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狗”和“边城狗”

更新: 2018-07-14 23:34:19

《局外人》里有一条狗,《边城》里也有一条狗。同样是狗,但又不太一样,我想谈谈有关于它们的一些细节。这些细节对小说的主旨来说,有一些是重要的,有一些是不重要的。但好在小说毕竟不仅仅是冲着主旨去的,那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也能映射出小说的质地和光泽。

先说《局外人》中的狗,这是一条西班牙猎犬,这狗“生有皮肤病、毛都脱光了,浑身硬皮,长满了褐色的痂块”,走路的姿势是“弯腰驼背”“嘴巴前伸、脖子紧绷”的,显然,这是一条不健康的、正在衰老的狗。他的主人沙拉马诺是默尔索的邻居。这条又老又病的狗,和沙拉马诺老头整天挤住在一间小房间里,结果让老头“脸上长了好些淡红色的硬痂,头发稀疏而发黄”,看起来越来越像那条狗。

“局外狗”在小说中亮相了4次。前3次比较集中出现,写了老头与狗的相处与失散。在这个逼仄的生活空间里,老头与狗整整生活了8年。8年来,他们每天两次散步,从未改变过散步的路线,实际上形成了两层关系:

第一层是日常生活上的紧张关系。人和狗之间生拉硬拽,他们两个常常在人行道上“你瞪着我,我瞪着你,狗是怕,人是恨”,狗要撒尿,“老头偏不给它时间,而是硬去拽它,这畜生就沥沥拉拉撒了一路”,老头叫狗“坏蛋、脏货”,它们之间生拉硬拽着、互相厌恶,构成了紧张的人狗关系。

第二层关系是心灵生活上的依伴关系。这一层关系在老头丢狗之后迅速凸显出来。狗丢了之后,老头“站在大门口,神情焦灼”,默尔索走近一看,发现狗没和老头在一起,老头正在“东张西望、转来转去,使劲朝黑洞洞的走廊里看,嘴里嘟嘟囔囔,语不成句,还睁着那双小红眼,仔细朝街上搜索”。老头虽然口里还一路骂着他的狗“坏蛋、脏货”,但一想到自己的狗回不来了,长满疮痂的手却在颤抖,说没了狗,“我怎么活下去呢?”到了夜晚,老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并细细地哭,哭得默尔索想起了自己的妈妈。老头对这条狗的依恋,是有原因的。他死了老婆后,感到特别孤独,就养了这条狗,他用奶瓶给它喂食,并随着它一同老去。在老头看来,狗真正的病是衰老,而衰老是治不好的。

老头自己给他和狗之间的关系作了一个结论,说:“我经常跟他吵架,不过,他终归还是一条好狗。”可以说,“局外狗”与老头之间的表象紧张而内在依伴的关系,构成了一种张力,也构成了冷漠世界中的一抹温情。

现在我们难以知道加缪是有意构思,还是顺手写来,但他确实造成了这种效果,三个小场景,就写出了人与狗关系之间的那种丰富性,这是很惊人的。

但是,这条狗更惊人的亮相还在第4次。在默尔索被审判的时候,老头作为证人出现在法庭上,加缪是这样写的:

“轮到沙拉马诺作证,更没多少人听了。他说我对他的狗很好,关于我妈妈与我的问题,他回答说,我跟妈妈没有什么话说,因为这一点,我把她送进了养老院。‘应该理解呀!应该理解呀!’他这样说。但没有人表示理解,他也被带走了。”

这段话约100个字,狗就出现了一句,而且是间接出现的,“沙拉马诺说默尔索对他的狗很好”。

这段话的惊人体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在沙拉玛诺老头看来,默尔索对他的狗很好,这件事情是很重要的。他希望在法庭上讲出这样一件重要的事情,来证明默尔索不是一个坏蛋。而老头认为这件事是重要的,立足点是那条狗在他心中的分量。

第二,在沙拉玛诺老头看来,默尔索把他妈妈送进养老院,是应该被理解的。这种理解是建立在老头与狗的关系上的,他们之间那种既紧张又依伴的关系,跟默尔索与母亲的关系具有相似性。基于这一点,老头才会理解默尔索,并且,默尔索在听到隔壁房间老头哭泣的时候,也才会想到自己的母亲。

