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启疆
孩子伊伊啊啊叫起来的时候,妻和我忍不住要冲上前,用我们习惯的模式,对可能受惊的孩子表达可怜父母的焦虑;朋友微笑摇头,阻止我们的躁进,继续发出粗哑、刺耳的食道语,彷佛是在回答我们的迷惑,也是回应孩子的颤鸣。
我的孩子听见什麽?他想说什麽?为什麽我一句也不懂,只有乾着急的分?朋友的语言、发声方式同样令我不解(那种声音有点像断续的哇叫)。只是,这位无喉者和我家自闭儿的对话,又带给我惊蛰般的战栗感,彷佛是深海的渔讯,也像是回声定位,以一种超感官的玄音,困惑我这个陆地动物愚騃的灵魂。
五年前,隔着保温箱,我心疼地望着缩成一团、红皱皱的孩子。他背对我,侧卧,左手握成球形,右掌分叉呈剪刀状,头颅泛青,隐约难辨的血管流过稀疏毛发,宛如上游之水流经荒旱的高地,整个人看似正常,又有点像有机体里不正常的肿瘤细胞。
多年後,孩子的身体一寸寸长大,“萎缩”的生命状态却一如往昔,一种不成形、反秩序的逆向成长。肿瘤扩大了?对这个家庭、对社会、对孩子自己的未来而言,那是一球良性肿瘤,还是恶性细胞?有位医生朋友告诉我,肿瘤细胞是分化受阻的异常细胞,一种自我隔绝的组织,受阻时间若是在分化接近成熟时,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因为那是良性、无害的;反之,所谓的“癌”出现在分化过程的早期,在细胞的幼年时期就被固定为成年型态,以至於停留在可以无限分裂的不成熟阶段。它们年幼,无知,特立独行,不理会细胞间的互赖、沟通,也不介入人体正常的代谢活动;反而集中能量於恶细胞的增生、再制,最後造成宿主的死亡,以及自己的毁灭,有点像人类社会的吸安少年、太保或暴走族。
我家孩子像暴走族吗?保温箱里,他安静、执拗的成长方式,宛如黏附枝桠的球形扁蝨,让我错以为那口箱子是安宁病房。多年来,孩子不曾说过一句完整的话,或者说,他拒绝了我们用来沟通心意、传递感情的语言,活在一意孤行的感官世界。二岁时,孩子曾在深夜发梦时,蹦出一声“妈妈”,後来(医生推断)又因我和妻焦躁、不耐的争吵,而关上了嗷嗷之口。除了受惊或极度亢奋时发出不成语法的叽咕嗯唧,孩子缄默得像枚受潮的炸弹。襁褓期间,我常抱起僵硬、不协调的身体,贴紧耳朵,聆听微不可闻的心跳声。有时,他又不像无色、无味的软体动物:脑门嗅不出婴儿特有的奶味,嘴鼻耳眉构成不成表情的五官,最重要的是,我找不到他的“眼神”;然而,每当孩子夜哭或惊嚎,而妻与我惶惶终日不明其所以然时,我只感到生命的脱序与“暴走”,折磨我那颗急於绵延了嗣的自私的心。
真正受苦的是妻。她将孩子先天的缺陷,归咎於人心的罪罚:我们这对父母对生命的不尊重。年轻时,我和妻是那种“自我实践”的时髦人类,一心追求“今生”的名利,全然漠视後代与他者(当我听说南极的雄企鹅为妻子孵蛋,一动不动伫立风雪中达六十天之久时,惊讶得不能自己)。刻意的避孕,忙碌的托辞,严重耗损“孵蛋”的勇气与热情,即使在怀胎期间,妻仍然坚持熬夜加班,惟恐失去竞争的优势;於是,当我日日夜夜守护蛋壳般的保温箱,凝视不成人形的孩子,其实是为自己的不成人赎罪,我的惶恐与脆弱,会不会变成一种基因,间接造成孩子的X染色体脆弱症?只是,我的声音孩子听得见吗?我会不会又成为这位早产小霸王眼中的他者?
