋的地方。但是向东不足二十步已见几间新房,房前堆了石料,是一家制作墓碑的小工厂了,几个工匠埋头叮当地雕凿着碑石。父亲憋红了脸,喘气声一下比一下粗重。妹妹推着我走近前去,把那儿看了很久。又是无言。离开时我对他们俩说:也好,只当那儿是母亲的纪念堂吧。
虽是这么说,心里却空落得以至于疼。
我当然反对大造阴宅。但是,简单到深埋且不留一丝痕迹,真也太残酷。一个你所深爱的人,一个饱经艰难的人,一个无比丰富的心魂……就这么轻易地删简为零了?这感觉让人沮丧至极,仿佛是说,生命的每一步原都是可以这样删除的。
纪念的习俗或方式可以多样,但总是要有。而且不能简单,务要复杂些才好。复杂不是繁冗和耗费,心魂所要的隆重,并非物质的铺张可以奏效。可以火葬,可以水葬,可以天葬,可以树碑,也可为死者种一棵树,甚或只为他珍藏一片树叶或供奉一根枯草……任何方式都好,唯不可意味了简单。任何方式都表明了复杂的必要。因为,那是心魂对心魂的珍重所要求的仪式,心魂不能容忍对心魂的简化。
从而想到文学。文学,正是遵奉了这种复杂原则。理论要走向简单,文学却要去接近复杂。若要简单,任何人生都是可以删简到只剩下吃喝屙撒睡的,任何小说也都可以删简到只剩下几行梗概,任何历史都可以删简到只留几个符号式的伟人,任何壮举和怯逃都可以删简成一份光荣加一份耻辱……但是这不行,你不可能满足于像孩子那样只盼结局,你要看过程,从复杂的过程看生命艰巨的处境,以享隆重与壮美。其实人间的事,更多的都是可以删简但不容删简的。不信去想吧。比如足球,若单为决个胜负,原是可以一上来就踢点球的,满场奔跑倒为了什么呢?
太阳向上升起
当导演真是比当作家难。写作是个体经营,败了,顶多饿死一口儿。拍电影是集体项目,上千万的投资,数十人的生计,导演是集艺术与财政之责于一身。可艺术与财政从来就有冲突,前者强调个性,后者为求利润不得不迁就大众口味——这本身就像个悲剧:相互冲突的双方都值得同情。怕只怕一味求利,结果是火了一宗产业,灭了一门艺术。电影,尤其声色犬马、名利昭彰,不像写作,天生来的是一种寂寞勾当。然而大隐隐于市。在这汹涌的市场激流中,匹马单枪杀出个姜文来,直让人感叹造化不死。
姜文岂止是艺术家,更是位哲人。哲人,未必就要懂得多少哲学,或魔魔道道地只在逻辑中周旋。先哲有言:“哲学不意味着一套命题、一种教义、甚或一个体系,而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为特殊的激情所激发的生活。”怎样的生活方式?善思考,或如柏拉图所说:爱智慧。怎样的激情呢?爱,或如艾略特所说:爱是一种折磨。折磨何来?不能容忍生活总就那么“白云千载空悠悠”,而要探问那云之空处的悬难。张越说:能据不同时期的作品,看出其心路历程的导演,在中国只有姜文一个。此即折磨的价值。
姜文的前两部作品,已见那折磨之于个例。这一回,折磨走向了形而上——《太阳照常升起》,实在是说:如《浮士德》般的生命困境,一向都在人间。
两个年轻女人,在一块指向“路尽头”的标牌前分手,一个去完婚,一个去为丈夫奔丧,一个以为从此幸福美满,一个不失浪漫地要孤守到白头。这应该是故事的开始,但姜文把它放在了影片的最后。而影片的开头,实际是故事的结尾:多年以后,以为幸福美满的一个,生活陷入了无聊与委琐;孤守白头的一位呢,竟至疯狂,后随一条满载“光荣历史的河流”不知去向。
如果1、2、3、4地平铺直叙,2007年只会像以往一样,在众多惨痛故事的旁边再添上一个。而现在,4、2、3、1,中国影坛随之有了一个真正的悲剧。
