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鲜明《寐语》:原创·奇幻·本土化

更新: 2018-07-12 07:41:50

一、原创性文本意义

1.梦与原发性思维

我把自自然然从根茎中生发的,称之为原发性意义。我相信人类艺术之初,一定是从梦境开始的;也就是说,梦是艺术的一粒种子或原始根茎,所有的艺术作品一定是从梦里发芽或受到启发,从而勃发出来的。

这源自一个大胆猜想:最初的艺术创造不受意识控制,完全来自梦境。人自发地做梦,当你产生叙述欲望——把这个梦对人们讲述出来之后,作品产生了,这应该就是最原始的口头文学,也可以称之为原创性作品。

张鲜明的这些文字,据他自己说全部来自梦境。这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作品的原创性基调。非常纯正,不掺杂任何主观意识或观念成分。基本可以说,这些文字就是某种冲动的自然结果——就跟人热了要出汗、痛苦了要流出眼泪一样,这是生命或身体在某种状态下的一种自然分泌物。

一个人的梦决不可能与另一个人的梦完全一样,今天做的梦也绝不会与上一个梦完全重复,这就是文本的原创意义。

2.文字的原创性

张鲜明作品的原创性,具有文本意义。观其作品,随便翻上一篇,基本都是没有任何顾忌的开创之作。这么说,一点也不夸张。他的文字,几乎全部都是有意无意地在根性上着笔,在人性的底部用力——每一镐下去几乎都能触及人性的根茎或底部——生死、命运、时间、空间和创世纪等等一些话题。

这一点与老子《道德经》或《庄子》极为相似——触及的是创世之初人们未可解的大问题,借助于人类的本初想象力,展开冲动和想象之翅膀——营构,创造,飞翔……

我想,这可以称之为:一种根性的创造。就是说,他在写作这部作品的时候,几乎没有理性与逻辑的介入,更没有受到任何道德观念和意识形态的袭扰,完完全全以本能或本性作为第一触媒——慢慢发轫,演变出苗头,再逐一发掘和蔓延,展示出一个个重大话题或课题——体现出原创的倾向。

梦,往往是艺术创作的温床。人在梦里,总是不受理性和正常思维控制,完全是由一种自发的创造性机制左右着,这种状态非常适合原创性生长或迸发。有时哪怕仅仅是一个飘忽的意绪,也会生发成一段奇异的故事、一些神奇的场景,从而成为一棵艺术的大树。

一般来说,作家在写作时,往往会自觉不自觉地接受某一观点或受到某种观念的影响,笔头会不知不觉地偏离人性,变得不那么坦诚。但是,在梦中就大不一样:在这个时候,我们的心灵几乎完全按照潜意识的自发方式对外开花,以至于这些喷薄而出的本性最终会以怎样一种方式落到地上、形成什么样的图案,又会形成怎样一种出人意料的原发性作品,完全不可把握、不可预料——包括作者本人。

极有可能,张鲜明在无意中改写了人们的写作习惯。甚至可以说,他是从老庄那里继承和延续了一门最为古老的写作传统和写作艺术——从梦里寻找题材,或是干脆让灵魂在梦中自由地创作。就这一点来说,张鲜明这部作品的原创性意义不容低估。

这是一种不同于常人的介入世界的方式。

这是一种独立思考的创造性行为。

3.在根性上挖掘

我们看看老子的《道德经》都写了些什么东西。它开篇就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也就是说,他在问天地从哪里来的,万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世间万物谁给起的名字,是因为有了名字以后它才存在吗?有了无名之空间,天地出现;有了名字,万物才得以成形。他提出的这些问题,张鲜明在《寐语》——也就是梦里——也提出来了,并且还试图给予解答。不管这些解答是简单还是繁杂、平实还是奇幻,无不充满惊世骇俗的想象和离经叛道的思维火花。最起码,我们看到了另一种世界存在的可能性、另一种我们从未有过的思想指向。这在一度程度上,开启或开辟了人们思维的新领地。

