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安忆
上山下乡中,孙小琪插队落户的地方,与我同在一个区域,安徽北部。现在回想,知识青年也是分群落的,赴边疆建设兵团的大多比较豪迈,插队落户的则是现实的。大约也是由所在的地理环境,风土人情,以及劳动方式决定。在兵团的青年是以集体为单位,似乎依然在学校的生活里,浪漫主义的情怀还未分散瓦解,插队落户却已走入社会,面对生计和人生。尤其是安徽北部,土地是贫瘠的,人口密集,灾荒频仍,农人们成年为衣食忧愁,还不像江西,虽然也是贫穷的,可至少有清明的山水,有爽脆悠扬的山歌,而淮北,连民谣都是凄楚的,比如凤阳花鼓:说凤阳,道凤阳,十年倒有九年荒。在那灰暗的日子里,知青不免也染上了戚容。每到年末,黄河以南,长江以北一带的京沪铁路沿线,就都簇拥着表情凄慌的青年们,大包小包,里面装着秋收分得的旱地作物,落花生、芝麻、黄豆、山芋……带回家佐食拮据的餐桌。这些孩子,因涉世较早,就又多是顾家的。当火车鸣着汽笛驶进站,他们即刻抖擞起来,随着列车全速奔跑,一转眼,将车门全封住了。简直是个奇迹,从佳木斯,或者乌鲁木齐,抑或三棵树发出,早已超载的列车,停靠不过几分钟,人和包裹竟然都上去了。显然地,他们经过生存的争夺,变得强悍与粗粝。无论来自何种背景家庭,此时,他们都有了一股底层人的气质。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中,我以为淮北的那一群,就是知青社会的底层。
曾经有一回,我托一起在县里开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的女生带东西回上海。这女生并不与我同校,也不在一个公社,她在知青中称得上率先人物,我与她谈不上有多么接近,但那时候就是这样,凡是知青总是一家亲、见面熟,托来托去是常有的事。我写信告诉家里她的名字和住址,我母亲便循了去取东西。到她家,她泡了一杯白糖水招待母亲,使我妈妈喜欢而且感动。我觉得,孙小琪就像那个泡糖开水招待同学家长的女生,是在那枯索乡村和县城荒漠的新开路上,还有气氛酷烈的京沪沿线,涌动着的青年中的一个。她在书中写的一些人和事,也就是在那既落魄又奋斗的表情底下的命运。
真是令人欣慰,走过如此荒凉的青春岁月,孙小琪还能有求学深造、事业有成、恋爱结婚、生儿育女的人生旅程,我不单是指时间的余裕和机会,还是指心劲。再有,孙小琪是一个基本保持对社会正面观念的人,在上世纪50年代出生的一辈,所受教育难免是教条的,她显然又不是那类社会适应不良症候群,而是与周遭环境相谐调的性格,经历过动荡颠倒的时日,人之常情竟然能够完好如初。书中写女儿的那一辑是最轻松可爱的一辑,读来十分有趣。小孩子的细枝末节,唯做母亲的才会有体察,并且视若珍宝,好比坊间说的“瘌痢头儿子自己好”。一旦写出来,就又不止是自己好,而是大家都可共享了。女儿托养在农家,那一派粗野的快乐;遭遇世事时自我解围的识相,又好笑又让人不忍;还有做母亲的心情,那被迫放下冗务,抱了女儿撑伞站在雨地看街景的一幕,当时是焦虑无奈,过后想来或许却是无比宽解,其间有一种静谧,只有天地小孩才会生出的。
这种幸免于泯灭的天性是来自对生活恒常性的清醒认识,还是女性更强大的或者说盲目的自然本能,无论天有理地有理到头来还是它对,也或许要归回个人的性格。我最喜欢的是书中那一篇“一盏灯,二两油”,一人独在异乡,去邮局领取家信,信中说的是妹妹病情,乏资又乏术,一个人再走过收过秋的田野回村,天色向晚,终于黑到底,所住茅屋里,有邻家的桂英等候,没有多话,一并熄灯就寝,诧异桂英的善解同时,孙小琪这么写道:“我也诧异于当时的我似乎经历了很多很多,竟然这么快就睡着了。”也许就是这,,在某些人身上虽然表现得不那么声色,可却十分结实可靠。它们常常是在潜伏的状态,甚至你会觉得它们缺乏自我意识,总是在观看别人的戏剧,慷慨地给出赞叹。事实上,就在这谦逊的“看”里面,蕴藏着极大的能动性,它可抛开自己,投向更远更大的目标,所以它才能看得到那么多的人和事。即便在身罹疾患的时候,孙小琪还能有余暇看周围,看见她的病友,“自己来”里那个“三床”,柔情似水,可也真是硬得起来,说她长得像邓丽君,我倒觉得像梅艳芳,《胭脂扣》里的,可与情人共赴黄泉结阴缘;又有些像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当断立断,一千年一万年都没走样的女人!还有“一二三”里的俞自由,又是淮北的知青,和“三床”的人生大相迥异,可最终也是一个女人的身子,挺到挺不住,大哭三声,再接着挺下去,那三声哭其实是三声笑,笑的变徵之声。相比这些性格,孙小琪自己的似乎平淡许多,可就在这淡定中,她也在经历着生活,这生活的光芒掩蔽在别人的辉煌里。就像她这个人,总是将自己隐匿在灯影中,灯下的人正因为有这样激赏的眼睛而越加丰姿绰约,最终呢,又被孙小琪的注视包揽,收入她宁静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