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脂分泌越来越旺,毛孔张大,猪油蒙心的钝感与日俱增,好奇心在萎缩,内心创作的冲动逐渐消磨,这让我不安。
写作的这些年,经常会想一想,彻底不写作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至少不会再成天忧心忡忡心事重重吧,至少妈妈不会每次见了我,满脸戚色,“你又瘦了”……写作,看似就写那么几个小时,其实“几个小时”之外,依旧被写作奴役,时时刻刻笼罩在“未完成”的煎心状态下:一次次被自己虚构的人物附体,入戏、出戏皆不易。“你必须记得我有两种气质,印第安人和敏感的人,后面的那个人已经消失了,因此印第安人才能坚决地往前走去”——这是后印象派大师保罗·高更的剖白——敏感而又强大的感受能力要找合适的发泄口,拖累了笔直前行的步伐,于是乎踌躇、驻足,节外生枝。写作的人哪里耐得住寂寞,离群索居深居简出不过是表象,关起门来只手遮天,创世造物,平地起高楼,哪一项不是轰轰烈烈?看似一个人自处,其实胸中繁华,无时无刻不在和笔下人物共处,共荣辱,一直较劲到最后一枚标点,生死落定,无悔了,方才解脱。解脱不了多久,稍作休息,下一轮对峙搏杀又要开场。
阿一和我说过,“写作的人,内心敏感自足,能够完成自己与自己的对话,强大又脆弱,你最爱的其实是你自己。”阿一的旁观令我自怜自省,我承认在某些方面我确实存在匮乏,写作即填补匮乏,每写一次就查漏补缺一回,细究起来,大部分文字都是我在现实中未竟之业的一纸忏悔、代偿。有时受到善意的批评,“你在重复自己”,我乖乖认栽,流露出病人的审慎与无辜,全因某一类“匮乏”已然成为痼疾,病入膏肓,只好反反复复,一遍遍地治标不治本。
阿一又说,“也许你更懂小说,而不是现实生活。”我也承认,持续阅读写作,敏感的人终会将印第安人打倒在地并跨坐其上。如张爱玲写道:生活的戏剧化是不健康的。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中的人,总是先看见海的图案,后看见海;先读到爱情小说,后知道爱……这份气短情怯,绵延至多年后的《小团圆》:“写爱情小说,但是从来没有恋爱过,给人知道不好……”
纸上得来的二手阅历,拼拼凑凑,为我提供了一次次的涉世预演。我虚无地依靠各种二手经验一步一个脚印,渐变成需要借助文字来把握大千世界的一类人。作为拐棍、面纱、缓冲的文字,隔了现实一道,又间歇滞后地复活着现实,记忆的潮水冲击着大脑、双手,汇聚成心血来潮的书写冲动,像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在《卢布林的魔术师》里塑造的魔术师雅夏,“现在这一切又涌上了他的心头。今天夜晚,我非动手不可,他对他自己说。今天夜晚,我有力量。”怀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窃喜,我用文字复现着零零碎碎的故去事实,并相信自己有持续强大的力量,好像在不断地偷回那一段段回不去的过去,长命不朽。
当读到“牛角面包”,才想起来曾经几乎被糖霜呛到的切身体会。当时呛完了也就完了,专注于进食,继续完成“吃”这一动作,而今回望,各种细节毕现,除了动物性十足的机械的“吃”,彼时还有糖霜误入气管的瘙痒,因咳嗽不止产生的涎液,眼眶也有点红肿酸胀,印象中流过一点泪,以及“会不会就这样死翘翘”的恐惧。那年我五岁,也清楚这样的怀疑粗浅可笑,这样的恐惧无人能够分担,我们一直假装相信自己已经不是动物。
二十年后由阅读触发,二十五岁的我平摊了五岁的我的心理阴影,借这部分重见天日的恐惧,写下了另外一些关乎恐惧的新故事,就有了《栗色沃野》、《试水》和《惊蛰》三个短篇,它们无不具有惊心的一刹那,仿佛夜里一片漆黑的景物,被一道闪电照亮,继而又重新回复到黑暗当中,我和虚构的主人公们一起,被那一瞬看到的东西吓得全身发抖。