世界上各门类的艺术大师,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在这些既敏感又令人望而生畏的母性主题上下工夫。尽管各门艺术自有其特色,但归根结底,他们最终的价值取向无不趋向一点,即人类性或世界的本源问题。回答得好与坏、深与浅,有时甚至并不需要走到下一环节,直接就决定了该作品的思想含量和艺术价值。博尔赫斯为人类打开了想象的空间,卡夫卡基本上一生都在写人的忧郁和迷茫,佩索阿则把惶然和不安写到了极致;而张鲜明的这部作品,表现的是人格的分裂状态、内心的焦虑、生命的痛感,甚至是灵与肉撕裂时发出的嗥叫!

张鲜明的几乎所有作品,都是在往根性上刨。

他的《冒充上帝的人坐在那里》提出了自己的创世说——世界是一棵树。在《山羊变人形》里,他建立了一套自己的价值标准。《在世界的边缘》这篇作品中,他探索的是空间和时间的边缘。在《人头的演出》里,死亡成了一种行为艺术。在《我与“我”》里,人的复杂性被揭露到了极致——对人的微观世界做了自我剖白与深度解析。在《这个,这个》里,他既表现了赤裸裸的性欲,又似乎表现了生活的某种荒诞。

他的这些作品,有一个共同的内核:灵魂与肉体的分裂、人与世界的对立、人与人之间的疏离。

二、超现实和奇幻性

对于好的作品,美国诗人庞德这么定义:“它经典是因为某种永恒而压抑不住的新鲜。”张鲜明的作品深邃、鲜活、奇幻而富于刺激感:其中的字、词和语句不拘常规,其中的想象奇特、奇幻、大胆,其中的意象超凡脱俗,绝非常人可以企及;这一切,似乎是自然生成的,词素以一种奇异面目出现,让沉重的东西充满灵性——飞翔起来——给人以强烈的审美享受。

1.改写正常秩序

张鲜明的《寐语》中有一篇叫《石头要飞》。可以说,这是他的一篇梦中的“石头记”。我们来分析一下,他是如何让沉重的石头通过一番超现实的变形处理,然后成为能够飞起来的神性文字的:

“山谷里到处都是石头,是巨型鹅卵石,它们像河流那样铺排开去,一望无际。”这可以看作是张鲜明的原生态词汇。

“这个由鹅卵石组成的队伍,显示出某种秩序。它们似乎是在遵照某种指令,朝着一个方向运动。”这是按照某种传统,沿着既定秩序向前运行的一种写作活动;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庸常的思维和想象习惯,不会有大的改观。

“突然,”注意,从这个词开始,笔锋一转,“一些石头离开队伍,一摇一晃地往旁边一座山上涌去。它们脑袋向上,身体前倾,很像鹅或大雁。看样子,它们是要飞。”这段没说完,就此先打住。这些石头离开队伍,原来是有目的的:不安于现状,想要改变自身沉重的状态——即匍匐在地的状态,想要生出翅膀,变成鹅、变成大雁,能够飞起来。不仅是石头有这种欲望——其实也一直是作者对自身文字的渴望;更有甚者,“感觉到它们还有更大的想法:就是要把山带到天上去。山上的天,很远,很蓝。”看见了吧,原来这些脱离开队伍的不安分的石头,是要把山也给带动起来一块儿飞呀!

无怪乎,这篇文字的结尾处是这样的:“一个意念在说:‘石头把大山射向山外。’”

这种改变石头正常运动秩序的想法,真的让文字变轻了——飞翔起来,眼前景观立即发生奇异变化。

2.一连串的“变形记”