最后一幕,太阳照常升起,谁说那是光明的尾巴?那是故事的开始呀!这可不是简单的倒叙。结束,等于开始,那是说:生活,曾经是这样,将来未必就不是这样,“太阳底下本无新事”,精神之路永远面临这样的悬难——尽头,或没有尽头,尽头必至无聊,没有尽头则难免疯掉。这也正是浮士德博士的困境:停下来,灵魂输给魔鬼,总就这么走下去呢,可到底是为了啥?然而,大地上或现实中,生活似乎只提供这两种可能;即便发疯,生命也还是去如逝水,空若荒云。
黑格尔给悲剧的定义是:相互冲突的两种精神,都值得我们同情。推演之:相互背反的两种选择均属无奈,那才是悲剧。而来个清官即可化悲为喜的故事,乃愚昧的成果,只能算惨剧。悲剧,是任人多么聪明能干,也只能对之说“是”的处境。比如浮士德:你停下来,还是走下去?比如现在:飞速前进的利润与消费、飞速恶化的生态与道德,是可能停下来呢,还是可能永无止境?与黑格尔给出的境况相比,此一种两难,可谓悲之更甚——前者或仅及个案,后者却要我们大伙的命!《浮士德》的伟大由之可见。《太》剧的不同凡响,由之可见。
怎么回事,要命的倒是伟大、非凡?真这么回事,至少对艺术和艺术家来说是这样。艺术家若都在现实中活得流畅,不觉任何荒诞,停步的人间就全剩躯壳了。科学、商政,各得其所,艺术凭啥吃饭?艺术,当是人类精神最敏锐的一处觉察,只为年节添些乐子,近于玩忽职守。惟当见识了精神的悬难,以及现实不断更换着新装的无聊与无奈,人才可望成为如尼采所说的“超人”。“超人”,并非是指才能盖世、法力无边,而是说,人要超越生理性存在,超越可口与可乐(譬如种种“大餐”),使精神不断升华。“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也是这意思。可学习,不见问题怎么行?精神升华,不识其困境怎么行?
可是,单识困境,就行了?但这是不可躲闪的第一步。比如对姜文这部影片,大可不必人云难懂,就看也不看地自认智商也属低下。又有先哲说过:“不是艺术模仿生活,是生活模仿艺术。”艺术,自有其引领欣赏和启发思向的职责,若一味讨好票房,品位势必持续走低。而后,再看那悬难是在呼唤什么吧。张辉在其《德意志精神漫游》一书中这样提醒我们:“向歌德学习:在一个绝大多数人信仰不断‘向前走’的时代,如何同时关切永远‘向上走’的问题。”——即“人如何向上再次拥有信仰的问题”。这便是悲剧的意义。悲剧,不等于眼泪,更非教人沮丧。悲剧,把现实中不解的悬难彰显在我们面前,意在逼迫着我们向上看——看那天天都在脱离地平线、向上升起的太阳,是一个根本性象征。
《太》与《浮》的异曲同工,未必是姜文的刻意所为。然而,一个诚实又善思的人,早晚会跟大师歌德想到一块儿去。姜文依靠其敏锐的觉察,在局部的历史中获取着生命的全息。惟此才有象征。象征不是比喻。比喻,是靠相似事物的简单互证,比如指桑骂槐。再引一位先哲的话吧:“象征是两个世界之间的联系,是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上的标记。”另一世界,有吗?比如说就在你心里,在人们不息不止的盼念中。盼念,若旨在不断加强可口与可乐,就还是停留在此一世界。而姜文是以什么为比照,看穿了那无聊与无奈的呢?梦想,或向往。梦想或者向往,毫无疑问是指向着另一种生命状态。何东老兄有句极刻薄又极精辟的话:(在某些地方)总是没有梦想照进现实,常有的倒是妄想照进现实,或现实击穿梦想。
