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兆林:腊八雪

更新:2018-04-04 00:5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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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尤其我们东北,腊月的雪,可不是仙女下凡那样温柔绵软地飘飘而落了,而像天庭管理人间道路防滑的神漫天撒下的粗瓷粉,沙沙一坠地就瓷实得踩不出脚窝儿了。

 

二乐和我,就在撒了一夜白瓷粉的大街上,他前我后地走着。瓷粉雪在我们脚下嘎吱嘎吱直响,心情坏着的人听来可能像饿鬼梦中的咬牙声。但我每次和 二乐散步,心情都好得不行,所以在我听来,那吱吱声,就像磨练军人尚武精神的雅乐,超凡脱俗。其实,这等严厉的雪声,不光是我和二乐踩出来的。二乐身轻如 燕,一身“文革”前老式军装那种杏黄色薄羽绒袄,小小的身子,去掉杏黄长毛,肉身不过兔子大,体重也似羽绒小袄般轻飘。而我穿一双软胶底布棉鞋,也踩不疼 雪的。腊月初八了,东北人,谁不知道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啊。人都能被冻掉下巴,雪被冻出几声呻吟,连二乐都不会奇怪。

 

我说的二乐,是我家的小狗。我转业后,对部队还有感情,便仍在军区家属大院住着,所以一直没告别军人心理,玩猫逗狗的事羞于沾边儿。哪想临近退 休前,先于我退休5年的老伴耐不住孤单,趁我出差在外,擅自把一条被主人遗弃的小黄狗领回家来。待半月后我要返家时,才在电话中告知此事,我当时就火了, 电话里说她,部队家属大院住着,养狗像什么话?赶紧趁我回家前扔了!老伴反而训我说,什么像话不像话?你转业多少年了?穿一身死气沉沉的乌鸦黑,不如小黄 狗让人待见呢!眼瞅你也要退休了,不提前变变心态,到时连狗都不待见你!狗名我都叫熟了,二乐,跟你孙子大乐排的行!往后你8年不着家,我也有伴了!

 

就这样,二乐在我家待了下来。尤其我退休后,二乐成了我被动锻炼的极好伙伴,我不仅喜欢他,而且离不开他了。每天早晚各一个多小时的散步,使大 院认识二乐的人,也认得了我,连周围小区也有认识我的了。他们却不知我何许人也,背地都称我小黄狗家的,或二乐的主人。二乐在周围一带口碑不错,借他光, 我退休后的烦恼竟早早没了影,连腊八这样的死冷寒天,也影响不了我俩出来散步。本来今早被窝里我想腊八这个冷天,偷一次懒不起来了,二乐却按自己的生物钟 一分不差跳上床,拱我头,扒我眼。每天他都这样准时跳上床催我,实际已成了他天天在遛我。

 

刚出了楼下铁门,二乐嗅见门角有狗尿味儿,也许是他喜欢的哪只母狗的尿味,兴冲冲一舔,舌头就被铁皮粘住了,不由得嗷嗷叫了几声。二乐一叫,喜 欢他的邻居心疼地直问咋的了,我说没咋的, 被腊八咬着嘴巴啦。我边说边心疼地训斥了二乐一句:“该,叫你恶习不改,什么脏东西都敢舔!”

 

我的训斥里是有潜台词的。我家这二乐,曾是条流浪狗,流浪到我家附近时,一家饭店主人看他聪明可爱,便常给他些残汤剩饭和啃过的骨头什么的,他 就待在饭店不走了。流浪狗与从小有主人的狗不同,谁对他好,他都记着,过后在哪儿遇见了,他都要晃晃尾巴亲热地扑几下,遇见共患过难的狗哥儿们,更会打一 会儿恋恋。二乐被饭店主人收留后,仍不改流浪狗习气,自己有了吃的还好找共患难的流浪狗来同吃,后来影响到饭店生意了,主人便不再要他。恰巧被我孤独寂寞 的老伴赶上了,她看串种的小黄狗实在聪明可爱,就抱回家,透洗了几遍热水澡,直到洗出一身香气,老年得子似的养了起来,至今已有一年多。我们分工,老伴负 责二乐的饮食起居和卫生,我负责每天早晚各遛他一个半小时。实际上,成了二乐每天早晚各遛我一个半小时。因此我特别感谢二乐,不叫他天天追我按时按晌风 不误的遛,我那没长性的所谓锻炼,怕只能是三四天打鱼,五六天晒网了。