读张鲜明的《寐语》,我们时常会遭遇一场场的“变形记”——作者在梦中,总是在变啊变的。正如卡夫卡《变形记》中的那个格里高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壳虫,张鲜明在梦中——也就是在作品中——时而变成美元,时而变成面团。在《把自己摔成跳蚤》里,我们看看张鲜明是如何变成一只跳蚤的:“我看见我躺在河边的一片草地上。我想把我拉起来。我拽着我的左胳膊将身体拉起来,在地上摔打着,我的身体就像皮球那样弹跳起来。/我的身体突然变小,成了一个跳蚤。”这很奇怪,人怎么就成了跳蚤?原来,这与人的内心体验极为吻合:越是拍打,越激发出他的内在能量——“我的身体好像得到了某种暗示和鼓励,更加起劲地跳起来,越跳越高。”荒诞,却充满哲理。

作为另外一种变形,作者写到了“鬼”。鬼是什么?原来,它是某种东西变化出来的:“它先是变成一段木头,接着变成我家的那条板凳,最后变成一股烟尘,在我眼前,缓缓地,飘散而去。”(《他摔成了一张画皮》)这是另外一种变形记。

甚至,灵魂也是可以变化、从而以一种可见的具体形态呈现出来。作者看见了自己的灵魂,它是树叶。“这树叶,不大,但比较厚,像广玉兰的叶子,又像是一缕阳光,具有虚拟的性质。它看着是树叶,却不像树叶那样自上往下飘落,而是像鱼儿、像蝴蝶那样做水平状移动,一闪一闪的,是在飞。”(《灵魂要惹祸》)

正是这一连串的变形记,作者为我们创造了一个灵异的世界,一个只有在梦中才能成立的世界;当然,是一种有意味的、神奇的、充满想象的世界。

3.以情节链强化想象

通过建立情节链——逐级推进,强化想象奇幻效果,这是张鲜明在《寐语》中使用的另一个技巧。

看他在《向脓包致敬》这个篇章中,是怎么运用情节链将奇幻性逐步推向高潮的——

“一群人拿着刀子在追杀一个人。那个被追杀的人,拼命地跑,最后来到一个院子里。院子里……一面墙上镶嵌着一枚比窗户还大的金币。那人实在无处可逃,就躲到金币里去了。”一个人竟然钻进了金币,出人意料。

“躲到金币里的那个逃亡者,化作金币上的头像,那模样真的就像一位庄严的总统。那些追杀者立即放下刀子,向金币里的人鞠躬。”一个逃亡者由于“躲进”金币,竟突然逆转成为“总统”,人们反而个个向其鞠躬——是指涉拜金吗?

“金币里那个头像仰天大笑。他这一笑,金币就像加热中的薄饼那样,突然鼓出一个……肿胀的脓包。”得意的笑暴露了真实,又是一转——原不过是个脓包,虚张声势啊!

“在场的人十分尴尬,他们一时手足无措,就在原地打转……转成了一股旋风。”这是对人性的弱点多大的嘲讽啊!

三、文字本土化倾向

1.多重艺术来源

张鲜明作品中的意象,几乎没有一个不是本土化的。这可能与他的心理倾向有关,也与他选择的表达方式或写作素材密切相连。

尽管他有自己的艺术营养来源,有自己的师承,但他最为可贵的是,他从不去机械地去模仿某位大师,包括他十分喜爱的大师。他更不是故意地寻偏搞怪,以求得某种刺激或轰动效应。张鲜明的作品,的确有向西方现代主义学习与借鉴的迹象,比如,从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联想到克尔凯戈尔、卡夫卡的存在主义血脉,波特莱尔的象征主义手法,还有一大帮大师的味道——包括卡尔维诺、博尔赫斯等小说家和佩索阿、勒韦尔迪、索雷斯库等一大批超现实主义诗人的味道——甚至,还可以闻到一些电影大师,比如费里尼、伯格曼等人的气息。当然,从他的作品中,我们同时可以看到东方的、中国的文化的基因——这里包括老庄、《聊斋》、《红楼梦》、《西游记》等经典名著的基因。但这些,并不会过多地以一种可以辨识的形态进入张鲜明的作品之中——他作品有着自己的独立追求、艺术品味和十分容易分辨的自己的标记。这正是他不同于一般作家的地方。我们说他具有极大的原创能力,正是基于这一点。