我妻子说,是“印象”二字,让她一下子看懂了《太》剧。诗,大都重视印象。诗性的根基是梦想。何谓梦想?恰如刘小枫的一个书题——《圣灵降临的叙事》。圣灵如何降临?简单说就是梦想照进现实。单靠记忆的回首,没有梦想插手,往事所以是死的。所谓永恒呢,即千变万化的当下,总与那梦想接通。这一接通,便不能满足于记忆的准确了,而是醉心于印象的天上地下,从而鲜活,从而全息,便有了象征的博大。姜文,固执地向那逝去的往事发问:这是怎么了,到底都是怎么了呀?幸好他不中理论的圈套,而靠自己的冥思苦想去解答。过士行说:《太》剧处处透露出神秘的力量。刘小枫是这样说:象征,是“无论你如何看,也看不够、看不全、看不尽其意味”的。
向上升起,是太阳给我们的永恒启示。再经时日,这个不屈不挠的姜文又将会怎样升起,尚未可知。或可更少些愤怒,更多些平静吧。我是指影片的开头,现代的疯狂就像那条照常流淌的河水,其实是波澜不惊的。无可挑剔的作品是没有的,但这不是本文所涉之题。
许三多的循环论证
《士兵突击》正在热播,剧中多有妙语。尤其士兵许三多那两句憨话,常令人忍俊不禁。他说:“人要做有意义的事。”可什么是有意义呢?他说:“有意义就是要好好活。”可怎样才算是好好活呢?他说:“好好活就是要做很多有意义的事。”这看似可笑的循环论证,却着实道出了一个朴素的真理。
不管是谁,什么人,一定都是想“好好活”的,不可能有相反的态度;可终于活没活好,又一定是要据自己所确认的“有意义”来断定。就是说,活没活好并没有一个外在标准,而只能由自己来认定它是否“有意义”。
但是,没有谁是不想好好活的,却不是人人都能活得好,这为什么?就因为不是谁都能为自己确立一种意义,并永“不放弃”地走向它。原因是,人很容易把外在的成功视为“有意义”——比如士兵成才。可是,首先,面对无限的外在,走到哪一步才算是成功呢?其次,外在的成功也可以靠不良手段去获取,但这还能算是“好好活”吗?
“有意义”是个善美的方向,“好好活”就是朝那儿走。这不能算是循环论证。
但是有个问题:如果“有意义”仅止于自己的确认,岂不是说谁想怎样就怎样、谁说怎样好怎样就是好了吗?善恶美丑,可还有个分辨没有?当然有。比如说,为什么是“好好活”而非“随便活”,为什么是“有意义”而非“无意义”。其实,对善恶美丑,人人心里都有分辨,从来就有。再比如,为什么有些成功人士会认为自己活得并不好?为什么有些人会强言成功,心里却不落稳?“强言”二字已是证明——既知何为“有意义”,又知外在的成功并不等于“有意义”。
什么是好,什么是善、是美,乃自明真理,不用教,谁心里都明白。否则也就不能教,不能讨论,如果没有一个共通的价值标准,人跟人压根儿是没法说话的。有人以此来证明神在——即那善恶美丑的标准,一向是深植于人们心中的。那标准,原本非常简单,非常朴素,很可能倒是比声色犬马还要迷人的种种“主义”把人给领瞎了;比如成才当兵之前的那一通豪言壮语。而“龟儿子”许三多则压根儿就没想过那些事。“主义”一词,打小我就觉着怪,为啥是“主义”而不是“主意”呢?看那种种主义,明明都是些不同的主意或主张嘛。这样琢磨了几十年,才有了新思路:主义,原是指“正义之本”的,或是说“舍此则正义难得申张”。真若这样,比如说“唯物主义”就有点讲不通,能仅靠“物”来“主持正义”?至少是境界不高。“民族主义”怎样?也不太高。民族与民族之间咋办?互相打?惟“因信称义”、“因爱称义”无论如何是顺理成章的。听说,近来,某些地方兴起了一种“低消费主义”,明显靠谱,主多主少吧它毕竟主的是义!
