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南的乌鸦

2017-08-10 00:53 编辑:云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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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张慈
又瘦又小的乌鸦,张着黑色的乱毛翅膀,集体在滇南银色的天空上飞着,似大雾滚滚而来,发出恐怖的男高音:嗄,嗄,嗄。

我童年的天空上,总是布满乌鸦。黑色的鸟,低飞,寻根似的在我家位于蒙自县回子街10号的屋顶上盘旋。我和玩伴总是兴奋使力地朝天上高叫着:老鸹老鸹张开嘴,爸爸喂你糖开水!

嗄,嗄,嗄。那声调恶声恶气,又玩世不恭,令我心烦意乱。不过我仍是喜欢群体出现在头顶的乌鸦。它们饿着肚子,陪伴我乏味的童年。

成年后,我离开了云南,到了北京,又移民美国。乌鸦学舌,我从一个只会讲声调怪诞的滇南方言的小姑娘,学会了讲白尾巴喜雀般的普通话;继续前进,又掌握了雄鹰级的英语。我做过很多丢失东西的梦,我的口袋里有一只乌鸦,用手一掏,变成了一堆粉。我去送东西,发现没地址,只有一只乌鸦窝掉在面前。移民是心酸的,因为我们丧失了土地,语言,传统,和大部分记忆。

可是有一天,我见到了一样熟悉的东西,让我豁然与过去重新连在一起:一群乌鸦,体大肥硕,在我家位于美国圭谷,帕洛阿图镇的一条街上左右摇摆地逛来逛去。

当时我正在散步,远远地看见一位华人老公公正对着地上的几只乌鸦啐口水。他那么笨拙,又那么认真地对着那几只黑鸟吐唾沫,倒像是在给它们鞠躬一样。我走过去问他:“您大慨是云南人吧?”我记得滇南有对着乌鸦吐口水的风俗!“不对的,”他拧着眉头说,“我不是云南人,我是小时候从北京迁到昆明去呆过两年。那时候抗战嘛,我们就全家都迁到大后方的昆明去了。我的保姆是当地人,她常常对我说:‘你见到老鸹要吐口水,狠狠地吐。你不吐,老鸹就会叼起你的脊背骨飞走。’唉,一吐就成了习惯,七十多年了,见乌鸦我就吐口水,吐得我真累,莫得办法!”他哈哈笑了一阵就走了。

我仔细看了看那几只黑乌鸦,它们从我头上飞过,落在街道上,踱着小步,有时干脆就站在路中央,毫无惧色。害怕的倒是我。我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观看过乌鸦,它们毛色乌黑,泛着绿光,有一道灰色颈环。我发现这加利福尼亚的乌鸦与滇南不同,不仅大而且霸。不知什么原因,这一带没有喜鹊,鹰更少,除了话眉鸟,满眼看去都是乌鸦了。圭谷这里的乌鸦比国内的一般要大1.5到2倍,而且像所有美国的动物一样,不怕人。当你走近它时,它没有常规动物的急急躲闪之势,倒是它那亮晶晶的眼睛和略微有些庞大的体形,会让你有些躲闪之意。它们的坦然,让人有一种被侵犯了的感觉。

我过去对乌鸦的经验和认识,正如上面所述,不是这样的。天空上的黑乌鸦,飞着是乌云一样成团的;它们的叫声也是非常刺耳的“嗄嗄嗄”声,本地就叫它们老鸹(刮)。中国人特定的思维习惯和方法就是以貌取人,以貌蔑物。这种脏刮刮的黑老鸹是一种体大约43厘米的鸦,它们翅毛凌乱,给人一种吃尸动物的感觉,加上它们身上的味臭,嘴短却张得极大,不仅难看还叫声吵嚷烦人。更甚的是它们喜结群,噪音更大;在郊野及村落极有限地区栖居时,黑老鸹靠翻拣垃圾堆找食或在农耕地上取食,本地人将它们看成是不洁不详之物。云南人不管何时见到乌鸦,都会对乌鸦吐口水。吐完了口水还会跟你说这种矛盾的话:“千万莫得罪老鸹,他们会拉屎在你头上!”