第三,老头把他所认为的、重要的证言讲了,但结果却是,“没有人理解他,他被带走了”。在这里,重要与不重要构成了一组关系,法的精神与日常生活构成了另一组关系,老头日常生活中重要的东西,成了法的精神里不重要的东西,这种失衡与翻转,让这条狗成了对默尔索审判大局里无关痛痒的存在,成了默尔索案件里的“局外狗”。一条“局外狗”,在法庭上叫了两声,然后被赶出去了,这也是一种解构与反讽。

有趣的是,这条“局外狗”的结局是下落不明。因为无关大局,所以它必然只能是下落不明。

再来看看“边城狗”。《边城》里的这条黄狗大概是一条中华田园犬,毫无疑问,这是一条健康的、精力旺盛的,充满了灵性的狗。它喜欢跑前跑后、汪汪叫两声,会帮船夫衔缆绳,会陪翠翠进城,还会替翠翠和傩送牵线搭桥。

与“局外狗”集中出现在某几段不同,这条狗出现的非常琐碎,出现了15次左右,除了三四次笔墨稍多,有四五段外,其他时候基本都是一句带过。沈从文写狗的笔法是散淡的、细碎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条狗不重要,恰恰相反,这条“边城狗”太重要了,它是事关大局的。

“边城狗”身兼数职、能者多劳,它是老船夫和翠翠的伙伴,是翠翠和傩送爱情的见证者,是翠翠性格的另一极,还是作者调控行文节奏的道具。这条狗是老船夫和翠翠的伙伴,这一点不用说了,这是毫无疑问且显而易见的。这条狗是翠翠和傩送的见证者,作为见证者,这条黄狗至少三次介入或见证了翠翠和傩送的爱情进展。

首次见证是在翠翠首次见到傩送的时候,是黄狗“汪汪叫了几声,那人方才注意到翠翠”。这一看不要紧,看出事来了,他们就有了对话,对话中又有了小小的误会,翠翠就骂傩送“悖时砍脑壳的”,傩送则说翠翠要待在水边,会叫“大鱼咬了”。这时候,黄狗又汪汪叫了两声,翠翠就叫住了黄狗,觉得这种人不值得叫,傩送则认为翠翠叫黄狗是让狗不要冲着好人叫,又是一个小小的误会。这两个小小的误会,让后面翠翠和傩送的相见和相处,总有些疙瘩。

再次见证是在看龙舟的时候,这条黄狗自己走丢了。狗丢了,翠翠就去找狗,在找狗的过程中,先听到了王乡绅家准备与傩送结亲的消息,后再次见到了傩送,并且在“小小的心腔中充满了一种说不分明的东西”。由狗的走失作为线索,先听消息、后见傩送,两个环节紧密相扣,又让翠翠和傩送再次产生了疙瘩。

这狗仿佛就为着让傩送和翠翠再见一面似的,疙瘩一产生,它就找着了。翠翠“一眼便看到了自己家中那条黄狗,同顺顺家一个长年,正在去岸数丈一只空船上看热闹”,她喊了两声,狗就扑下水,向着翠翠泅过来。翠翠在这时说了一句话:“得了,装什么疯。你又不翻船,谁要你落水呢?”这是一句很要命的话,一语成谶,后来天保就翻船了。当然,这是题外话。

第三次见证是在老船夫发痧后去见顺顺那里,只有一句话写狗。“翠翠不能陪祖父进城,就要黄狗跟去。”一直以来,这条黄狗都是跟着翠翠的,虽然老船夫这时候刚生完病,但还不至于虚弱到就要黄狗作陪的地步。况且,独自守渡船的翠翠,这时候才更需要黄狗帮忙,但黄狗偏偏没有陪着翠翠,而是一反常态地跟着老船夫进城去了。在顺顺家,黄狗见证了顺顺对于老船夫态度的冷淡,也就见证了傩送与翠翠的婚姻悲剧。