看《艺术人生》的采访,蓝编剧说(大意)“在现实生活中最可能成功的是许三多”,还说他自己“周围尽是许三多”,“《士兵突击》组里的很多人都是许三多”。这话着实让我诧异。也许他想说的是,人人身上都有许三多,或都埋藏着许三多吧?但要说生活中尽是许三多,并且是最可能成功的一类,我就不信;真若那样的话,不说别的,《士兵突击》一剧就不可能如此火爆。《士兵突击》恰是在“成才们”纷纷成功又多有迷茫之际火爆的,是在“许三多们”屡败屡战、从而激起了人们对生命之内在意义的询问与向往之际走红的。
也许蓝编剧意在鼓舞士气,就像有那么一句话说的:好孩子是夸出来的。但我更倾向康导演的话:成才与许三多是人之两面。一面是外在生活之难免,一面是内在生活之必要——“生活”二字确有此两解。但外在的成功,无疑是“成才们”的机会更多;内在的成长呢,则不可脱离“许三多们”的质朴信奉。艺术,其实是不要写外在成功的,把一路心想事成的成才当第一主角写,保证你写不下去。艺术的题目始终是:外在不成功的“许三多们”之内在的成长。
剧中的许三多当算是外也成功、内也成长了,实属不易。但明显还有一问:还是这个许三多,不成功将如何?其内心的成长——“不抛弃,不放弃”——是否还能在?这要求是太高了。那样的话怕是这戏拍也拍不成了。当然了,艺术不该照搬现实,更不必按真实的比例去调制,如果“成才们”过于强大,为了坚定人们心里的“许三多”,让结局更接近理想当属明知之举。不过呢,不宜公开谈论的事,大可以私下里多思多想。陈村曾说,如果写小说嫌累,那就想小说。真是好主意:想小说,想电影,想一种可能的生活,以及想一些不可能实现的想。
早年我看过一部外国电影,内容早记不清了,但标题却一直不忘:《理想的继续》。这标题,我先后读出了好多种意思:①理想必然要步入现实。②现实绝不如理想那般美好。③理想实现之后的理想是什么呢?④总也不能实现的理想。⑤随后的一切都很可心。⑥继续本身就很好、很合乎理想。还有很多,但总之,关键词是两个:“理想”和“继续”——其间虚实并在,所以还得好好想。■
价值双刃剑:《立春》感想
《立春》中人,无不是在那柄双刃剑上艰难地行走,看了让人心酸,立春了,万物苏醒,熬过冬天的人们欣喜若狂了一阵子,缓口气,是得想想人到底应该怎样活着了。近来的几部重要影片———《太阳照常升起》、《士兵突击》和正在公演的《立春》,不约而同地都把观众带进了这样的问题。这问题太过老生常谈吗?《立春》中的人物却为之提供了一个个鲜活的样本。或是因为,那头人面兽身的斯芬克思千古不死,一直还在看守着这一永恒谜题。生命早晚是要向人要求意义的,不能总靠些古代服饰逃避今天,或借助种种飞天遁地的“神功”超越现实。什么现实?比如说抑郁症,正以空前规模在蔓延。原因你去调查吧,十有八九是价值感的失落。春天不似冬天的沉寂,生不会像死一样平等,尤其商业大潮来势凶猛,价值感随之难守于心,而要包装成价格获取市场承认,中间一道自由浮动的差价常弄得人不知所归。欲被承认,或曰价值感,据说是人不可或缺的生存要素之一。但这是一柄双刃剑,人的心灵成长有赖于它,把人心“搅得周天寒彻”的也是它。
就说孙悟空吧,原本在花果山活得惬意无比,忽一日却深感无聊———价值感脱颖而出,这猴子才真算是演化成人。于是他远离家乡,历尽艰辛,顶住歧视,终于学成了一身好本事;可他却等不得进一步了悟生命真谛,急于炫技,遂被大道除名。而后,在众猢狲的拥戴下他自树一面大旗,眼见得虚名齐天,谁料却不被天庭承认,这才演出一个大闹天宫的造反故事。这故事单凭唯物主义恐怕解释不了,那不是因为经济剥削,是由于价值歧视———什么“齐天大圣”呀你,顶多一个弼马温!这事儿好像搁谁也会郁闷。这事儿好像一直激励着种种斗志。啥意思?凡人就不配有个更高的价值期求?没这意思。但问题就怕不这么简单。那猴儿把天庭打了个稀里哗啦,郁闷一时宣泄,价值似得补偿,却又冒出个佛法来跟他作对。“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可此番情况特别:对手不再是有限的天庭,而是无边的佛法———无边,意思是任你千里万里也还是个零!那猢狲一个筋斗接一个筋斗地不服气,结果却仍在如来的掌心,后被拘压在五行山下。最终谁来救他?一位得道高僧。但信仰绝非自由就够,唯在那条危难频频的西行路上方可了悟。