或者,孩子的小宇宙反映了我的肿瘤心态:寄居俗世表相,以为创造了自我实则关进社会机制的温室,丧失初心和本我。现在想来,我们将孩子送进儿童心理卫生中心、特殊教育班“矫治”,不只是源於亲子之情,也是发自原我的恐惧。
将孩子送进台大医院那天,一向背对我的小楞子忽然转过头,像狗仔夜哭般鸣咽了一声,他想说什麽?当孩子蹭着尚未学稳的脚步,穿过重重门扉、冰冷长廊,不时地回望,我的心跟着滴沥与挛缩。我想到三十年前,第一次“离家”时,一面被幼稚园老师牵往陌生世界,一面回头对微笑挥手的父亲嚎哭的情景。那一眼,会不会是他第一次睁眼认清我这个“父亲”的模样?镇静剂、心理辅导和科学治疗,将深化他的主观世界,还是将他带回让我们因袭安心的表相世俗?那一瞬间的眼神交会,小家伙顽强、惊疑的眼瞳深处,竟似埋着亿万光年的星辉,我和他之间是一种怎麽样的邂逅?奉主之名,我们结为父子,他看我的眼神,却像大灭绝前夕,忧郁的暴龙擎起前肢,拥抱焚天的流星彩花。
孩子从来没有攻击性行为:掷杯、砸椅、撞墙或虐畜,倒像个天生哲学家,经常凝神瞅目,望着空气中某一点发獃(那种神情,使我联想到年轻时代的爱因斯坦凭窗眺望阿尔卑斯山雪景,一面在心中演算相对论公式的孤单、落寞),或埋首研究自己的指纹,彷佛里面藏着漩涡风暴。有一回,我惊见孩子将一副积木排列成(显然违反地心引力定律的)倒金字塔形态的“建筑”,而不敢相信自己受过物理学训练的眼睛。妻比我勇敢。至少,无畏於旁人异样的眼光,只担心孩子是“天聋”形成的“後哑”。是的,我只怕孩子在生命发芽期就蜕成深秋的枯叶:大脑中负责语言、听觉的前叶、顶叶和颞枯萎了,所幸,经过核磁共振扫描,只是脑干瘦了些,小脑体积略小而舌头稍大,其他生理机能还算正常。为了突破学习障碍,我们试着用助听器、稳定的音量和不计成效的耐心,教他分辨迎面冲来的卡车声、电视里的打斗声和远方的市嚣人声间的差别,那些谆谆话语遁入孩子吸音壁般的耳後腺体,而不闻回响。
可是,孩子又有一对雷达般的大耳,很像撒哈拉沙漠的陬狐、北美洲的红狐或澳洲沙漠的条纹袋鼠,藉由“顺风耳”捕捉无垠空间的细微声响。这麽说,孩子的“目中无人”,其实是一种无罣无碍?孩子才是脱逸文明,与大自然趋同演化的新新物种?现在回想,保温箱的他头上载着一丛可笑的电线,宛如接线生,或许,他努力将地球的讯息传向异度世界,四周的线图闪光,不过是以科学的仪式,礼赞孩子宗教性的生典。
我和妻的结合,又是源自什麽样的趋同或召唤?那年夏天,一种突如其来的欲情,自以为不婚的我,忽然变成求偶的萤火虫,全心全意释放腹部末端细胞的萤光素,在静夜中熠熠发光。我们之间没有激情的火焰,更不敢皓比日月,唯有幽微的萤闪,谱出只有她能解读的灵动。多年的婚姻生活或许消磨了蜜意,但因孩子的出现,而深化彼此感情、命运的连码。我们这对合法夫妻一直在进行既遵从社会规范,且符合内在法则的交会与激荡。一如我们和孩子陌生又亲密的依恋关系。
妻怀胎期间,我这个顽童老公总是趁她熟眠时,小心翼翼将耳朵贴靠“母土”,聆听里头的胎动;或者,半夜三更妻突然肃立床前,赤身裸体,及腰的长发向前披覆,滑过乳房,接上棕黑色妊娠纹,抵达便便大腹。鼓凸的肚子浑圆似天穹,同时触动我的肿瘤心事,除了相视落泪,我找不到只字片语表达感激之情,安抚妻的不安。而她不迳吟着:“我要他,虽然我曾经不想要他。”