 

二乐享受到有主人的温暖后,特别不忘过去的苦,很是乐于助人。比如见着楼里楼外没人理的老头老太太,他会围人家转上几圈,扑扑大腿拱拱脚地亲热 一会儿。有回邻居老太太拎的一包点心掉在楼道上,自己正弯不下腰捡,赶巧我们路过,二乐上前给叼起来。老太太先以为抢她点心吃呢,刚要骂,却见二乐把点心 递给她了,惹得这孤老太太不叫他二乐了,而惊喜地昵称他“二雷子”,即姓雷的意思。

 

但二乐也不是没缺点。最让我操心的是,每天一到下楼时间了,不管你在忙多么重要的事,他都死缠着你立刻就走。尤其一遇上他流浪时的伴儿,特别是 小母狗,就不听话了,非跟那母狗疯跑不可。尤其反群的时候,他会顺着母狗尿味儿追到人家里去,踢都踢不回来。那执著而可怜的样子,真令人既生气又不忍。

 

天气预报说今天气温降至零下30度,二乐一下楼就被铁门咬了嘴巴,证明天气预报果然准确。但二乐全然不顾,叫过几声之后,蹭蹭就跑出院外。每天 都是这样,他走在前面,他往哪儿走,我就得跟着往哪走。不同意他的走法,一般地招呼几声,他连头都不回,待我真生气了,声色俱厉大吼一声“狗二乐”,他才 会停住,但也不是乖乖回到我身边,而是回过头,不停地晃动谁见了都说真好看的长毛尾巴,央求我继续跟他走。不依他,他就更加撒娇地用眼光恳求我,并更欢快 地晃动尾巴来动摇我的决心。这二乐虽然有时气人,但一想他大多时候的可爱劲儿,就原谅他了,不叫他名字时,我们便直呼他二孙子。他懂得,二乐是他的大名, 二孙子是他的小名,甚至邻居老太太叫他二雷子,他也懂得这是他的别名。就这样,本该写成“它”的这个字,也被我故意写成“他”了。

 

踩着嘎吱嘎吱的雪声,我们不一会儿就遛到二乐曾被收留过的那家饭店了。饭店门口有个垃圾箱,二乐在垃圾箱前发现一块带不少肉丝的骨头,上前舔了 几口,便迅速叼在嘴上。三四寸长一块骨头,叼在他的小嘴巴上,显得有点沉重。我忙呵斥道:“二乐!扔了!再像流浪狗拣脏东西吃,不要你啦!”二乐急忙摇起 了尾巴,却没扔掉骨头,而是抬头把骨头叼得更紧,一边继续摇尾巴,一边用乞求的眼光看我。我不由得想到摇尾乞怜这个词,大声吼他:“狗二乐不听话,不要你 啦!”并且愤怒跺脚。他仍叼着,并有要跑的意思。我真的动了气,更加厉声吼道:“狗东西你知不知道?零下30度了!不怕冻掉你狗齿!”

 

二乐一反常态,尾巴摇得更欢了,而且已调转了头,决心要跑,我不由得抬脚踢了他一下。这一脚踢得有点重了,我是怕他吃了又脏又凉的东西坏了肚 子。他流浪时患下了慢性胃肠炎,因拣脏东西吃,到我家后犯过多次了,一犯病就得吃药,很让人心疼。狗东西不懂这些,好了伤疤就忘了疼,不踢重一点他是不会 松口的。但他被踢后,骨头是扔了,但眼里顿时无神,那是自尊心受了重伤。我小时候曾在兴头上被一个有权威的族亲哥哥踢过一脚,至今心上留有伤痕,所以赶紧 又弯腰摸了摸二乐的头,心疼说:“垃圾箱的骨头脏啊,吃了会生病的,咱不吃脏骨头,一会儿回家吃酱鸡肝儿!”二乐放倒了最令人赞美最让自己骄傲的长尾巴, 拖着,跟到我后头。养狗后我才懂得,尾巴是狗们尊严的旗帜,在主人踢打下收起尾巴的狗是很可怜的。我怜悯地看他拖着尾巴跟到我身后,而不是扬着尾巴走在我 前头了,不免生出一丝恻隐之情,想遇到肉食店给他买块熟肝吃。