扯远了,这跟《立春》有关系吗?有哇。《立春》中人,多也是像西游之前的孙大圣,追求还仅限于外在的成功。就连那位着笔不多的女邻居,也是本能地把一个更弱者作为衬比,来支撑自己的优越感。那柄价值之剑的凶险一刃正在这里:不求完美自身,用心全在与他人相比的强势。再譬如那习歌者和习画者,真像常有人标榜的那样“艺术是我生命的需要”吗?理想谁都有过,奋斗也不稀缺,春天的力量更足够鼓舞起一时的特立独行,但如果仅仅是渴慕虚荣,虚荣一旦落空,抑郁自会袭来。虚荣之错,错不在人有荣耀之心,而在那荣耀总是趋同于外在的优越。人真是还不够“自私”,宁可豪居豪车地去美化别处,却置自家心灵的修善于不顾。
那习舞者,倒像是个以艺术为生命的人。不过,艺术又是为着什么呢?以艺术为生命,以生命为艺术,画了个圈儿,结果更像自恋。《托斯卡》中是怎么唱的?“为艺术而生,为爱而生”。艺术和爱,天生来是不能分开的,那习舞者所以离王彩玲还远。在那座灰暗的城市里,王彩玲可谓是孤身奋战,她靠着什么?一个高贵的梦想。所以高贵,是因为她的梦里不光有艺术,更有执著的爱。她不能容忍那习画者的醉生梦死,不能容忍那习歌者的随波逐流,更不能容忍那习舞者装点门面的假爱情。孤苦至极,王彩玲也曾有过一回酒吧中荒唐的夜宿,但心中的梦想唤醒她时,她几近落荒而逃。艺术和爱情,都是她心中不可舍弃、不可贬值的东西。但这两样东西她似乎都没能得到。不过,爱着,不是爱的得到吗?渴望爱,不就是爱着?而真正的歌者,并不都要票房来支持,唱在心里才是艺术的原生态。
立春过了,王彩玲镇静下来———注意:不是平静,平静容易让人想到心如死灰,镇静则是让激情固守于心,让价值自信于心,看它度过激流已呈一派深稳之势,这才是那柄双刃剑之高贵而优美的一刃。什么意思,平平常常才是真吗?不过,那也可能是放弃人生追求和价值持信的一类借口。在这话语泛滥的时代,人总能找到说词来自我称赞,什么“大家都是第一名”呀,“我虽被淘汰但我仍然是最好的”呀,“好孩子都是夸出来的”呀……生命力已衰微到如此不堪失败,正是尼采所谓“末人”的显像吧。王彩玲的回归,当然也有无奈。大凡价值定向于外在成功者,世界为他准备的就多是无奈。但无奈正是艺术的本职面对,是信仰的起点;信仰恰是要对此类无奈说“是”,而后向内寻求,为心灵开辟新路。直至看到王彩玲领养了一个残疾女孩儿,喂她吃喝,为她治病,带她到北京去,在天安门前唱着家乡的歌谣,听那辉煌的女高音依旧响在心中这永远的圣殿……这时你才能看出,王彩玲的艺术跟虚荣心和优越感有什么不同,虽然她也曾于外在成功的漩流中颠簸、沉浮、受伤。尼采说:伟大的人是爱命运的。意思是:无论命运如何,爱都不可以泯灭,这才是人的伟大之处。
《士兵突击》中的许三多,其意义绝不在他的终成兵王,而在其内心的价值坚守。看过媒体对《士》剧组的多种采访,我有一点儿建议:似不应由CEO们来考查许三多的才能与业绩,倒是该以危难与失败来考问每个人的内心持信,否则就怕中国信仰又错过一次“立春”的机会。现在《立》剧刚好提供了另外一例,上述话题值得继续下去了。大艺术家凡高有句话,很像对我们的提醒:“我们从遥远的地方来,到遥远的地方去……是地球上的朝拜者和陌生人”。为什么是陌生人?我猜,他看那些被外在成败所扭曲的心灵,实在很是陌生吧。