记忆终于翻腾了:我小时候对各种鸟狂热地喜爱,在暮色中看见乌鸦们飞来的黑糊糊的影子,我和小伙伴们就用双手拢住嘴,竭尽全力地大叫:“老鸹老鸹你张开嘴啊,爸爸我喂你糖开水!”我是小姑娘,自称爸爸,令我兴奋莫明。大人非常的厌恶老鸹,一见老鸹群就叫我们快逃。不逃要捱死。大人厌恶的老鸹,对我却有一种巨大的神秘感。对见不到什么鸟的孩子来说,看见老鸹是一件特别有意义的事。尤其是它们圆圆的黑眼珠,跟我们小孩的一样,总是不停地转溜溜。但大人不让我们接近这些体大毛乱,又黑又脏,叫声让人毛骨悚然的鸟。这些黑鸦多数喜欢站在人家的屋顶上,瓜瓜叫个没完,可以叫上一下午。这种叫声对我没有影响,但当时的说:“叫声极为难听,入耳有不不祥之感”。这种时候,大人会惊慌失措地用扫帚去赶它们,他们相信,乌鸦站在谁家的屋顶上,祸事就降落了。有时为了吓走乌鸦,有的人家拼命放鞭炮,甚自会杀一只乌鸦,开膛破肚地挂在屋顶上的一根竹竿上,即使这样,也还是吓不走乌鸦们,反而吓到了我们这些孩子,引起了一种对乌鸦的怜悯心和对大人的恐惧感。

有一年,乌鸦终于带来了灾祸。大群的黑老鸹站在邻居家的灰瓦房顶上呱噪噪,当夜邻居的老婆婆喝敌敌畏(农药)自杀,尽管人人都知道她是被她的几个儿子气死的,但人人都不敢得罪那几个儿子,于是众怒归鸦,说的:“瞧嘛,就算是她给儿子气了,也是老鸹来通知她死的!”乌鸦housecrows在我们这条迷信深重的老街从此就更不受欢迎了。大人借此机会张扬自己威风,威吓我们:不听话乌鸦来叼你!同一年的冬天,老家蒙自上空飞来了成千上万的乌鸦,大群的鸦使天空变得黑暗。蒙自有着滇南高原特有的天空,风云变幻多彩多姿却又高阔敞亮说下雨就下雨。银晃晃的县城上空满天都是湿沥沥的公母鸦,满天空都是啊啊啊的叫声,乌云般的鸦群,其粪便同雨水一起从天而降,街道上粪便横流。田野里,农民为了保护庄稼,将捉到的几只乌鸦开膛刨腹,高高挂在田边地角,以杀一擏百。结果,那一年火柴厂发生了大爆炸,断肢残臂到处飞,掉到了离火柴厂仅隔一条街的菜市场里,人们发现,这些血淋淋的人体残肢上也落乌鸦白色的粪便。丧失亲人的人们找不到精神的出口,寕可相信这次爆炸与这群乌鸦带来的厄运有关。

大人对乌鸦毫无科学根据的恐惧和厌恨如此之深,按照人类的习惯,他们会将这种模糊的恐惧传给孩子。我六岁以前,不懂不吉祥对小孩有什么意义,我终日站在门口的街道上等老鸹,等着给它们撒谷子喂食。老人总是对我说:“你见到老鸹要吐口水,狠狠地吐。你不吐,老鸹就会叼着你的脊背骨飞走。”没有人知道吐口水既不卫生也不科学。口水里含镅,吐多了伤身体!几年后,火柴厂大爆炸,我知道了凶险,人要合群,我吐出了我的第一泡口水。吐出后,我与这种鸟之间的关系就变了。大人终于培养了我对老鸹的恐惧和厌恨。上中学后,“枯藤,老树,昏鸦”等文学描写深入我心,我甚至认为听见乌鸦叫都晦气。电视、电影表现不详的预兆、凄惨的场景,也常用乌鸦的形象和叫声来营造氛围。我跟所有人一样,不再喜欢乌鸦,反感这种黑黑的羽色、粗笨的身材,哇哇的叫声,没有什么美感的鸟儿。

