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晓雯的短篇新作《换肾记》情节说来简单:年近30岁的儿子长期患病,需要换肾治疗,母亲配型成功,但坚决不愿捐献。儿媳在夫妻之间百般体贴,对母亲却凶神恶煞,逼迫她同意换肾,甚至使出看管犯人的手段。整篇小说就是对母亲的绑架小史,也是母亲在家庭中的抗争小史,充斥着砸烂各种家什的叮里哐啷声。
大概正是因为,小说所写的内容跟人们印象里那种温情脉脉的家庭生活太不同了,难免有点诡异,有点冒犯。传统所咏叹的母子之情,是最纯粹、最无私的血脉维系,母与子本就是整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为谁牺牲似乎就不构成一个问题。但在《换肾记》里,另一种逻辑出现了:母亲被要求救儿子,是因为母亲已经年迈而儿子来日方长,器官移植给儿子比长在母亲身上更“值”。这就使器官成为私有财产。
在这个意义上,母亲与儿子都是独立、平等、受保护的个体。母亲一生尊重人、爱护人,到老了却为什么不能得到尊重,所谓“无私”的母爱也就产生了疑问。儿媳的关爱实际也牵绊着欲望,她的夫妻生活还有太多内容没有实现,她极力挽救丈夫,也就是挽救自己的生活。正当的欲望具有合法性,母亲作为人的恐惧不安、焦虑和委屈却被取消了合法性,因为科学说换肾不会死。儿女要求母亲提供肾脏,就像他们为母亲提供经济支撑一样自然……
很明显,血脉的伦理来自我们的传统,而后一种逻辑来自西方,它透过五四时期所接续的启蒙精神,存在于文化基因中,现代的新经验大多与此有关。但我们的文学却在有意无意地回避这个东西。不仅是因为它与传统经验发生抵牾,产生不适感,而且还有对创作来说更致命的一点:它难以构成总体性。外来的观念带来大批陌生的、作为独立个体的人和物,它们在商品逻辑中可以明码标价,一旦进入文学世界,却没有哪样天生是“美”的,没有必然的关联,更没有形成完整的意象体系。作家硬着头皮去写,结果常常把小说变成一场时尚T台秀。
任晓雯讲述上海都市的故事,必然要面对这个问题,她的巧劲在于,没有一头扎进新世界,而是去发掘传统经验的现代形态。她故意挑衅似的选取了传统中非常核心、稳定且具有抒情性的一对关系(母子),把它放进现代熔炉里去淬炼。物象、话语看似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熔炉换了新的,结构方式完全不同。炼出的依然是仙丹,可谁知道它会叫人长生不老还是当场毙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