 

走到一家卖豆浆和油条的小食铺前,见门上贴着一张有趣的广告:一年一度腊八寒,喝碗黏粥保平安。

 

我忽然心血来潮,决定就进这小店买肝,顺便买两碗腊八粥,带回家和老伴一块儿粘下巴。好些年没吃腊八粥啦,不是怕冻掉下巴,是广告语蛊惑起我的 怀旧情绪,想起童年在故乡喝腊八粥逗狗玩的往事。我弯腰摸了摸二乐的头,命令他先在屋外一撮大冰溜子旁边儿等着,我进屋买肝买黏粥去。

 

买完肝和腊八粥出来,二乐不见了。

 

门旁那撮大冰溜子上浇了一泡焦黄的狗尿,还没冻出厚来,显然是二乐尿的。我四处撒目,并大喊二乐名字,也没有回音,便折到垃圾箱那儿,猜他有 可能又回去找那块骨头了。狗见骨头是没命的,尤其流浪过的狗见到有肉的骨头。但垃圾箱那儿也没二乐的影儿,连那块骨头也没影了。也许二乐耐不住冷,叼了骨 头先回家了。我便拎了鸡肝和腊八粥返回家去。

 

二乐没回家

 

老伴听我一讲,顿时着急了,说,看你个废物,狗都给遛丢了。

 

我也不免生气,想,别是现在的宠物狗们也像家家的独生子女,娇惯得受点委屈就要离家出走?或被哪个养过他的人看见又偷着抱了回去?我在街头告示上,见过不少寻狗启事。

 

我扔下鸡肝和腊八粥,急忙跑下楼,趁大清早人稀车少,雪地脚印还不杂乱,赶紧去找。

 

顺每天遛二乐常走那条环路找了一大圈儿,没有。

 

我又回到卖腊八粥那饭馆门边的大冰溜子前仔细查看,又顺那行狗脚印找到垃圾箱处,然后再顺这行脚印往前找。狗脚印拐了几个弯儿,进了附近供暖锅 炉房那个大院。那是很大一个有围墙的院子,一根高耸入云的红砖烟筒吐向天空那柱白烟,被北风吹斜了,冻得在风中打抖。烟筒下面是一座高高的煤堆,山一样被 瓷粉雪紧紧包裹着。一到冬天,这座大大的煤山就变成高高的雪山了。儿子小时候和伙伴们常来这儿学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玩。刚收留二乐时,二乐也往这儿跑过,后 来严加管束,他才不敢来了。

 

这座高高的雪山,眼下又包裹了一层厚厚的瓷粉雪,俨然一座冰山,显得更加冷酷。除了山脚下冲着锅炉房那儿有个挖煤挖出的黑洞,整座山十分瓷实地白着,寒气逼人。

 

小狗的脚印在黑洞附近绕了几下又不见了。莫非二乐钻进锅炉房取暖了?我进锅炉房转了两圈,没发现什么迹象。从后门寻出去,一眼瞥见小脚印蜿蜒上了山顶。

 

仰脸向上看了看,有3层楼高的雪山顶是平的。能冻掉下巴的腊八天气,聪明的二乐怎么会往那上面跑哇?顶上会比底下加倍冷的!但那行脚印分明是往山顶去了。

 

我从正面绕了一遍,没发现有自上而下的脚印,说明上去的狗没从这儿下来。而后面紧贴着一堵高墙,侧面有没有下来的脚印只有爬上去才能看明白。我朝上喊了一阵,没有二乐的回声,只好爬上去查看脚印的去向了。

 

我已冷得有点儿抗不住了,浑身紧缩,并且发抖。越是这样,我越有点害怕。童年时家里的一只小狗就是腊月的一个夜里冻死的,而且是冻死在外屋的水 缸旁边。水缸里面又冻出一个冰缸,厚厚的冰缸只剩一个不大的水心,如一个巨大的水胆玛瑙。我守着冻僵的小狗哭得一天没吃饭,至今还恨父亲没让小狗睡在里 屋。如果二乐今天冻死在外面,老伴整个后半辈子都会骂我的。二乐是她捡回来的,名也是她起的。

