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个时代,貌似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在大庭广众议论女性年龄是件莽撞失礼的事情,但对孙频而言,她的写作至今仍无法摆脱“年龄”的无形笼罩。随手翻阅一些涉及孙频作品的评论文章,似乎难以避免地会蹦出诸如“80后作家”“文坛新锐”之类的高频率修饰词。其中不在少数的论者习惯于对年龄相仿的作家群体进行若干大而无当的命名归纳后,将孙频与上述归纳条件进行未必吻合的“匹配”,而孙频小说迥异于同龄作家作品的异质则被相关论者“策略性”地删减、屏蔽,甚至是篡改。在这一前提下,孙频的小说与涉及孙频小说的形色评论往往会给人以割裂错位的直观感觉:论者想要验证孙频的创作成就源自她对于同龄段作家群体共性条件的自觉遵循,而真切阅读过孙频小说的读者恰恰从中感受到孙频本人正试图背反那些被论者视若圭臬的“条条框框”。
鉴于此,我们也就有了讨论《松林夜宴图》的必要。《松林夜宴图》是篇颇为“孙频”,而又不那么“孙频”的小说。话听起来非常绕口,但并不矛盾。《松林夜宴图》讲述的文艺女青年在大学毕业后重返故乡遭遇到的挫败与侮辱,事实上在孙频先前的《祛魅》《光辉岁月》已有所闪烁。具有某种交叠的意味,三篇小说的女主人公都在被理想重创后,于混乱的性意识与频繁的性行为中疾速坠落,或者借用弗兰克·奥康纳对莫泊桑小说的看法:“性行为本身变成一种谋杀的形式。”只不过孙频将“谋杀”的枪口指向了行为者自身。考察李佳音、李林燕、梁姗姗三人的言行可以发现,自我伤害与自我毁灭也是关乎外部环境所能做出的极致性的对抗表现,她们仿佛期待着通过释放“奇异荒蛮的情欲”,从而在潦倒的生活里破开一条能够透进光亮的裂缝。这些无疑很“孙频”。但需要注意到,倘若《松林夜宴图》仅仅只是很“孙频”的小说,我们可以说作品保留了作者本人的创作风格,然这又极容易被相关热衷于“代际套路”的论者“收编”,因为“高度个人化”与“平庸寻常”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而正是《松林夜宴图》并不那么“孙频”的部分,在向乐此不疲的“代际玩家”表明:你们要谈论的,不应该是被局限于代际范畴的孙频。
并不那么“孙频”的部分可以联系到《松林夜宴图》的历史书写。事实上,孙频初期的作品已然内嵌了某种微妙的历史视角与历史形式。只不过那时的孙频显然志不在此,文本的历史形式设置也趋于“情绪化的空间选择”。至《松林夜宴图》则发生了些许值得注意的变化。孙频在小说进行时叙述过程间有意识地建构起具象化的历史参照系,其一是李佳音外公所绘的那幅《松林夜宴图》,其二是浮现于众人言说想象中的画家罗梵。这两组历史参照对象具有暧昧、歧义的面貌,布满诗意的波粼,却又最终沦为诗意的牺牲品。李佳音也不再像李林燕或是梁姗姗那样只能蜷缩在封闭狭窄的地域空间内作“守望者”,她对于画卷真相的追问,对于罗梵的探寻皆因诗意而起,但诗意之下则是空白的底色。《松林夜宴图》三位老者品茗对弈的惬意场景对照现实当中查无此人的“生物学家”“音乐家”、画家罗梵被多重解读却又相互悖逆的个人史,似乎都在揭示“空白”的不寒而栗。小说的现实与历史绝非是相互排斥、相互审判的对立项,相反,它们存在着“折叠为一个新的人或者一种新的兽”的共性可能。李佳音、罗梵、外公一方面是截然分明的迥异个体,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个体在不同历史阶段的迂回选择。孙频透过小说《松林夜宴图》直视的是历史在现实内投射下如何绝望的阴影,以及这团被现实模仿的阴影又是怎样在弥漫着绝望气息的预言之中延伸。
同时,写作《松林夜宴图》的孙频隐藏了其本人对于直观暴力的迷恋,但这并不意味着暴力的彻底消失,而不过是孙频将直观暴力转换成其它不易察觉的现象形式,比如饥饿感。小说《松林夜宴图》中的饥饿感又兼具现实层面与历史层面的双重指向。现实层面的饥饿感剥夺了李佳音长期固守的价值立场,迫使其必须要忍受内心深处的可耻歌声,而作为历史形态的饥饿感无疑带给李佳音外公这一代人“比挨饿更可怕”的伤痛,这种难以言明的伤痛隐含着无法被“同情”“怜悯”轻易对接的残酷性。从这点来讲,步入创作成熟期的孙频逐渐找到了让暴力更为持久、更具颠覆性的呈现方式,亦如《松林夜宴图》结尾处李佳音目睹的死亡的诞生。作者于小说内一以贯之的引而不发(但在其迄今为止的创作经历又属少见),让亡者的真实身份因现实暴力而模糊不清。显然,此时的孙频与李佳音被同一种交织着身份疑云的恐惧感所裹挟:“她害怕他不是罗梵,却更害怕他是罗梵。”这种心理恐惧来自生者消逝的暴力现场,更源于自我“所执”被宣判失效后的沉寂。而在沉寂之外猝然响起的,则是历史镜面碎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