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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传记,本质上也是史。
读完梅寒的张爱玲传,我不能评价它的信度。谁也不能。因为张爱玲已然不在。
在中国,我们追怀一个时代,想念一位故人,最重要的甚至唯一的通道,便是翻书,从故纸堆里去触摸历史的余温,修复漫漶的容颜。而书中遗留下来的文字,已然不是“物之本身”,它是融合了撰写者的主观理解、选择和创造的一种再认识。我们翻开的已然是一个被演绎了的时代,被重新描摹了的故人。其间,信息量的次第衰减显然已不是最大的问题和遗憾。
大凡关注过张爱玲的读者基本都清楚,坊间各种张爱玲传记,有关张胡婚恋部分的内容几乎无不从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中取材。张爱玲与她生命中若干重要人物的缄口不语,成全了胡兰成的一面之词:《今生今世》几乎成了后人了解和研究张爱玲婚恋生活的文献孤本。尽管胡兰成是当事人,但此中信息的信度有多大?相信从张爱玲的只言片语里读者自有揣想和判断:“胡兰成书中讲我的部分缠夹得奇怪,他也不至于老到这样。不知从哪里来的quote我姑姑的话,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气死了。后来来过许多信,我要是回信,势必‘出恶声’。”
想起台大哲学系教授傅佩荣在谈“个人的消解”时,曾做过一个形象的譬喻:“回忆的时候就像看照片一样,你们留在相簿里的照片都是带着微笑的,有谁会把生气的样子或被揍时的照片还放在身边?”——胡兰成的情感历程也是经过“回忆” 过滤了的,经过自我“理想”完美了的,一切愉快的不愉快的都变成了愉快。
而张爱玲的品性决定了她对情感世界的至死沉默,因此关于她与浪子的一段传奇,也就只能一任后人“以讹传讹”了。当然,包括她生前身后所有的一切,也都只是她本身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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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无论从材料的来源,还是材料的处理,局限注定不可避免。然而同样的素材,却会因为选材的角度,体认的深度,审美的高度,表达的力度,因素的等等不一,而呈现出不同侧面的张爱玲。——每位作者所体认和表达的张爱玲,都是他所能够认识、想要认识的那个张爱玲。于此,见仁见智。于此,也最能见出作者的可爱之所在。
因此,既然主观的局限不可避免,我们就只管用心享受它的可爱好了——
一卷在手:《最好不相忘》,毋庸讳言,这实在一个极女性的标题。“最好”一词,便是一种深挚的主观意愿的抒发,寄寓着一位女子对一段情缘的深度惋惜与美好期许,同时流露出一种对抗事实的无力与无奈——愿望与现实往往相去甚远。
书中几乎处处直呼“爱玲”,言辞之间,都是毫不掩饰的爱、懂得和疼惜。一声“爱玲”,立场分明。这样的梅寒,读了,就爱了。
例子俯拾皆是,无意一一罗列。甚感此间一处,最为见心见性:
在《今生今世》中,胡兰成提到的与他有关系的女人一共八位,除了染病的全慧文和被张爱玲取代的歌女小白杨,其他六位在书中所占篇幅竟然相当。她允许他心里装着别人,却不允许他将自己与别人相提并论。
胡兰成温情款款,爱意绵绵,怀着一份向世人炫耀的得意与喜悦,以及对每一位女儿家的“懂得”与“怜惜”,轻摇宛媚之笔,描摹了他生命中的一群佳人——上至万人追捧的才女,下至柴米油盐的村妇,集美于《今生今世》。
梅寒凭籍对张爱玲内在心灵深刻而细腻的体认,一语点中了张爱玲的情感世界里最不能碰触的伤:张爱玲是爱悦自己的,“她觉得最可爱的是她自己,有如一枝嫣红的杜鹃花,春之林野是为她而存在。”她也是孤高清傲、自信自负的,她深心里不屑于与胡兰成身边的任何女人相比。而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一视同仁地将张爱玲摆列在了那些花花草草之间,并于笔触间流露张爱玲对他诸多的放纵和迁就,端然居上,显得张爱玲更像一位委曲求全的妾。这,于张爱玲,是平生最大的挫败,也是胡兰成给予她的最大羞辱。
有此心,方可鉴此意。我以为,此处,梅寒最是张爱玲的解人,同时也见出她极度的自尊,心性的清傲与刚烈。惺惺惜惺惺,心,才易这般痛至深处。张爱玲的凄凉萎谢,让很多人疑猜她一生都不曾忘记过胡兰成。我想,也许是吧。但世间的不忘记,有很多种,失望便是其一。——“她至死都以赖雅为自己的姓,以赖雅夫人自居。”张爱玲终究是无言的,梅寒只用这个简短的句子浓缩了张爱玲漫长的沉默岁月里的仅有的一点回应。我们却不难从这一点回应里訇然洞见张爱玲内心的荒凉、失望、倔强,和无以消解的伤痛。
罗曼罗兰说,从来就没有人读书,只有人在书中读自己、发现自己或检查自己。读书如此,写书何尝不是。从某种意义上,她,在写她,也是在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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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一分对张爱玲的疼惜,便多一分对胡兰成的厌恶。梅寒的表达清澈纯真,爱恨分明。她对张爱玲的真心喜欢毫不掩饰,对胡兰成的深恶痛绝同样直陈不讳:
“她送了传情的照片给他,为他低到了尘埃里,他却淡淡地说:‘我亦只是端然地接受,没有神魂颠倒。’多么可恶的‘端然接受’!”
