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每次见到梁新会,我都会想到杜甫的这两句诗。春天渭北的原野上,麦苗青青,芳草萋萋,一棵树临流而立,是一株垂柳,或者一棵白杨,清风吹过,曼妙多姿,婉约,沉静,让人欣悦,亦让人遐想。事实上,梁新会正是这样一位如春天树般美丽的女子,无论是她的服饰,还是她的言谈举止,抑或她写的文字,都给人一种这样的感觉。三年前,我在贾平凹文学艺术馆第一次见她时是这种感觉;三年后,我在丝路采风途中见她时,依然是这种感觉。这正如一股泉水,在山中时清澈着,出山后,流过百里千里的,依旧清澈着,这就让人感动,感动于她一以贯之的品性和坚守,自然,亦让我刮目相看。同为有文学情怀的人,我的坚持就不如她。
梁新会是西安城北、渭河边上一所学校的老师,我认识她之前,她业余写作已有20多个年头,文学作品已在全国多家报刊发表,而且已出版了长篇小说《陪读》、散文集《静日玉生香》。但她还不满足,亦没有停步,据我所知,她已完成了第二部长篇小说《璇玑图》的写作。再就是我刚刚读完的《树树皆春色》。这是一部写日常,写行走的散文集,集内仅仅收录50余篇散文,10多万字,看似薄薄的一册,却极有分量。这些文字皆为作者近三四年所作,多在报刊上发表过。我是利用四五天时间集中读完的,一读,就被深深吸引。多年来,由于在报纸副刊工作的关系,我养成了对文字一种过于挑剔的习惯,一般的文学作品,很难入我的眼。但读了梁新会的散文,我还是为作者那种饱满的真情所感动,为作者如行云流水般的文字所打动。
《树树皆春色》一书中,很大一部分文字是写日常生活的,这些简约、干净的文字里面包括了亲情爱情友情,也包括了对故土人事物事的记忆,这种文字是很难写好的,也是很难出彩的,难就难在人人都有这种经历,无非萝卜白菜,柴米油盐,生老病死,一写便俗,一写便落入前人的窠臼。一如父母,人人都有,而世上写父母的文字车载斗量,但又有几篇能让人记住的呢?要写就得写出新意,写人之所未写,道人之所未道。写好了,反倒会打动人。梁新会这部分的文字,是写得很好的,好就好在真诚。而这种好,是用无数细节堆砌起来的。七岁的孩子,由于父亲在外工作不能回家,由于母亲要下地干活,由于祖母谢世,祖父生病,她不得不给年仅一岁的弟弟洗尿布。因涝池在村外,去往涝池的道路上,要经过一道长长的街巷,因为害羞,怕人耻笑,她宁愿多走路,绕道村外打麦场,去往涝池。但又因无意间踩坏了刚光过的打麦场,而遭到大人的呵斥,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跑回家中,委屈地嚎啕大哭。这哭,有儿童的悲苦、委屈在。而父亲归家,带回许多吃喝,“满满当当摆了一柜面,我吃吃这个,捏捏那个,好不快乐。水红和毛虎悄无声息地来了,两个人像两条大馋虫一样黏在门框两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吃喝,我本能地用身子挡住了他们贪婪的目光。奶奶给他俩一人一颗糖,他俩依然不挪窝儿。爸爸递给他们饼干,他俩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可就是不走。我拿起竹竿,敲打几下杏树,像下了一阵杏儿雨,他们争着捡拾杏儿,直到身上所有的口袋都装得鼓鼓囊囊,才心满意足地走了。”(《麦黄杏熟了》)这笑,则有儿童的欢乐在。故乡的人事是生动的,故乡的风物是优美的,哪怕是一片泡桐林,一条小河沟,抑或祖母的小脚,都让她记忆深刻,难以忘记。以至多少年后,已成人母的梁新会,还带着自己的孩子,寻觅旧日的残梦。变化了的是人事,是物事,是山河,不变的是一个赤子对故土的痴爱和那份难以割舍的情愫。那是一种对故土的寻根,更是一种对故土文化的传承。这种传承,还体现在三代人的读书梦里,体现在日后的青春梦、工作梦、家庭梦、文学梦里。这些梦是细腻的,真实的,可感可触的,是梁新会的个人梦,也是他们那一代人的梦。有艰辛,有无奈,有苦痛,但更多的是温暖和欢乐。一种超越现实生活的欢乐。孙郁在评价汪曾祺的文章时,曾写过这样的话:“他写文章,心是静的,世俗的烟雨过滤掉了,进入的是恬淡而不失伤感的世界,在清风白水之间,独步于高妙之所。”我在梁新会的散文中,也读出了这些。
梁新会的散文除了真情、细腻、温暖、恬静的一面外,还有刚强、瘦硬的一面,这是很多女性作家所不具备的。女性写散文,婉约容易,阳刚则难。这是由女性的天性所决定的。翻遍中国文学史,像李清照那样,写出“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样大气磅礴作品的女作家,实属凤毛麟角。但梁新会的作品中,有一些这样的作品,尽管这样的作品不多,也不能说就完全成熟,亦足可见出她的胸襟来。我读她的写辛弃疾、李清照的文章,就有这种强烈的感觉。这些有雄强气息的文字,当然也体现在她的写行走的文章中,譬如,写丝绸之路的一组文章,就让我异常难忘。无论是写麦积山石窟、黄河铁桥、临夏花儿、嘉峪关、鸠摩罗什寺,还是写敦煌,写哈密……都能做到以历史烛照现实,突显出一种大胸怀、大境界来。子曰:“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信然。读梁新会的散文,我更加理解了此语的意蕴。
梁新会是爱树的,读书让她安静,写作让她安静,树亦让她安静。在她的散文中,她不止一次写到过树,她写过故园的核桃树、泡桐树,写过周公庙里的古槐、甘棠,写过家属区的丁香,还写过河西走廊的白杨、兰州黄河岸边的柳树、新疆的胡杨……树像一柄柄巨伞,撑起在大地上;树像一支支绿色的蜡烛,燃烧了天空;树像一个个巨人,虽无脚,却走遍了天涯,它靠的是风,是飞鸟,是种子,是努力。树更像一个绮梦,无论白天黑夜,萦绕在人们的身旁。树扎根大地,有自己生长的方向,它尽力地向下生长,根须伸向无限的黑暗,伸向土地的深处,汲取甘泉,汲取养分。树还有一个愿望,就是向上生长,枝干粗壮,枝叶茂盛,像一位巨人,能握住风,能遏住流云,能经得住雨雪雷电的袭击,能尽力地拥抱阳光,拥抱星光璀璨的夜空,能成为一个栋梁之才。此时正是深夜,窗外有夜色,有星空,有树木,适合树做梦,更适合人做梦,谁又能阻止梁新会做自己的文学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