2.心理写实主义

《寐语》的内容,当然是来自梦境的,是梦话。这好像是子虚乌有的、虚构的东西,但稍加品味就会看出,这部作品其实是一部心理纪实性作品。诚如作者在他的“略等于纪实——《寐语》创造谈”中所言:“我的《寐语》不是虚构……它只是记录;而梦境,是第二种现实,所以,我的《寐语》就略等于纪实。”

梦境是第二种现实,这是张鲜明的一种创造性说法。就《寐语》中的内容而言,即使其中的故事、场景、细节是严重地变形了的,但依然可以看出现实的影子。这是一种变形了的现实——就像事物的镜像那样——不仅有现实的影子,而且是一种比现实更真实、更强烈的真实。

梦,是一个人的真实心理活动的折射。即便一个人一心想要学习外国写作技巧,但在梦里一切都无从选择,你只能按照人的一种本能或本性反应来做梦,而不可能按照个人喜好和知识来取舍梦境。《寐语》中的几乎每一篇作品,都是对生活的折射;甚至,差不多可以说是通灵的,它披露的是心灵的秘密;而一个人的心灵,往往承载着一定的神性。所以,张鲜明的《寐语》,常常显示出一种神示般的超验的力量。

3.本土化特色

《寐语》中多次出现石头,石头是这部作品中的一个重要角色。这些梦幻中的石头,这些充满魔性的石头,会走动,会飞,有自己的意志,它保存着“我”的思想,甚至可以威胁梦中的那个“我”。在一个篇章中,石头是“我”的脚窝,让“我”的脚深陷其中。更诡异的是,这石头的脚窝里竟然长出草来,这草还会发出声音——那是一首诗歌:“我的脚窝很深,我在我的脚窝里尖叫……”

更有意思的是,这些石头是与“我”——也就是作者——童年的记忆相关的,是属于本土的、家乡的东西。循着这些石头的踪迹,“我”回到了家乡——想起来了,张鲜明是在鄂西山区出生的,那里有数不清的石头。当然,在此后的岁月中,他见识过数不清的石头。

当然,辨识这部作品的本土性,靠的不仅仅是石头。这些文字里到底沁润和分布着多少张鲜明人生的经历和秘密?这从他在《寐语》创作谈中可以一探究竟:“我经常想,如果把一个人一生的梦境串起来,就是一部超现实主义传记;这样的传记,从人性和灵魂的层面上说,一定会比传统意义上的传记真实、深刻和精彩。”很显然,梦一直以来就是张鲜明的另类传记,每一段梦无不打上他心理和灵魂的戳记。甚至从作品所涉及的具体事物中,无不可以感受到本土性。譬如,《寐语》中总是出现镇子、村庄、院子,还有田野、庄稼、土坷垃、疙疤草,以及山石、树木、道路、河流;又譬如,梦中出现的窑匠、瓷器、青花碗;再譬如,梦中的城墙、城隍庙村、戏台子等等,都是现实生活中的东西。至于鸡叫、犬吠,山羊、驴子,刮风、下雨,赤脚、打伞,以及蚂蚁、蚯蚓、蟑螂、蜈蚣、青蛙、螃蟹、蚂蟥、鱼、蝴蝶、蜻蜓、知了、猫头鹰……哪一样不充满本土色彩和乡土气息?在《寐语》中,作者时常会使用方言土语,文中——自然是梦中——的风景,充斥着乡间的泥土和故乡的云朵,满鼻孔的土腥气……而这一切,在这个超现实的世界里,是那样的栩栩如生,那么奇妙,那么令人不可思议!

总之,张鲜明无疑是当今文坛极具个性特点的一位寓言大师。他把对人性和灵魂的深度思想能力与魔幻、超现实的表现手法融为一体,以丰厚的生活体验和哲学底蕴作为内在支撑,靠自身不断迸发的创造性思维和丰富的想象力以及超强的语言功力,形成了具有诗歌美学特质的、异常奇异的文学样本,从而为当代中国文学做出了自己的探索性贡献。

推荐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