 

顾不得别的了,我跟头把式爬上山顶,鞋里灌进了雪,双手也扑进雪里好几次,十指僵僵的,攥不回弯儿来。

 

山顶的雪平平整整,什么生迹也没有,只嗖嗖的风在窜。我一边捂住领口抵挡风往棉袄里窜,一边搜索那行脚印的去向,终于发现,脚印向高墙掩着的山腰向阳处拐去了。我努力放大眼神,迎风细瞧,能避点风的墙沟处有一小堆稻草。稻草和二乐的毛色差不多。

 

灌进鞋里的雪配合着锥子似的风直扎脚脖子。我想用手绢塞一塞鞋口,掏遍上下衣兜,都没有。正好见身边有半张被雪压住的报纸,我只好拿这半张报纸对付一下了。

 

般乱窜的风,一齐往袖口、领口和裤脚里钻。我打着冷战弯腰拽起脚下那半张报纸,本想揉搓一下塞进鞋踝的,却见一行《解放军报》文艺副刊字样在 我眼前一跳,让我犹豫了一下。我上中学时就养成剪贴报纸文艺副刊的习惯,至今如此,让自己揉搓坏军报的文艺副刊包脚脖子,我是下不得手的。就在我犹豫的瞬 间,一片铅字火把般照亮我的眼睛:

 

翻过雪山的红军队伍,行军途中又遇了风雪。一位骑马赶上来的首长发现雪地躺倒一个战士,便翻身下马,见那战士穿着单衣,已经冻僵了,不由得怒吼:“把他们后勤部长叫来,问他干什么吃的,我要撤他的职!”

 

被叫来的人看了看冻僵的战士,诺诺说:“他……就是……后勤部长……”牵马的首长怔在那里,慢慢脱下帽子……

 

我被这片文字火把照射的眼珠忽然蒙上一层暖。忽然,一阵细弱的呻吟声被风从稻草那儿刮来,扯耳细听,正是二乐的呻吟声。

 

我慌忙丢下报纸,跟头把式奔向稻草。

 

真的是二乐在哭。

 

我认定那样的声音就是哭,我头一回听见二乐的哭声。

 

他在草堆边四腿抽筋,一边哭一边踡着身子舔草下的什么东西。二乐身上的羽绒小袄不知怎么扯下来的,在他舔着的东西上面盖着。

 

二乐见是我,发出更重的呜呜声,身子却动弹不得。我伸手抱他,他咬住我衣袖往羽绒小袄上拽。我用另一只手去拿他的羽绒袄,他马上松开口加以阻 拦。我紧紧把他抱进怀里,双手攥住他的四只爪子,像攥了四个冰蛋。他四腿抽得很紧,身子几乎冻僵。我不顾一切解开棉衣,贴胸把二乐塞进怀里,一股奇寒立刻 使我抖了几下。我用力抱紧二乐抵住抖动。二乐竟使劲挣扎,见我还不放开,便张嘴咬我。

 

我忽然醒悟,二乐有事。

 

我放下二乐,看他叼开自己的小袄,又拱开稻草。天啊,稻草下躺着一条冻僵的小黑狗。

 

这不是二乐流浪时的伙伴小黑吗?二乐被饭馆收留的那些日子,最先叫去一块儿啃骨头的就有这个小黑。再一看,小黑嘴边正放着一块骨头,就是二乐在垃圾箱边捡的那块。

 

骨头边上还有一只奄奄一息的狗崽儿,毛色黄中透黑。

 

我恍然大悟。这出生不久的狗崽儿,一定与二乐和小黑都有关。

 

但是,小黑已僵硬了。四腿还在抽筋的二乐,舔着小黑的鼻子,眼有泪水在溢。

 

我从没听谁说过,狗会流泪,也从没见过狗眼会这般无助哀伤。

 

我心口忽然很疼,被三只狗共同咬疼似的,抱起二乐和狗崽,冲小黑说,是我家害了你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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