你看,除了创世造物,平地起高楼,写作还会自己被自己吓一跳,而且除了行文中的波澜乾坤,跳出文外,依然不乏惊心处。我非爱猫人士,却写过许多猫,母猫居多。我用文字让它们发情、繁衍、发情、出走、发情、横死,一如我用文字想象牛仔生活:云朵、山坡、左轮枪、马鞍、机油、铁镐、栅栏、水沟、奶酪、铆钉……对于熟腻的近前或未达的远方,第一反应总是那些标签化的印象,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写的猫都是阴郁软弱的,符合我的刻板认知,一只只蜷缩在阴暗的房间角落里或者下落不明,逃避着阳光,好像受够了阳刚似的。过了一阵子,构思过程中再一次需要猫道具,忽然就厌倦了此前的设定,忽然想让它们变得强大,不再害怕阳光:开阔包容的,没有偏见的,对世界还有好奇有正义感,而且能够很勇敢——都是我不具备却又渴求的品格,于我于世界,都是一只特立独行的异质猫。
有一天和朋友约在一间我常去的咖啡店里见面,那位女服务员也是我熟识的,为我们上了两杯摩卡。我和朋友正在艰难地谈判,情绪都不怎么高,服务员很识趣地假装不认识我,避免造成更多尴尬。谈话一度中断,我和朋友各自沉默着猛灌咖啡,谁都不愿意再开口。这时候,一只猫居然叼着一只麻雀走过来,我和朋友,还有那位服务员都好像看到了转机,松了一口气,咖啡店的空气不再那么艰难了。服务员厉声呵斥驱赶野猫,我和朋友适时转移了话题,“养猫也是挺恐怖的。”尤其是这样嗜血的阳刚的猫,一度以为只存活在一意孤行的虚构想象里,真的看到了能把麻雀咬死招摇过市的活猫,简直触目惊心如同叶公好龙。
写作日深,一食两味:优越亦忧患。虚构弥补现实,现实印证虚构,现实和虚构的边界益发模糊。久未联系的阿一最近一次在朋友婚礼上遇见,我们竟然也能毫无阻隔地聊起来,就好像昨天才刚分手一样,“这些年从各种渠道看到你写的东西,当然有好有坏,但是我知道,一直在安心写作的你,是安心的。”诚然,写作过程中难免要自己和自己角力,反复纠结,中断放弃的诱惑总是近在手边,可这一切折腾,连同写作“浸入式”的愉悦,都需要一个“岁月静好”的底子作依托,即便是控诉累累用力过度的“伤痕文学”也逃不开上世纪八十年代“新时期”的荫庇。“知道你还在写,还能写,我就知道你过得不会太差。”这是阿一的原话,令我想到那一个个为写和写着的日子,在一间自己的房间里甘愿丧失时间概念,让自己恐惧、惊慌、释然、镇静、憧憬……七情六欲五味杂陈,饶是如此,依然心定得如同吞下一只秤砣,“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假如有朝一日要为自己的书房命名,我才不要当某某居士,住着什么陋室,简单粗暴就叫“车间”,祭奠那一个个盲目消耗着自娱着又不自知的“闭门造车”的日子。
从前阿一揶揄我,“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但是你的微博都好无聊。”我私心要把佳句佳章省下来,放进正儿八经的作品里。不熟的朋友都说我性格蛮好的,估计是因为我的喜怒哀乐都被文字耗得差不多了,再丰沛的情感也经不起文字的日日检视,于是不经意间做到了人前的不悲不喜,“性格蛮好的”。我告诉了阿一我的不安,“我预感我就快要写不出来了。”阿一站着说话不腰疼,轻描淡写地点拨我,“那就等。”那就等吧,做了这么久的现实朋友口中的“作家”和自己纸面上的“生活家”,真正做个有血有肉的生活家,开阔包容的,没有偏见的,对世界还有好奇有正义感,而且能够很勇敢,再以严肃作家的格调自律,写一写生活的家、生活家的生活、生活家的家、家的生活、生活家的生、生活家的活……兴许是个不错的新去向,像一段弥撒接近了尾声:去吧,善良的人们,我们已经尽力庇护你们了,但我们不得不把你们还给你们的时代,还给你们的烦恼,走吧——
瓦尔特·本雅明罗列了“作家写作技巧十三则”,其中一则即:写成的作品是构想死去时的面容。放在东方语境下,或可换一种说法:每一次写作都是一次路祭,超度往昔,领回自己。流徙之间,轻盈的是肉身,沉重的是思想,以及这些、那些落难于纸面上的文字。