《立春》中人,无不是在那柄双刃剑上艰难地行走,看了让人心酸,甚至不由得要问: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进而感叹:这真也是何苦!但世间所有的心灵都难免要这样行走。这也是一条西行的路吧,你一出生就已经在这条路上了。而且,有幸圆了梦想的人永远是少数,或者,其实是没有———梦想的前头又是什么呢?《西游记》的缺憾是:为一条无限的朝圣路画了个终点,所以结尾又落入了外在价值(价格)的评定,以致郁闷如猪八戒者终难开悟。朝圣的路怎会有个完呢?而且是,管你愿不愿意,那路上都有一柄价值双刃剑始终相伴。
喜欢与爱
说真的,我并不喜欢我的家乡,可扪心而问,我的确又是爱它的。但愿前者不是罪行,后者也并非荣耀。大哲有言,“人是被抛到世界上来的”,故有权不喜欢某一处“被抛到”的地方。可我真又是多么希望家乡能变得让人喜欢呀,并为此愿付绵薄之力。
不过,我的确喜欢家乡的美食,可细想,我又真是不爱它。喜欢它,一是习惯了,二是它确实色香味俱佳。不爱它,是说我实在不想再为它做什么贡献;原因之一是它已然耗费了吾土吾民太多的财源和心力,二是它还破坏生态,甚至灭绝某些物种。
喜欢但是不爱,爱却又并不喜欢,可见喜欢与爱并不是一码事。喜欢,是看某物好甚至极好,随之而来的念头是:欲占有。爱,则多是看某物不好或还不够好,其实是盼望它好以至非常好,随之而得的激励是:愿付出。
尼采的“爱命运”也暗示了上述二者的不同。你一定喜欢你的命运吗?但无论如何你要爱它;既要以爱的态度对待你所喜欢的事物,也要以同样的态度对待你不喜欢的事物。大凡现实,总不会都让人喜欢,所以会有理想。爱是理想,是要使不好或不够好的事物好起来,便有“超人”的色彩。喜欢是满意、满足、甚至再无更高的期盼,一味地满意或满足者若非傻瓜,便是“末人”的征兆。
把喜欢当成爱,易使贪贼冒充爱者。以为爱你就不可以指责你,不能反对你,则会把爱者误认为敌人。所以,万不可将喜欢和爱强绑一处。对于高举爱旗——大到爱国,小到爱情——而一味颂扬和自吹自擂的人,凝神细看,定能见其贪图。
爱情也会有贪图吗?譬如傍大款的,哪个不自称是“爱情”?爱国者也可能有什么贪图吗?从古到今的贪官,有谁不说自己是“爱国者”?上述两类都不是爱而仅仅是喜欢,都没有“愿付出”而仅仅是“欲占有”。喜欢什么和占有什么呢?前者指向物利,后者还要美名。
爱情,追求喜欢与爱二者兼备。二者兼备实为难得的理想状态,爱情所以是一种理想。而婚姻,有互相的喜欢就行,喜欢淡去的日子则凭一纸契约来维系,故其已从理想的追求降格为法律的监管。美满家庭,一方面需要务实的家政——不容侵犯的二人体制,和柴米油盐的经济管理,倘其乱套,家庭即告落魄,遂有解体之危;另一方面又要有务虚的理想或信仰——爱情,倘其削弱、消失或从来没有,家庭即告失魂,即便维持也是同床异梦。爱国的事呢,是否与此颇为相似?
不过,爱情的理想仅仅是两个人的理想吗?压根儿就生在孤岛上的一对男女,谈什么爱情呢?最多是相依为命。孤岛上的爱情,必有大陆或人群作背景——他们或者是一心渴望回归大陆,或者原就是为躲避人群的伤害。总之,惟在人群中,或有人群为其背景,爱情才能诞生,理想才能不死。仅有男女而无人群,就像只有种子而无阳光和土地。爱情,所以是博爱的象征,是大同的火种,是于不理想的现实中一次理想的实现,是“通天塔”的一次局部成功。爱情正如艺术,是“黑夜的孩子”,是“清晨的严寒”,是“深渊上的阶梯”,是“黑暗之子,等待太阳”;爱情如此,爱国也是这样啊,堂堂人类怎可让一条条国境线给搞糊涂呢!
良善家庭的儿女,从小就得到这样的教育:要关爱他人,要真诚对待他人,要善解人意,要虚心向别人学习……怎么长大了,一见国、族,倒常有相反的态度在大张旗鼓?还是没看懂“喜欢”与“爱”的区别吧。不爱人,只爱国,料也只是贪图其名,更实在的目的不便猜想。爱人,所以爱国,那也就不会借贬低邻人来张扬自己了——是这么个理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