到美国后,我体验到了西方许多重要的价值观。其中最令我震撼的价值观之一,就是人不能永远以为自己是地球上唯一重要的生灵。美国人,尤其是美国孩子,对大自然,对各种生物的保护和研究,都非常科学,是与中国很不一样的。我看上说,乌鸦并不邪恶。在乌鸦的世界里,集体的利益至上。它们的黑色外衣下是纯洁和坚贞。乌鸦严格遵守一夫一妻制,日本曾有报道说一只雄鸟撞到电线上不幸触电身亡,雌鸟居然在附近徘徊了一个多月,可见夫妻情深。乌鸦还是典型的男女平等主义者,抚养幼鸟从来是夫妻双方的责任。上说,乌鸦袭击人的事件并不多,而且基本发生在4—6月,也就是乌鸦繁殖幼鸟的时间,大概觉得人对它们的子女构成了威胁才出击。至于乌鸦的尊老美德,在中国素有“乌鸦反哺,羔羊跪乳”的谚语可以佐证。我细心地观察公园里的乌鸦后,发现乌鸦还非常聪明。乌鸦喜欢跟着松鼠飞,为什么呢?因为松鼠喜欢吃花生,也喜欢把没吃的花生先储存起来。松鼠在前脚挖坑埋,乌鸦在后面跟着挖,可怜松鼠,白白辛苦,乌鸦倒坐收渔翁之利。

乌鸦在入冬后,它们会成千上万从各个方向赶进帕洛阿图城里,在101和280高速公路边上高大的橡树上空盘旋、停歇,只要你停车,就听到鸦声一片。只有在长着树冠高阔的大树的地方,才有幸迎来乌鸦。有时,鸦去树空,只留下一地鸦便。在大自然里这些粪便无所谓,但要在城里,乌鸦的排泄物就不太雅观。乌鸦不仅爱吃花生,更爱吃麦当劳,凡是有麦当劳的地方就是乌鸦聚集的场所。长期地享用,让它们学会了认字,凡是印有麦当劳大M字样的包装纸袋都成了它们抢食的目标。在ELCAMINO大道上的一家麦当劳前面,每当午餐时间,总能看见乌鸦抢食,成了麦当劳的一道风景。

美国有法律定明可以"合法杀乌鸦"和"不能饲养乌鸦"。不过乌鸦饲养者和爱好者都以动物保护法来保护着乌鸦。我就是其中之一,我写文章来保护它们,去除华人对它们的恐惧。在国内,随着人们观念的转变,更由于乌鸦数量的减少,乌鸦终于成为中国人保护的对象。我的朋友说,餐馆里已经不卖汽锅乳鸦了,新编的云南十八怪里有一怪是:“云南人的草帽当锅盖,乌鸦站在翠湖上看老外!”据我在电视上所看,在东京、莫斯科、巴黎和旧金山等一些城市,都有乌鸦。成群乌鸦的生存,需要合抱粗的大树,需要大树成片,而我老家这些年来树已被砍得差不多了,没有乌鸦再光临。乌鸦,连同那首童谣“老鸹老鸹你张开嘴啊,爸爸我喂你糖开水!”都已经消失了。只有那个对乌鸦吐口水的老人,还在这加利福尼亚的暮色里,带给我一点儿时旧事的影子。

唉,人的一生是多麽快速和短暂。人一到中年,什麽曲折都没有了,只有残存的记忆令我有写作的生命力。我快老了,乌鸦还来找我,我感激乌鸦的选择,它们影响过我的儿童时代,没想到还影响着我的中年时代。乌鸦的过去种种铺展在我的记忆里,几十年人事翻新变化,许多的事都变了,唯一不变的是我们的情感。乌鸦成为我随身所带的一种熟悉的影像了。乌鸦真的打动人,它们跟别的令人喜爱的鸟不同,有一种独特性,它们身上带着很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突兀的形象,本质里对干净空气的追逐,真诚的怪叫声,丑的飞翔。我的『我是谁?来自哪里?』这种自我认同里有着乌鸦。没多少人对乌鸦感兴趣,而我,一听到乌鸦的叫声就很高兴,似乎又回到了童年,我的滇南老家回子街10号,看见吊脚楼里曾经活着的长辈老人家。如今,我跟外国人一起生活,我在奥尔玛超市里买了一张乌鸦的照片,我祝乌鸦身体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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