“‘她倒愿意世上的女子都喜欢我。’这等没心肝不要脸的话,也就胡兰成说得出。”
“‘我在忧患惊险之中,与范秀美结为夫妇,不是没有利用之意。要利用人,可见我不老实。’胡兰成当初吸引张爱玲的就有这份坦诚与率真,可如此真诚地说出这些话也掩盖不了他人品的低劣。”
“胡兰成后来的饶舌与爱玲的至死沉默,让两个人的人品与文品立见高下。”
读着梅寒笔下的“可恶”“不要脸”“没心肝”“饶舌” 人品“低劣”的胡兰成,遥想屏前敲字的她,眉目间满是意难平、多恼恨的模样,又禁不住轻轻笑了出来。
2010年,朋友赠我一卷《今生今世》。因为关乎张爱玲,曾经怀着怪怪的心情通阅过这部“风流史”。因为读梅寒,再度取之在手,随意翻阅《民国女子》一章,看到自己当年赫然杠下的一段文字:
她这送照相,好像吴季札赠剑,依我自己的例来推测,那徐君亦不过是爱悦,却未必有要的意思。张爱玲是知道我喜爱,你既喜爱,我就给了你,我把照相给你,我亦是欢喜的。而我亦端然接受,没有神魂颠倒。
惊愕于旁注的二字:我呸!——无意间的回访,昨天,总是年轻而激烈。题外一叹。
回想那时,边读着,也边堵着。这样一段记写,能说明什么?看,万人追捧的张爱玲,我胡兰成一样端然坐收了!在爱情的世界里,本没有高低输赢,可面对这段多年之后的任意曲直、得意卖弄,嚼了又嚼,囫囵了几番,硬是咽不下。更生几分暗嘲,这“没有神魂颠倒”读来颇似“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阿二式不打自招。
快意于梅寒对这个阅人无数的情场老手“一不留心”的自我粉饰,自诩的“端然接受”,和多少年后腆着脸的饶舌显摆所示的痛心疾首,她率性朗然的表达让人气顺,当时的愤然,于掩卷之间,亦多有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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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读《远书》,偶遇作家沈胜衣这样评判读者对《今生今世》的反应:“那些恨恨的非议浪子的人,他们应该心里清楚这种‘恨恨非议’背后,隐藏着自己生命有着怎样的缺失和赘加!”这些年更有理性超拔之士一再主张“不可因人废文”。毫不讳言,每每触及这样的话题,我便立时气短。——对此,实在难以超脱,观念也着实“太历史”。我以为,一个人若是良知尚存,懂得自尊和尊他,即便是一个生命里没有任何“缺失和赘加”的人,读完胡兰成一生情史的自我演绎,对这等荡子也很难不“恨恨非议”吧。一想到自己硬要以智者的姿态,为了实现“客观公允”而辛苦地拿捏分寸、左右均衡,就觉得特别的假,特别的匪夷所思。
读胡兰成的《今生今世》,犹如面对浅秋丽日里一湖微微明灭的波光,时有灵性天成的句子不经意地亮你一下,确有一种自然而独特的轻松。读他的《论张爱玲》,也不得不承认,胡兰成的确算是张爱玲及其作品的解人了。更为叹服的是,对于女人的“懂得”,胡兰成是绝顶聪明的。他并不仅仅是张的解人,他是身边每一个女子的解人。胡兰成说:“我不但对于故乡是荡子,对于岁月亦是荡子。”这话倒是坦诚,其实对于爱情他更是个不折不扣的荡子。胡兰成是没有根儿的,就那么漂着,心,自然也深不了。他这份随着流水看花开的洒然,注定了他在红粉世界里的如鱼得水,随遇而安。——他只负责“懂得”,不负责钟情。
我不喜欢这等聪明人。所以读他的文字,于私人情感上总是怪怪的,虽几番调适,终究找不到一种心安理得的角度去欣赏他,如何都深觉是种错位和遗憾。
我想,世间女子,狭隘如我者,恐怕永远难以站在“客观”的立场,置好恶于不顾,理性地忽略一个男人的滥情,而单纯地欣赏他的文采吧,就像不能无视一个女子的不善,而独赞她的美貌。退一万步再想,为人存世,万事品性为先,忽略了本质的形式又有多少分量和意义。
故此,相对于那种近乎神的“客观公允”,我更喜欢梅寒式的清冽可爱,贴心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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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最好不相忘》已是半年有余了,一直什么也没有说,但想起梅寒,心就近了,不仅因为她让我重新深刻全面地再识张爱玲,更是因为从解读张爱玲的别样的视角和方式里,我读出了自己一直执着钟爱着的那一种女子。
此前,阅读梅寒已经几年了,她是一位知性而不失率性的作家,当然,更多的时候我只视她为一位贴心的闺蜜。《最好不相忘》,是梅寒的味道,是她一贯的风格。风格,是个性,个性是文字的生命,是一个写作者最好的名片。当读者随意捧起一篇文字,沉醉之中情不自禁去翻题下的作者,惊呼一声“果然是她/他!”便是对写作者最大认可和褒扬了。
依稀记得,陈武老师也说过,你的文章可以有缺陷,但不能没个性。这话让我尤其安慰,也让我给自己勇敢快意地抒写找到一个充分的理据。
所以,当我们无法避免局限,何不就这样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地可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