等到孩子过了三岁仍不能言语,我们这对失眠夫妻既不能哭也不敢啼,经常睁着眼进入孩子的噩梦世界:小霸王摇摇晃晃来到床前,双臂平伸,两眼紧闭,有时拉扯我的衣角,嘴里喃喃自语。医生说孩子的梦游不同一般小孩的起床游荡,而是深眠状态的“睡走”。坦白说,我分辨不出孩子的睡醒,有时清醒的他恍如陷入梦乡,而睡梦中的他又像比清醒时更清醒。
“孩子不是不说话”,有位动过全喉切除术的朋友来信告诉我:“而是以答非所问、鹦鹉式仿说、主受词混淆等方式,传递密码,或重复特殊涵义的单调动作,就像人格解离的精神官能症者,他的幻视幻听,只是重临某一创伤事件的外显行为。”
朋友说,有位受父亲虐待的小女孩,连梦中都企图逃离“父权”,而且真的从床上翻起,连滚带爬摔下楼梯,最後撞上一堵墙才醒来,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我的孩子,也只在潜意识状态,才肯回到父母怀抱?证明孩子不是智障儿後(医生说是“高功能自闭症”),我开始关心“选择性不语症”的报导:某些儿童在家活泼出外沉默,或是在学时广结人缘,回到家却三缄其口。导致这种差异的原因,据说和幼儿期甚至更早的创作经验有关。我家孩子的创伤是什麽呢?医生说,母亲怀孕时没日没夜的操劳、抽菸、酗酒或感染病毒,都将严重影响胎儿的脑部发展,而幼儿到了一岁半,脑细胞发育已经完成,“智慧”已经成形,真是这样吗?可我还是不相信孩子真的失聪或失声,他一定有话要说,在此时,在过去,在怀胎期间的每一分每一秒。
据说,胎儿在五个月大时即拥有听力,七个月时可能已经“听懂”大人的话,难道,妻第一次感受的胎动,我第一回听到的“儿语”,会是孤独的孩子求救的悲鸣?孩子早就伸出拥抱的臂膀,只是为人父母者置若罔闻,我们才是鸿蒙业障的?
直觉告诉我,那位无喉的朋友或许是缄语孩子“选择性沟通”的对象。印象中,朋友是位辩才无碍的商场骄子,而在如日中天时罹患声门型喉癌,失去了引以为豪的口才与声带,变成重新学话(食道语)的无喉者。剧变之初,我担心朋友从此一蹶不振,一如我自己无能面对的生命之痛,不料他清晰有力地写着:“在无喉俱乐部的集中练习期间,我遗忘尘世的一切,只羡慕牙牙学语的婴儿,虽然,他们只能说出无意义的断句。我呢?我连伊、啊之类的单音都驾驭不了。只是,我不担心也不恐惧。我这个喋喋不休的俗人正好打开耳朵,聆听鸟叫虫鸣的天地交响乐……”
於是,失去商场的朋友反而拥有更广阔的心灵磁场,找不到声音的他却学会了超越声音面具的腹语膛言;於是,当朋友的嘓鸣接上孩子的颤叫,那种“对视”又反射在我和妻迷惘互望的眼里,我忽然想起五年多前的第一次沟通、第一类接触:隔着超音波萤幕,看不出眼眉耳鼻的“孩子”(其实是一团波纹线条)像深海鲸鱼那般凝望我,交谈?求救?还是呼唤?我懂了。我终於明白自己的不懂。斯时斯刻,我宁愿闭上眼睛,敞开心灵,聆听倾诉,同时倾诉聆听。
我的小生命发出周波,我接收频率。虽然我尚未勘悟那曲无声的咏叹调。就让这出和弦,从做父亲的“学语”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