这条狗还是翠翠性格的另一极。翠翠是安静的、被动的、羞涩的,她有自己的心思和渴望,却往往不在行动上表现出来。黄狗恰恰相反,它是奔跑着的、主动的、对世界充满好奇的。端午节赛龙舟的鼓声传来时,作为一个十多岁的少女,翠翠内心当然是想去看的,但她表面装作很不在乎,还在大门外用粽子叶编蚱蜢蜈蚣玩。这时,作为翠翠性格另一极的黄狗就出现了,它“先是在太阳下睡着,忽然醒来就发疯似的乱跑”,翠翠就骂它:“狗,狗,你做什么!不许这样子!”隔了一会儿,翠翠自己也开始绕着屋子乱跑了,并且和黄狗一起过了河,站在小山头听远处传来的迷人的鼓点声。当有其他狗上城的时候,黄狗会追逐那条陌生的狗或朝着狗主人轻轻吠着,并且满船闻嗅不已,这些翠翠口中的“轻狂举动”,恰恰就是翠翠自己内心想要与异性接近的愿望。当老船夫生病后进城去找顺顺时,作为一个孙女、一个当事人,翠翠内心当然也想跟着去,但她一则要撑船二则有着少女的羞涩,又不便出面,只好让黄狗跟着去了,这也是翠翠内心的化身。可以说,在《边城》里,翠翠是安静的守望者,黄狗是跃动的渴望者,也是翠翠那躁动不安的青春期。这一翠一黄、一静一动,形成了互补,让《边城》有了色彩,也有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边城狗”不仅仅是小说里的一个角色,同时也是作者调控小说节奏的道具。以黄狗乱跑引出翠翠听鼓声,以黄狗失踪串联起情节等自不必说。在老船夫去世后,沈从文也有一段极其漂亮的文字。他是这样写的:

老马兵接着就说了一个做新嫁娘的人哭泣的笑话,话语中夹杂了三五个粗野字眼儿,因此引起两个长年咕咕的笑了许久。黄狗在屋外吠着,翠翠开了大门,到外面去站了一下,耳听到各处是虫声,天上月色极好,大星子嵌进透蓝天空里,非常沉静温柔。

在这一段中,黄狗在屋外叫着,就把翠翠从世俗的、有限的空间,叫到了诗意的、无限辽阔的空间之中。可以想见,如果黄狗不叫,翠翠在那个充满着粗野字眼儿的地方,该是多么孤独和悲伤,小说空间也会变得狭窄,甚至连进展都难以为继,黄狗一叫,翠翠顺势就开了大门,听到了虫声,看到了月色、大星子和透蓝的天空,这是一种跳转和飞跃。

从这些角度的观察和对比中,我们可以作一个小小的判断。“局外狗”和“边城狗”,其不同主要体现在:“局外狗”仅仅只是小说的枝节上的一条狗,它是外在于人的,对默尔索的命运来说,是无关紧要的存在。而“边城狗”,则是深度介入故事情节和人物命运的,它推动了故事发展,并对翠翠的命运起到了深刻的影响,更展示出了翠翠性格的另一面和她内心的渴望。

通过对这两条狗的追踪,我们其实不难发现,《边城》和《局外人》都涉及到了“存在”。《局外人》谈论的存在,是一种意识到存在后的存在。狗作为其中的存在物之一,以一种在琐事中重要而在大局中无关紧要的姿态存在着,它就像一只嗡嗡叫着的蚊子,我们随手一拍就死了,这对我们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但对蚊子来说,这就是它的一生。这条狗构成了一种隐喻。《边城》也涉及到了存在,不过这种存在是无意识的。沈从文大概也没兴趣去探讨什么存在主义。在《边城》里,老船夫、翠翠、黄狗、顺顺、天保和傩送当然也不会意识到存在的荒诞,他们的存在是一种无意识但却又实实在在的存在,这种存在更接近于“自发”的存在。他们只是实实在在地把生活一天天过下去,他们并没有那么多的关于世俗权力、自身存在状态、世界本质之类的想法,他们意识不到这些。在这个静谧、忧伤的世界里,天道在那里,一朵花自开自落并不为着谁。万物有灵而有情,狗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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